次日清早張學貴給湯予端來些飯食,湯予吃畢,那少女張採萱來至柴房,把幾頁紙朝房內一丟,連瞧都未瞧湯予一眼便匆匆離去。湯予昨晚想了一夜,心知張鴉九不願相留,可礙於孫真人的情面,所以怠慢冷淡有意刁難自己。他經歷了許多變故,以往的稜角磨平了不少,也未做計較拾起紙張細瞧,原來是建造鑄劍廬和鑄劍池的圖紙。這宅院僅有四人居住,除了張鴉九、張採萱、張學貴,還有一位耳聾的老婦整日燒水做飯。湯予看了半晌,心中有諸多疑惑欲去詢問張鴉九,但想定遭閉門羹伺候,遂來找張學貴商議。
張學貴侍奉張鴉九多年,耳燻目染盡是冶鐵鑄模之事,遠比普通鐵匠還要內行。他雖是一名家僕,不過為人熱忱不似張鴉九那般乖僻,又得湯予仗義出手自虎口中撿回性命,心裡十分感激,所以對湯予有問必答,態度和藹。
湯予認真聽張學貴講解圖紙,問明泉眼所在,帶上鍬鎬斧鉗一應工具獨自出了張宅向東而行。走了六里多山路,就聽流水淙淙,泉水叮咚。他尋聲穿過樹林,見嶙峋的怪石間股股清泉,噴珠吐玉,水花飛濺,蜿蜒流淌。大山孕育了這眼泉水,而清泉走過悠遠的歲月,再回報大山以蔥鬱。湯予捧起一汪泉水飲下,頓覺甘甜可口,潤人肺脾,心情隨之舒暢,忍不住仰天長嘯,一掃胸中怨氣。
既有圖紙在手,且得張學貴點撥,湯予也不拖延,說做就做。挖水池,建水槽,修水溝,雖是些粗活可最是累人。湯予不辭辛勞,手腳並用,直幹到日落西山才得休息。他忙活了整整一日卻未見多少成效,待回到柴房已是月上梢頭,張學貴早把飯菜擺在桌上。湯予累乏無力連飢餓都忘記了,倒頭就睡。第二日仍是這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好不容易挖好水池,湯予又犯了難。張鴉九所給的圖紙上標明凡是有水的地方必須用青石鋪底圍邊,以保證水質纖塵不染,源清流潔,但此地哪來的青石?無奈之下湯予唯有拿著斧鑿漫山尋找。太小的石塊用不上,太大的石塊一個人拿不動,直把湯予折騰的苦不堪言。
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湯予個性最是執拗,想要做到的事,無論如何都要做到。他如牛負重,歷盡艱辛,四個月後鑄劍池終於完工。湯予滿心歡喜請張鴉九前去觀看,未想張鴉九連腿都懶得動一下,神色淡淡的說道:“一個水池有什麼好看的,等劍廬建成再說吧。”
湯予氣得不住暗罵,換做半年前他定會一拳打在張鴉九臉上,然而現在他能怎樣?
鑄劍廬的建造遠比劍池繁複,湯予既無磚更無瓦,伐木壘石成了他每天必修的功課。一個人的力量終究有限,還好張學貴如有閒暇常來幫忙,即使如此湯予仍舊耗時一年有餘才將鑄劍廬建完。
張鴉九的本意是讓湯予知難而退,也算對藥仙孫思邈有個交代,故而對湯予仍舊不聞不問,推辭搪塞。湯予暗暗發誓,要按照張鴉九的要求全部完成,到時候看其如何。他不用張鴉九吩咐,自去籌辦鑄劍所用的炭柴。湯予生於極北苦寒之地,從小跟父母學得燒炭之法,算得上輕車熟路。炭柴準備妥當,他從張學貴口中得知山下村落鐵匠鋪有冶鐵的礦石。湯予前去買了許多,一塊塊自山下背到山上,而這些瑣事又費去半年時光。
萬事俱備,張鴉九才不得不到鑄劍廬走上一遭。他僅教了湯予一些燒石冶鐵的粗淺法門,讓湯予先打些鐵剪、鐵鏟、鐵鍬等簡單物事就不再來。湯予有不明之處前去求教,他便三言兩語應付了事,湯予唯有再去詢問張學貴。好在湯予天資聰慧且兼用心,那些平常的器具卻也被他做的有模有樣。張鴉九瞧在眼裡,不禁嘖嘖稱奇。
時光飛逝,寒來暑往,湯予到靈應峰一晃三年有餘。三年來他辛苦勞作,受盡白眼,可距來這裡的初衷仍是相差甚遠。他心中惆悵酸楚,已有後悔之意。一日深夜湯予練過內功心法,百無聊賴,披衣而出,望著皎潔的明月唏噓感傷。忽的耳邊傳來一聲輕輕的嘆息,湯予奇怪夜深人靜之時怎會有人在此?他依聲而望,隱約見一人坐在院內的油柏樹下。湯予慢慢走近,原來是張鴉九的孫女張採萱獨自一人手中拎著酒壺對著天空發呆。
三年來張採萱從未主動和湯予說過一句話,簡直視湯予如無物。湯予嫌其醜又煩她態度倨傲,對她也頗為討厭,總是避而遠之。湯予轉身剛要離開,張採萱悠悠的說道:“你說外面的世界跟山裡有什麼不同?”
湯予一愣,沒想到張採萱會同自己說話。張採萱滿臉紅霞,揚手喝了一口酒,依舊望著天空。湯予吶吶道:“你喝酒了?”
張採萱收回目光,說道:“貴伯前幾日去山下買了幾壺酒,我偷偷拿了出來,你要不要嘗一嘗?”她說著把酒壺遞給湯予。
湯予有些手足無措,不明白往日冷若冰霜的張採萱今晚怎麼會如此隨和。少女的心思他哪裡懂得,張採萱自幼隨張鴉九隱居山林,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極少和外界接觸。但她終究是妙齡之年,對外面的花花世界嚮往憧憬,世上有哪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喜歡過平淡無奇,單調乏味的生活?
張採萱望著湯予尷尬的神情,微微一笑說道:“你會喝酒嗎?我聽說男人都喜歡喝酒,為什麼爺爺卻滴酒不沾?”
湯予沒有說話,來至近前接過酒壺喝了一大口,再把酒壺還給張採萱。張採萱也喝了一口,說道:“你多大了?你長得好老。你的鬍子該修剪了。”說完吃吃的笑起來。
湯予一片茫然,不知該說什麼。
張採萱盯著天空說道:“今晚的月亮真圓。”
湯予跟著抬起頭呆呆看了半晌,說道:“是啊。今晚的月亮真的很圓。”
張採萱喝了一口酒,問道:“這麼晚了,你為什麼不睡。”
湯予嘆了口氣,說道:“我睡不著。”
張採萱接著問道:“為什麼睡不著?”
湯予瞧了她一眼,說道:“你呢?你為什麼沒有睡?”
張採萱笑了笑,說道:“我不知道。”
兩個人沉默良久,張採萱轉過臉故意不看湯予,嬌羞的說道:“以後你還來陪我一起喝酒,好嗎?”
湯予從張採萱手中拿過酒壺一飲而盡,說道:“以後……以後我不會再來陪你喝酒。”
“為什麼?”張採萱急道。
“我快要離開這裡了。”湯予瞧著漫天的繁星說道。
張採萱心頭一震,說道:“你……你要走。”
湯予點點頭。張採萱鼻子一酸,眼淚流了下來。她感覺憂傷難過,但是因為什麼,自己都不清楚。她沒愛過湯予,可是少女懷春是天經地義的事,她希望得到別人的愛,同樣也願意去愛別人。在這個溫柔浪漫的月夜,在烈酒的刺激下,湯予的出現撥動了她內心深處某根敏感的心絃,使她變的多情善感。愛情就是如此,一個人出現在正確的時間,正確的地點,就能點燃另一個人壓抑已久的火焰。
“你不要走!”張採萱說完飛快的跑開。
湯予滿頭霧水的站在月光下,許久許久。
說來奇怪,自從湯予和張採萱那晚不期而遇後,張採萱像完全變了一個人。她每天都會找出各種理由接近湯予,還會給他拿來自己最愛吃的點心,一見到湯予她總會抿著嘴唇偷偷的笑,心裡比喝了蜜都甜。但當湯予跟她說話的時候,她反會急急的逃走。沒過多久連張鴉九對湯予的態度也大有改善,有幾次他甚至主動來到鑄劍廬指點湯予打鐵鑄模。爺孫二人態度的轉變讓湯予迷惑不解,卻又朦朦朧朧的好像明白。
一天清晨湯予方要去鑄劍廬,張學貴喜氣洋洋的來到柴房,興高采烈的衝湯予說道:“湯少俠,主人請你到前廳有事商議。”
湯予說道:“貴伯,什麼事這麼高興?”
張學貴展顏笑道:“你去了就知道了。”
湯予不再多問,來至廳堂。張鴉九正坐在環椅上相候,見湯予到來忙起身說道:“湯少俠,坐,坐。”
湯予坐下。張鴉九笑容可掬講了一番閒話,然後問道:“湯少俠今年貴庚?”
湯予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想到張鴉九昔日的所做所為越加莫名其妙。他支支吾吾的說道:“多謝張老前輩關心,在下今年二十有九。”
張鴉九笑道:“家裡還有些什麼人?”
湯予搖搖頭未做回答,張鴉九接著問道:“不知湯少俠是否娶妻生子?”
湯予一臉窘迫,說道:“湯某浪跡江湖,四海為家,哪來的妻兒。”
張鴉九聞聽,臉上笑意更濃,說道:“像湯少俠這般年紀,早應該成家立業,兒女成行了。”
湯予不願多談此事,說道:“張老前輩喚在下前來有何要事?”
張鴉九乾笑了幾聲。湯予說道:“張老前輩有事儘管吩咐,只要是在下力所能及的,一定為張老前輩辦到。”
張鴉九盯著湯予的面孔,輕嘆一聲說道:“不瞞湯少俠,老夫共有一子一女。女兒遠嫁恩州,多年未有音訊。我兒被奸人陷害,不幸早亡,僅留獨女採萱伴我左右。”
湯予的心砰砰直跳。張鴉九接著說道:“採萱命苦,從小沒了爹孃,隨老夫隱居世外,浪擲了桃李年華,老夫每每念及,時常愧疚難安。眼下采萱長大成人,仍待字閨中。我觀湯少俠人品端正,心地良善且未婚配,有意將採萱許配於湯少俠為妻,不知你意下如何?”
“啊”湯予輕輕一喊。張鴉九見湯予滿面驚愕,忙道:“採萱雖非名門之後,大家閨秀,可也知書達禮,善解人意,且對湯少俠有情,和湯少俠真是天造之和……”
湯予低頭一言不發。張鴉九想了想說道:“湯少俠為鑄劍之事來靈應峰三載,並非老夫不以誠相待,實是祖上有訓,張氏一族的鑄劍之術傳男不傳女,傳嫡不傳外。老夫愛子早喪,唯有一個孫女,眼看我張氏一門的鑄劍之術要絕於老夫之手,若真是那樣,老夫有何面目去見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張鴉九說罷幾度哽咽。
湯予不知該怎樣勸慰,默不作聲。張鴉九說道:“如果湯少俠與採萱喜結連理,老夫願為湯少俠親手鍛造一柄絕世名劍,更願把鑄劍之術傾囊相授。湯少俠得了劍,了卻心願,採萱終於有了歸宿,而老夫也可將張氏一族的鑄劍之術傳揚下去,真是一舉三得的大喜事。”
張鴉九不勝歡喜,湯予仍舊一聲不吭,張鴉九強笑道:“湯少俠是否應允這門親事?”
湯予沉默無言,張鴉九急道:“湯少俠到底何意,難道覺得采萱配不上你嗎?”
湯予心中亂做一團,原本他對張採萱頗有反感,但前夜二人樹下飲酒長談後,他覺得張採萱已不像過去那般惹人討厭。儘管她不是美女,然而少女的一笑一顰,一喜一怒,也甚讓人心動。此刻張鴉九突然要將張採萱許配自己,湯予亦不知是喜是憂。他輕聲說道:“在下絕無輕視採萱小姐之意,能得張老前輩垂青更讓湯予受寵若驚,只是……”
“只是什麼?”張鴉九問道。
“只是我四處漂泊,居無定所,眼下正受朝廷通緝,江湖襲擾。採萱小姐如果嫁給我,必會吃苦受罪,湯予於心不忍。”湯予答道。
張鴉九哈哈笑道:“不妨事,不妨事。湯少俠若是喜歡就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長住於此。若是不願,老夫雖非大富大貴之人,倒也有些家財,你和採萱成親後,老夫給你二人一些金銀,你改姓換名去山外買上百畝良田安穩度日,再不踏足武林紛爭也就是了。”
湯予思量再三,說道:“張老前輩,成婚之事太過突然,容我考慮考慮。”
張鴉九一跺腳,說道:“天大的美事你還有什麼考慮的!”
湯予欲言又止,起身告辭。張鴉九心裡有氣也未挽留。湯予出了張宅直奔東走,不多時來至鑄劍廬。三年來鑄劍廬裡的每一塊石頭,每一片木板都浸入了他的汗水,這裡才是真正屬於他的天地。他又像平日一樣引爐生火,化石鍊鐵,手中的鐵錘上下翻飛不停的敲擊,但是他的心思卻跟平日迥然不同。湯予滿腦子全是張採萱的身影,那個長著一張大圓臉、小鼻子、小眼睛、大嘴巴的醜姑娘在他心裡居然變得美麗起來。或許,這就是愛情的魔力,當它不經意間到來時,任你是誰都無法抗拒。
日落時分湯予回到柴房,張學貴給他收拾好了新的房間,湯予執意不肯去,倒不是他想給張鴉九難堪,而是真的已經住的習慣。
晚上湯予躺在床榻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窗外夜涼如水,蛙叫蟲鳴。他的頭有些疼,腦子裡胡思亂想,有的事是曾經發生過的,有的事是他憑空想像出來的。
忽的柴房的門被人緩緩推開,一個纖麗的身影閃入房內又輕輕的關上房門。湯予藉著月光看的清楚,惶聲道:“是你……你怎麼來了?”
女孩沒有說話快步走到床邊,俯下身用力的親吻,四片滾燙的嘴唇貼在一起,久久不願分開。湯予感到女孩渾身不住的顫抖,她的淚滴在他的口邊,很鹹。
女孩稍稍抬起頭盯著湯予,幽幽的說道:“白天爺爺把我許配於你,你為何不答應?”
“我……我……”湯予張口結舌。
女孩眼中流出無限的哀傷,哽咽道:“我知道你不喜歡我。”
湯予說道:“不!我喜歡你。”
“真的嗎?”女孩的語氣裡充滿了興奮。
湯予正色道:“真的!”
女孩破涕為笑,說道:“那你為什麼不答應爺爺?”
湯予沒有回答,女孩又難過起來,說道:“你不願意娶我?”
湯予深情的凝視女孩的眼睛,說道:“我願意娶你。”
女孩再次轉憂為喜,央求道:“你去和爺爺說,好不好?”
“好,我明天就去和張老前輩提親。”湯予終於下了決心。
女孩的嘴唇又一次印在湯予的唇上,她的身體像火一樣熱。湯予低低嘶吼了一聲,緊緊抱住女孩。女孩突的坐起身,驚聲道:“不可以!”
湯予一愣,他邊沉默邊伸手把女孩攬入懷中。張採萱掙脫了雙臂的束縛,離開床榻,沉聲說道:“不可以!等你娶了我,我把什麼都給你。”說完她簡單整理了一下衣服,拉開房門閃身而沒。如同來時一樣,她來的突然,走得更加突然,留下湯予獨自在黑夜中忍受煎熬。
第二日一早,湯予找到張鴉九鼓足勇氣只說了一句話:“我要娶採萱!”
張鴉九樂不可支,說道:“好!好!老夫瞧過黃曆,七天後便是吉日,老夫為你們完婚。”
這倒有點出乎湯予的意料之外,他本以為擇日不如撞日,府宅裡一共不過五個人,也不需許多的繁文縟節,今天晚上即能洞房花燭夜,共赴雲雨之歡。誰知昨天急的像火上房般的張鴉九,今天反而不著急了。好在張鴉九說道:“趁著近幾日無事,明天老夫去劍廬,同你鑄造一把世間從未有過的劍。”
湯予雙喜臨門,意氣風發。可到了晚上他又失了眠,盼望著女孩能同昨夜那樣來至他的身邊。結果他得到了一個小小的失望。女人就是這樣,你不想她們的時候,她們偏偏會給你驚喜,或者是驚嚇。等你望眼欲穿的時候,她們卻躲的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