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大殿,太淵率先開口,聲音清朗而平和。
“貧道太淵,攜劣徒林平之、緋村劍心,冒昧造訪武當,還望沖虛掌門海涵。”
太淵執道家禮數,聲音清越似山澗流泉。身後兩位弟子亦隨之行禮。
沖虛一襲青藍道袍隨風輕揚,鶴髮童顏間顯露出幾分訝異,他稽首還禮。
“老道有禮了。沒想到太淵道長年紀輕輕,便能教匯出林居士這般高徒,實在叫老道自愧不如吶。”
沖虛道人一邊說著,一邊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太淵師徒三人。
早在三日之前,沖虛便讓師弟靈虛道人去收集林平之的訊息。
之所以先查林平之,而非太淵,實在是因為江湖中關於太淵的傳聞極少。
這並非太淵刻意隱藏行跡,而是他自出山以來,極少與所謂的武林人士打交道。
若不是在君山之上,太淵曾展露過非凡絕藝,恐怕誰也難以相信,他竟會是聲名鵲起的【槍靈】林平之的師父。
兩人剛一照面,沖虛道人便虛眯著眼,細細打量起太淵的手腳、身段和步法。
然而,一番觀察下來,太淵的模樣實在不像身懷絕世武功之人。
手掌手指細膩光滑,全然沒有習武之人因常年磨鍊而留下的粗糙與繭子。
腳步雖說不上沉重遲鈍,但也僅僅比普通百姓輕快些許。
呼吸之間,也不見內修高手那種悠長綿柔的韻律。
不過,太淵有一處卻極為不同尋常——那雙眼眸。
平常人的瞳孔是深棕色的,加上歲月的變遷,認知的變化,人的眼波會慢慢地變渾濁。
而武功高手運功時眼裡會爆發精光,讓人覺得明亮,但不會令人感覺清澈。
可太淵的眼睛不一樣,那一雙眼眸,黑白分明得近乎純粹,仿若一泓清泉,明淨清澈透亮,宛如剛出生的嬰孩,連眼白都透著琉璃般的淨色。
沖虛道人的腦裡不禁閃過《道經》上的描述:“專氣致柔,能如嬰兒乎?”
“不知太淵道長今年年歲幾何?”沖虛道人心中好奇,忍不住開口問道。
話一出口,他便意識到不妥,忙拱手致歉。
“見諒,是老道唐突了。”
語氣中滿是歉意。
“無妨,貧道並無此忌諱。”太淵拂袖輕笑,眸中似有星輝流轉,“貧道虛度二十有九。“
林平之和緋村劍心還不明白為什麼這個老道長突然道歉,但太淵卻知道沖虛道人話裡的意思。
俗話說:“僧不言名,道不言壽。”
這是為什麼呢?
道教以“喜生惡死”為思想基石,追求長生成仙,故而道士忌諱談及年齡。
信仰道教的人有多種,住宮觀修道者名“道士”,隱居山林修道者稱“隱士”,居家修道者為“居士”,他們都是道教徒。
在與他們交談中,切莫詢問其生辰和年齡,以免犯忌。
沖虛道人一時失言,自覺冒犯,這才急忙致歉。
沖虛道人聽聞太淵的回答,眼中閃過一絲驚訝,羨道:“太淵道長真乃道門逸才,裡面請。”
說罷,他側身相讓,做了個請的手勢。
不一會兒,自有小道童們端著茶點魚貫而入,茶香嫋嫋升騰,瀰漫在整個堂內。
沖虛道人端起茶杯,輕抿一口,緩緩說道:“道長的高徒,【槍靈】林平之林少俠,在南方一帶可是頗具盛名。之前君山之會上的表現,老道也有所耳聞。”
林平之抱拳,略帶敬意說道:“沖虛掌門過譽了,晚輩區區薄名罷了。”
語氣謙遜,神色卻不卑不亢。
太淵開門見山:“道長,貧道今日前來是為了論道一番,增長一些見聞。”
說著放出自己的心神之力,以示自己的道行。
本來太淵如此說法定會讓人心生不喜。
武當派是何等地位!
太淵此言不免有狂悖無禮之嫌。
太淵眸光微斂,剎那間,一股玄之又玄的氣息自他身上浮現。
那並非內力,亦非殺氣,而是一種無形無質、卻又真實存在的力量——它不撼外物,卻直指心神,如清風拂過識海,又如明月照徹靈臺。
沖虛道人渾身一震,手中拂塵“啪”地一聲墜地,蒼老的面容上浮現出前所未有的驚愕。他瞳孔驟縮,嘴唇微顫,彷彿見到了什麼不可思議之事。
“這……這是……”
他的聲音近乎夢囈,乾枯的手指不自覺地攥緊道袍袖口,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莫非……道長已邁入那扇……眾妙之門?!”
——眾妙之門,先天境界的天塹。
武當典籍中,張三丰真人的手札曾言:“蓋心者,君之位也。以無為臨之,則其所以動者,元神之性耳;以有為臨之,則其所以動者,慾念之性耳。”
後天武者,錘鍊筋骨、積蓄內力。
而先天之境,卻是返璞歸真,以神御氣,超脫凡俗樊籠。
太淵微微頷首,眸光如水,無波無瀾。
“嘶——”
沖虛倒吸一口冷氣,胸腔劇烈起伏,渾濁的老眼中竟隱隱泛起一絲溼潤。他踉蹌後退半步,彷彿一瞬間蒼老了十歲,又似在震撼中煥發新生。
“老道蹉跎七十餘載,仍困於後天之境,道友卻已魚躍龍門……真是……真是……”
他聲音哽咽,最終化作一聲長嘆。
“慚愧啊…”
太淵神色平和,緩緩開口:“沖虛道長過謙了。貧道觀你氣脈綿長,內力混元如一,雖氣血稍衰,但未必不能一窺先天之妙。”
沖虛猛地抬頭,枯瘦的手指微微發抖:“此話當真?道長不是寬慰老道?”
太淵目光澄澈,語氣篤定:“自然為真。”
沖虛怔怔望著他,良久,忽而仰天大笑,笑聲中既有釋然,又有難掩的激動。待笑聲漸歇,他才發覺失態,連忙整了整衣冠,苦笑道:
“唉~讓幾位見笑了。”
林平之與緋村劍心連忙拱手:“前輩言重。”
沖虛道人的武功修為和江湖地位都在他們之上,他們有什麼資格取笑沖虛道人。
太淵淡然一笑:“朝聞道,夕死可矣。道長之心,貧道明白。”
沖虛長嘆一聲,目光悠遠:“二十年前,老道便已達後天巔峰。這二十年間,內力愈發精純,技藝爐火純青,心境亦自詡古井無波……可那一步,卻始終如霧裡看花,觸不可及。”
他頓了頓,聲音低沉:“老道本以為……此生無望了。”
沖虛道人並非輕信他人之輩,實在是他深知,以太淵如今跨過眾妙之門的超凡能為,實在沒有任何必要欺瞞自己。
這就如同他自己,也絕不會去欺瞞一個剛剛踏上武功修煉之路的武林後輩,因為雙方之間的差距,實在是太大了。
說罷,沖虛道人深吸一口氣,忽然整肅衣冠,朝太淵深深一揖——
“敢請……真人指教。”
從最初的“道長”,到此刻的“真人”,稱呼的變化,代表了武當的態度。
…………
餘姚,王家。
夜色漸深,書房內燭影搖曳,映照著王守仁專注的側臉。
他手執一卷《春秋》,眉頭微蹙,時而提筆批註,時而閉目沉吟,沉浸於聖賢之言中。
忽而,門扉輕啟,一陣淡雅的幽香飄入。
諸芸玉手捧一盞溫熱的羹湯,蓮步輕移,悄然走近。
她見丈夫凝神思索,便未出聲,只將瓷碗輕輕擱在案几一角,又抬手將燭芯撥亮幾分,免得他傷了眼。
她深知王守仁一心撲在明年的科舉上,如今時間緊迫,只剩下不到半年了。在這個關鍵時期,她只想默默陪伴在側,為他提供最貼心的照料。
王守仁仿若心有靈犀一般,恰在此時有所察覺。他緩緩抬起頭,目光與諸芸玉交匯,嘴角微微上揚,沒有說話,只是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
而後低頭,重新將目光聚焦在面前的書籍上。
在這靜謐的夜晚,書房內只聽得見書頁翻動的沙沙聲,以及偶爾傳來的羹湯輕咽聲。
紅袖添香夜讀書,一切盡在不言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