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離。裕寧怔忡。

好樣的啊盛危月,皇帝賜婚,迎娶公主,你一去三年回來不到半個月,舔著個大臉要和離。

裕寧回過神來,連踢帶踹狠狠痛打了盛危月一頓。

“你再敢提,本公主要你的命。”

扔下張牙舞爪的一句狠話,裕寧氣得哭出聲,跑得著急,差點踩著裙襬摔一跤。

她的拳頭沒多大力氣,於盛危月而言,和懷裡抱了個發飆的貓無異。

他本以為自已提出和離,裕寧會很高興,畢竟,她那麼討厭自已。

可她似乎並不願意和離。

不管她是出於哪種考慮,盛危月都真切地體會到了一絲竊喜。

不過和離書,他還是得求。如裕寧所說,他堅持要行之事過於危險,不放她走,裕寧橫亙在他和梧帝之間,只會兩頭為難。

等他慢一步回到淮陽侯府,丫鬟已將他的物品從正房清理了出來。

盛危月一言不發地將東西都拎進了書房。

整理完,天色已朦朧,他偶然抬眸,見一朵倩影隱在月亮門後,偷偷看他。

“易馡,你躲在那裡做甚?”

小姑娘偷瞄被發現,羞得臉色通紅,飛快喊出一句“你師父找你”,便跑回偏院了。

易馡是易伯樓唯一的女兒,剛及笄,按道理該喚盛危月一聲師兄或義兄,可她從不願意,說他姓盛,是外人。

“你怎麼不回自已家去,這是我家。”

“你每天吃那麼多,我們家養不起你。”

……

易馡三四歲左右就會這麼噁心盛危月了。

盛危月當然知道是她娘馬尋雁教的,年少時他介意過,因為寄人籬下不得不看人臉色。

現在,罷了,他無力和婦孺計較這些。

簷角懸掛的燈被晚風撩的身不由已,搖曳中晃悠著一院斑竹的影子。

盛危月長身如松,步入偏院時,易馡正纏著馬尋雁要風靡驪京的櫻桃畢羅。

瞥見盛危月,一溜煙跑回西廂。

“小盛來了,”馬尋雁笑意勉強,指指書房,“你師父在裡頭等你。”

然後嘀咕:“這孩子,也不知怎麼了,只要見了你便臉紅。”

盛危月朝馬尋雁點了點頭,挪開冷淡的視線,徑直走向書房。

馬尋雁的笑意僵在臉上,朝盛危月的背影白眼一翻,扭著腰回了房。

“師父,你找我。”

易伯樓仰靠在羅漢床上,發須凌亂,衣襟大敞,左握墨筆右持酒樽,聞聲,眼都未抬。

他長得極好,醉後也自有一股風流韻味。

“你此次大功而歸,梧帝何以罰你?”

盛危月順手提起案上一壺酒,將霞州之事全盤托出。

聽罷,易伯樓沉吟半晌,“非得開海?”

盛危月堅定道:“一定要開海,比您當年堅持的新政,還要迫切。”

這世上旁人或許不懂盛危月的執著,易伯樓一定會懂。

二十五年前,新科狀元在御前痛陳舊政,高喊不變法無以立國,甚至敢言大驪延續不過三十年。

彼時高帝在位,在百官之前被如此痛批,龍顏大怒,怒極反靜,不但沒有殺易伯樓,反而下令後世子孫均不可要他性命。

“你說朕的江山延續不過三十年,朕偏要你親眼看好了,朕的江山,即便不執爾所謂新政,依然能千年萬年永昌!”

從此易伯樓被踢出仕途,巫醫樂師百工之計,他一一謀遍。

“新政。”易伯樓咂摸著,猶覺這二字陌生又諷刺。

當年“壯舉”猶如昨日,易伯樓飲下一大白,笑得比哭難看。

誰人寒窗苦讀,不想高中入仕,一展抱負,拜相開府。

易伯樓不過俗人,只是沒想到求死之舉,引得無數不得志的仕子稱頌膜拜,把他在民間捧上了神壇。

“皇帝的固執非你我能撼動,你若執意請旨開海,不怕最後丟爵入獄,妻離子散?”

盛危月坦言:“死而無憾。如今我已大仇得報,了卻夙願,不日便會請旨和離,至於您,可隨時帶著妻女離開驪京。”

易伯樓默然。

他沒想到盛危月竟有如此決心。

二十多年來,易伯樓用盡渾身解數,為將盛危月培養成陰暗且不擇手段的狂徒絞盡腦汁,卻天不遂人願,無論易伯樓如何打壓逼迫與控制,盛危月心裡總有一縷抹殺不去的明光。

“事已至此,為師不攔你。”

盛危月暗喜:“多謝師父成全。”

“……你大膽去做你想做的事,至於當年的幕後真兇,為師替你除。”

盛危月不敢深想易伯樓話中的深意,“師父是說,當年屠殺盛家滿門的人不是厲潮生?”

易伯樓故作為難,“是他,但不全是他。”

當年高帝為盛氏嫡女盛嬋和太子蕭禎指婚,但蕭禎早與宋家嫡女宋嫤暗通款曲,為此不惜派厲潮生率太子私軍前往南沂屠戮盛家滿門。

盛家百年望族,在當地樂善好施深得民心。

發生如此血案,一時民憤沸反盈天,高帝為撫民心,無奈下旨將太子斬首示眾。

但厲潮生卻只被革職。

同年高帝病重駕崩,蕭祁登基即位,立宋家嫡次女宋婧為後——便是如今的莊淑皇后,並啟用厲潮生,重用其四處征戰,榮封燕國公。

盛危月從記事起就被告知厲潮生是他唯一的滅門仇人,他奉為真相,從未有疑。

“盛家滅門關乎皇權爭奪,我固然滿腹疑竇,卻無從確證。但自你封侯迎娶公主,朝中不少官員主動結識我,偶然讓我側擊真相。”

盛危月:“什麼真相?”

“太常丞馮青閣的外室,曾是宋嫤貼身侍婢,據她所言,厲潮生並非奉蕭禎之命南下,而是受宋婧和宋暘指使。可憐宋嫤生母早亡繼母厭棄,被厲宋三人耍得團團轉,間接害死深愛她的蕭禎,傷心欲絕的她,誕下一子後便撒手人寰了。”

易伯樓的話於盛危月而言不啻一道天雷。

宋婧宋暘,正是裕寧的生母和舅父,如今的莊淑皇后與兵部尚書。

“我得知如此真相,也如你這般震驚得無以復加,更何況你已與裕寧公主成親,故而你回京後,我一直難以提起此事。”

易伯樓面不改色心不跳。

其實是因為易伯樓沒見到厲潮生的屍體,所以不敢輕易相信厲潮生是被刺殺,總覺得他是被人以刺殺之名解救了。

若是急著將宋家才是主謀的真相告訴盛危月,萬一盛危月復仇失敗,命喪黃泉,誰來手刃厲潮生?

那豈非功虧一簣。

易伯樓容不下這種可能。

但現在盛危月非要插手善後霞州之事,為無關緊要的海貿權不惜丟命丟爵。

易伯樓怎能容他做出這種蠢事,故而不得不再次以血海深仇刺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