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具屠村其實不需要理由。

但林經年還是為自己找了理由。

慣性吧,她想。

之前當魔煞屠村都會去思考為何要屠,想不到就問師父,後來就都能想到,不用問了,想理由也就成了習慣。

世人都該死。

她不知道這句話對不對。

反正現在,坎州涉河這兩個村的人,都該死。

師父要她屠她就屠,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血色染盡斜陽。

今日的夕陽紅澄澄,天宇上都被抹了把血,強村人太多了,殺的林經年手腕發麻。

一開始,強村人還想集結起來反抗。

但後來發現,這簡直是魔煞再臨世間,完全打不過,於是給救世堂的人發求助信鴿。

結果,信鴿還沒飛出去,就被一股黑氣打落了。

“鴿子湯。”林經年看著手裡的信鴿,肚子咕嚕叫了一聲:“好喝。”

她從好久之前就不吃人柔了。

現在的她,對那種暴力嗜血的東西半點興趣都沒有。

慧神中和了魔煞的嗜血,魔煞因為讓慧神的愚善消失。

按正常的流程來說,此時的林經年應當是另一個模樣,而不是麻木的工具。

她站在矮樓上喝了口熱騰騰的鴿子湯,依舊沒想明白她要找的究竟是什麼東西。

她感覺自己缺了點東西。

是眼睛嗎?

矮樓下,幾個強村的村民被她故意放走,她的眼神追隨著強村的村民到達遠方……坎州涉河的少村。

她不認路,所以要放人走給她帶路。

她跳下矮樓,卻沒有立刻向村民離開的方向追去,只關了村口大門,反身走回強村。

今夜,她的跟蹤陣法會附在逃脫的村民身上,在抵達少村後展開,少村的任何一個人都再走不出村落。

而她今夜不會去,因為她要履行師父所說的:以他人鮮血洗禮己身,直至百骸舒張,面板髮紅。

粘膩的人血像張蛛網一樣裹住了她的思維。

她處於一個工具最好的狀態,沒有自我,沒有思考,只有執行。

她是仇天下打造出來的最讓仇天下滿意的信徒。

最適合救世堂,也最適配紅霧,也最能觸發紅霧憐憫。

一夜無夢。

次日早,林經年推開強村大門,斗笠下的面板真的已經泛紅,腳步極快的朝涉河少村趕去。

“快!!!集這一點!!只需破出一個洞口即可!!!”

少村裡,所有大人小孩都聚集到了一起。

大人們捏著霧神之道的訣,企圖破開林經年更高階的霧神之道的陣。

女娃娃們被放在離陣法最近的位置,和濟川少村的女娃娃們不一樣,涉河的女娃娃們衣裳齊整,甚至有幾個還帶著金環。

她們都很乖,不哭不鬧,只是害怕:“爹爹、娘……俚們在做森麼呀?”

少村的大人:“很快就好啦,不怕不怕哈……大壞蛋要來了!我們在破陣!陣法一破你們就先走!”

女娃娃:“壞愣?”

大人點頭:“嗯!是個大壞人!你們要離得遠遠的!保護好自己知道嗎!”

這陣能破得了才怪。

一直到林經年趕到少村,大人們還圍在那裡研究。

他們好像那種企圖用加減乘除法做出微積分題的人。

很猛。

“剛剛是你搞錯啦!這裡不該這樣應該這樣!”

“哪裡?是你搞錯了吧!你不應該集這點的要集這點才對!”

“那就推翻重來!”

“重來!!”

林經年抱胸站在遠處,無奈道:“不用重來了。”

她感受到陣法在被外力破解,所以急匆匆趕來,現在看來她也不用那麼快,再睡一覺也綽綽有餘。

坎州涉河少村的人都太蠢了。

修道沒天賦,用的慧神之道功法都是最基礎的東西。

不過,竟然來都已經來了,就不耽誤再多時間了。

如果她沒記錯師父開啟通天大門馬上到了,她就這樣速速屠村,速速回聖殿,然後速速看看師父還有沒有什麼安排……

她化作一縷黑煙撞向怔在原地的少村大人,黑煙能夠原地把人絞殺。

屠村的戲碼她已經玩膩了。

她準備屠完這次回去就告訴師父,她以後都不屠了。

這很無聊。

“你就素壞愣嘛?!”一個女娃娃突然衝到了她面前,大叫道:“蝴蝶面具姐姐,你就素壞愣嘛?!”

林經年本來在想要怎麼和仇天下說從今往後都不屠村的,結果面前的目標突然變了,嚇得她一愣。

一個急剎臉就貼在了突然冒出來的女娃娃面前。

女娃娃:“可素你看起來辣麼漂亮,為什麼會素壞愣咧?”

女娃娃歪過頭,水汪汪的大眼睛非常真誠的看著林經年,非常認真的發問道:“你為什麼要鯊我們嘞?我們做錯森麼呀?”

額……

林經年幻化回人形,將女娃娃挪開,準備繼續按照順序先殺大人再殺小孩。

她想了想,答道:“因為,你們是重男輕女村。”

女娃娃:“辣哩重男輕女吶!”

林經年:“我在客棧聽到啊。”

女娃娃:“蝴蝶面具漂亮姐姐!!!我們村子辣哩重男輕女吶!!!哩睜開眼睛康康呀!!!”

睜開眼睛康康啊!!!

看看啊!!!

睜開眼睛!!!

……

“竟然你說你在浮世裡看到的都是人根本惡,那現在於你而言,人根本惡,就是對的……只是,繼續睜大眼睛看吧,經年,睜大你的眼睛看看……這世間人,究竟是本惡還是本善?”

……

林經年猛然向後一步!!!

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黑血!!!

她腦子疼!心臟疼!眼睛也疼!

似乎還流出了血淚!那血也是黑的!黑血濺在了地上腐了土壤,女娃娃被一瞬間嚇哭了!!

“嗚嗚嗚嗚!!!好闊怕!!!好闊怕!!!嗚嗚嗚!!!”

涉河少村的大人立刻將女娃娃護到身後,包圍了林經年:“魔煞!!!果真是魔煞!!!”

林經年蹲到了地上,輕輕的扶住自己的頭,低聲呢喃道:“不,我不是……”

她的蝴蝶面具和黑血一起消失,不再慈悲的臉暴露,有個少村村民大喊:“這!!!這不是慧神國師的臉嗎?!!!”

林經年將頭埋進膝蓋裡,再次低聲呢喃:“不,我不是……”

一時間,少村裡的人都不知道是什麼情況。

只知道這長著慧神臉的魔煞,分明圖謀不軌。

雖然也不知道這魔煞為何突然軟倒在地,但反抗的機會,只有這一次。

“安安帶其他男娃娃和我來這邊!找機會殺掉這個魔煞!!”一個少村村民喊道,應該是村長的身份:“康康帶其他女娃娃先走!快走!!逞現在!!!”

林經年陷入了究極迷惘。

那是一片空白之地,任何東西都是虛無的。

她像一個被蛛網牢牢捕獲的人,在被觸發了什麼關鍵詞後,跟隨本心奮力撕開了蛛網一角,卻只露出了……一個手臂。

她非常痛苦。

過去的一切在她腦中碰撞,錯落成碎片。

……

“經年,去把東山的全村給我屠了。”

“師父,為何要屠?”

“經年,我們仇殺門以何治世?”

“死。”

“經年,何謂以死治世?”

“以死治世,即以人根為本,遵循心之所念,武力最上。”

“何謂以人根為本,遵循心所念?”

“即不背駁人之所想,想做便做。”

“何謂武力最上?”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崇我道者皆可尊,不崇我道者皆可除……”

……

“事情我已明瞭,主家主,你們,當真要修魔煞之道?”

“我們也是逼不得已的啊!慧神國師大人!若無魔煞之道黑氣加持!我全村人必定支離破碎!再無健康的肢體!”

“可你們這是在做錯事!”

“那慧神之道有法不讓我們做錯事嗎?!慧神之道有法維持我們健康的肢體嗎?!慧神之道有法讓我們凌駕於那群殘村人之上嗎?!”

“全村人!健康的肢體本就不屬於你們!你們憑什麼剝奪他人的肢體?還將你們的健康維持於他人的殘損之上?!眾生應當是平等,不應有三四五等之分!”

“哈哈哈哈!慧神國師大人您果然就只有話說得好聽,說了那麼多還不是依舊無法幫我們維持健康的肢體!”

“我說過了,健康的肢體本就不屬於你們,又何來維持一說!”

“可若我們偏認為我們就擁有健康的肢體呢?!”

“這世間不應公平至上!而應理智至上!”

“眾生為何要平等?!平等無法帶來天下大同!只有分散!奴役!固化!才能帶來真正的天下大同!才能安穩!”

……

“請各位官爺可好好聽題咯……三個銅板怎麼換,換出來的東西最不值錢~?”

“爛米吧!那玩意兒泡發芽了!不值錢!而且本來三個銅板就沒多少!”

“三批泡爛了的麻子,那麻子布都不能裁衣了!肯定不值錢!”

“我知道我知道!能換到的最不值錢的東西是那群修慧神之道的人的腦袋!哈哈哈哈哈哈哈!就算死了全天下都沒人要!!”

“哇~這位爺說的可是太好了!!小的都想更改答案為這個!!只是在我們濟川,有個比這更好的答案!!!”

“三個銅板買到的最不值錢的東西呀……是三個女人!”

“還有!比三個女人更不值錢的!是懷了女兒的三個女人!”

“還有啊還有!比懷了女兒的三個女人還不值錢的……是三個懷了天生缺陷不能生育的女兒的女人!!!”

……

錯。

錯。

錯。

好多錯。

但,也有對的。

……

“新之始,經年何求?”

“開國鴻運、無災無疫、英靈好走、人道依舊。”

“新之中,經年何求?”

“國泰民安、五穀豐登、善道至天、天下大吉。”

“新之末,經年何求?”

“人壽年豐、四季依舊、週而復始、永珍更新。”

“經年所求何道?”

“慧神之道。”

“何謂慧神之道?”

“根生於民,慧於民,救於民,與民同在。”

“何謂與民同在?”

“下凡間,入凡世,凡浮世之惑者解其惑,凡浮世之惡果者解其因,廣撥慧神之識,終有一日蒼生得道,慧神於民。”

……

“說出穆逢夏的位置你就能活,可你,為什麼不說?你是不想活了嗎?已經對著浮世心死了?所以不會說?”

“傻逼!因為他是我弟,所以我寧願我死也要救他啊!”

……

“我家娘子可膚白貌美了!那細皮嫩肉,可你們這群大漢哪比得了的?我娘子還給我生了一個胖娃娃呢!”

“喲!男娃娃還是女娃娃呢?”

“當然是男娃娃了!女娃娃可金貴不敢養!沒子怎麼養?!”

“是啊!養女娃娃可費子兒了!不像男娃娃囫圇吞就養大……”

……

“娘娘,你不失望嗎?”

“不失望。”

“原來,我是這麼惡的一個人。”

“你不是……”

“娘娘,我覺得,幻世裡的人都是惡人。”

“我覺得人根本善是錯,為什麼那些老弱病殘村裡沒有好人?為什麼那些少強壯全村裡也都是壞人?我不懂,娘娘,我在浮世裡看到的全都是人根本惡。”

“娘娘,師父叫我砍下你的腦袋,我只能照做,你如果要怪,就怪你當初沒有直接告訴慧神國師真相,導致現在贏的不是慧神國師,而是我厲法魔煞。”

“可是,經年你就是慧神國師呀。”

“我是……我不是,我不配當慧神國師,我殺了很多人啊。”

“難道殺人就不能當慧神國師嗎?”

“殺人要怎麼當慧神國師?”

“經年,慧神從未說過修慧神之道者不可殺人。記住,你不是個惡人,從來不是。你只是在這種環境下被迫這麼做,這是你唯一能活下去的選擇,所以,千萬不要責怪自己。”

……

夏頃意撒下的麵包糠。

在此時,化作養料,灌溉了幾經枯萎的枝丫,使那在紅霧中難得一見的灌木,有了生長的根基。

“經年,你問我人根本惡對,還是人根本善對,抱歉,我無法回答你。”

“因為這不該是別人告訴你的,應該是你自己去用眼睛看的。”

“竟然你說你在浮世裡看到的都是人根本惡,那現在於你而言,人根本惡,就是對的……只是,繼續睜大眼睛看吧,經年,睜大你的眼睛看看……”

“這世間人,究竟是本惡,還是本善?”

林經年睜開了眼。

面前,是企圖攻擊她的少村村民。

遠處,還有在破陣的村民。

她張開嘴,笑了笑,說了句話,外面的村民聽不見:

“……”

娘娘,這世間人,原來既不善,也不惡啊。

人本就是生來複雜的東西。

所以人根,從不存在。

一如從不存在的店小二,從不存在的夏頃意的林經年一樣……

只是現在,第三個不存在,可以存在了。

夏頃意的林經年——終於出現在幻世浮世了。

林經年張開手,本想告知近處村民她不再屠村,會鬆開遠處的陣法。

卻在下一刻,被鮮熱的血濺了腦袋。

……那是離她最近的村民脖頸裡噴出的血。

而斬落那腦袋的,是笑意晏晏看著她的少年——蘇沐。

少年滿身黑氣,手中的刀還在滴血:“姐姐!你沒事吧?!”

他的身後站著仇天下:“林經年!!!你在想什麼???!!!”

那一瞬間,林經年覺得天都黑了。

屬於她的月亮剛剛出現,便又躲進了雲層裡。

又或許,不是躲,而是被枝葉繁茂的大樹主動掩藏起來。

“師父……”林經年有點慌:“我、我身體不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