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廿六,諸事不宜,忌祭祀、塞穴、入殮、破土、安葬、移柩。

這日,林經年還是慧神。

“腦子懵了嗎?”

林經年對上蘇沐久久仰望的目光,眼神恢復了平日的慈悲:

“我受你娘所託解救你,現已救下,還有別的事要忙,不便護送你回去,你且自行離去罷,這慧神之光會保佑你不被這裡的魔煞之氣入侵。”

她隔空在蘇沐的額頭上點了點,溫暖的白光將蘇沐籠罩。

蘇沐依然呆在原地,一臉朦朧還沒反應過來的樣子……

林經年不再多看他,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辦。

她聽見密室邊緣,全村主家主和剛剛被她攆出去的那些全村人在爭吵。

“我拖了時間這麼長時間你們都還沒有搞定?!你們是吃白飯的嗎?!這麼點小事都做不好?!”

“不是啊主家主!是那殘村人額頭破了!嵐姐給了大價錢讓我們修!這才耽誤了時間的!”

“他孃的!那那個嵐嵐人呢?!”

“已經沒、沒氣了……她到一半就斷氣了,這血脈是自己顧湧著從她肚子裡爬出來的!”

“哼,不愧是我全村血脈!即便母體死亡也依舊掙扎著活!也不愧我為他得罪慧神一派……但你剛剛不是說嵐嵐答應了大價錢給你修額頭嗎?!她都他孃的死了!你他娘還和死人收錢啊?!!”

“是昨天!!昨天就答應好的事!她已經提前給價錢了!”

“噫籲!晦氣!這下你們可把我難死了!”

“要我說主家主我們就別藏著掖著了,直接攤牌我們就是信仰魔煞之道不就好了……”

“這可不行!皇族現下簇擁的還是慧神之道!如果不跟著一起信難免會被盯上!皇族想整治東山很久了正巧缺由頭!我還不想被皇族的穆家鐵騎踐踏!不行!不能攤牌!”

“唉……他孃的!要是那個殘村人額頭沒破就好了!儀式早他孃的完成了!哪還會變成現在這樣啊……”

他們當著慧神之道的面議論魔煞之道的事,聲音不大但也不小。

林經年眼中的慈悲一下又散了,內心那股不適感再度出現。

她恢復了面無表情,也只想擺這個表情。

無情。

“所以,可以解釋了嗎?”她輕輕一揮右手,一道透明的衝擊波便重重的擊在了桌上蠕動的肉塊上。

一道嬰兒的尖叫聲憑空響起,主家主連忙喊道:“慧神國師大人!慧神國師大人!!手下留情啊!!那是我們全村寶貴的血脈啊!!!”

林經年看著滿是黑煙的蠕動肉塊,說真的,有一瞬間很不想把那當人看。

主家主似乎看出了她內心所想,連滾帶爬的滾了過來,邊滾邊說道:

“只要和殘村人置換一下就好了!只要和你身後那個畜牲置換一下就好了!!他馬上就能活過來!!!他是活的!!!他是活的!!!他是人啊!!!”

林經年受不了了。

做為慧神國師,理智一直在告訴她,這些人做的事太壞了,她握緊拳頭,質問從齒間蹦出:

“你稱呼全村這坨血脈為人,卻稱呼殘村人為畜牲?”

主家主:“當然!”

林經年:“為何?”

主家主:“因為他們本就是畜牲!生而低我們一等!他們生而健全又有何用?他們沒有像我們一樣天賜的能量!我們全村人雖然出生殘疾,但力比天高、能比天強!他們呢?柔弱如雞!半點修道天賦都沒有!”

林經年:“你錯了!眾生應是平等!”

主家主:“你才錯了!慧神國師大人!殘村人生而就是比我們全村人低等的!他們窮其一生都無法獲得我們天生的能量!那又為什麼不退而求其次,成全我們全村人呢?!”

主家主身邊的人附和道:“是啊!他們為我們提供健全的四肢,我們給予他們食糧和保障,這對他們來說可是天大的好事!他們應該感激才是!!”

林經年:“……一派胡言!孰不可忍!”

她真受不了了!

這是何等魔煞之道的發言?!

她感覺她再聽,都要產生慧神不該產生的怒意了。

她深呼吸一下,同時轉身暫時不將目光放在那群自認為極有理的全村村民身上,平息順氣。

恰巧,就這麼又望到了蘇沐。

蘇沐已經不迷糊了。

看上去十分清醒,他的目光緊盯著林經年,從剛剛被救下後就沒離開過。

或許是那道目光太過炙熱和純真,林經年遲疑了一秒,開口寬慰道:“全村人說的,你不必往心裡去。”

如果她沒記錯,這個叫蘇沐的少年是殘村人。

被人叫做畜牲,總歸會難受的。

沒曾想蘇沐回道:

“沒關係,我……我不是殘村人。”

……

小小少年蘇沐,出生在東山殘村。

他出生的時候,殘村豬棚恰巧有一隻母豬生完崽。

一窩十四崽,崽崽平安母豬也平安,蘇沐的孃親便去到了豬圈,於豬圈中生下了蘇沐,意為沾沾生氣,求新生兒平安。

新生兒蘇沐也確實平安,是殘村十幾年來第二位四肢健全身體康健之人。

他出生時臉蛋極乾淨,絲血與糞便都不沾,看起來便是未來俊俏無比的孩子。

怎麼看,都與汙糟的豬圈和爛人滿地的殘村格格不入。

這本是一件大喜事,但蘇沐略微痴傻的孃親在歡喜的喊了數聲後便捂緊了嘴。

在告知殘村其他村民這件事之後,所有村民一致決定——將這位新生兒放進地窖裡撫養長大,絕不將他暴露在全村人面前。

上一位四肢健全身體康健的殘村人,現如今還被困在全村當畜牲般飼養折磨……

聽聞那些惡毒的全村人將那人困在一個狹小的狗籠裡,籠前擺了搖鈴,飯點一到全村人便搖鈴,要籠中四肢健全的殘村人說:

“我是殘村的殘疾人,我生而低人一等,我不配為人,是全村的平安康健之人救了我,我感謝全村人賜予我新生,我祝全村人永遠平安康健,永遠無病無災……”

才有飯吃。

殘村人是無論如何也不願意讓蘇沐受這種罪。

這是他們殘村十幾年來第二位四肢健全之人,又生得如此俊秀,他們一定要好好保護,不能讓全村人害了去。

但他們口中的保護,落在蘇沐的眼裡,便成了另一種意味。

……

“他們把我帶回去後,就從不讓我離開地窖,像囚禁牲畜一樣囚禁我。”

蘇沐看著林經年,眼中流光四溢,像是看著一輪光亮無比的圓月:

“他們每個人都長得很奇怪,和我完全不一樣。他們逼我吃非常噁心一樣的東西,我不吃,他們便強行撬開我的嘴巴灌進我嘴裡……”

“我……從未當把自己當成殘村人,在我眼裡,殘村人只是一群虐待我,不讓我過好日子的人。”

……

殘村出了身體康健的新生兒的訊息自然瞞不過全村,全村人在蘇沐很小的時候把他拐出來過一次。

小小的蘇沐在到全村以後,雖然不知道是什麼村落,但這裡的人都和他長得一樣,只是比他大隻。

他被全村人好吃好喝的供著,渾然不知自己已成別人的魚肉。

在就要被置換肢體的前一晚,他被一個修慧神之道的人救了,那人並不是林經年。

在幻世浮世,有許多其他也修慧神之道的人。

雖然和大多數沒有修道天賦這輩子都無法修道的百姓比,數量很少,但還是有的,並且有些修得了成果。

那個修慧神之道的無名人處聽見了全村人隔日的計劃,得知蘇沐要被害,一時之間別無他法,只能將蘇沐救回殘村。

修道者還用慧神之道的陣法在殘村外設了個迷陣保護蘇沐,這便是迷陣林的由來。

可,蘇沐雖得救,卻宛如天堂落地獄。

倘若他沒被綁走一輩子都待在殘村裡還好,現在,他知道殘村外的全村好日子是怎樣的了,便再過不下殘村的壞日子了……

全村人在發現蘇沐被救回去之後自然很生氣。

但殘村人這下也知道全村人在打蘇沐的主意了,死守嚴防全村人的偷襲。

加上迷陣林的加持,全村人竟一時間完全找不回蘇沐,便想了另一個辦法。

他們在給殘村攻擊的食物里加入了特定的東西,那東西能針對蘇沐保養他的四肢軀幹,還有面板聲帶,讓蘇沐的外觀隨年齡增長越來越俊、越來越好。

全村人相信,他們只是暫時找不到蘇沐,不會這輩子都找不到蘇沐。

等蘇沐長大,離開殘村的那天,便是他們擷取澆灌的果實,再次實施肢體置換術的時候……

……

蘇沐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個村的人。

但他認為自己絕不是殘村人,因為他和殘村人長得不一樣,殘村人還虐待他。

林經年聽了他的回答後,沉默了。

她的腦海迴盪起,殘村老婦人抓著她的手,咿咿呀呀的求她救蘇沐的畫面……

雖然很奇怪蘇沐現在為什麼這麼說。

但,這不是慧神該思考的事情。

所以,她不再深思。

“只要你不難受便好。”她這麼回道。

蘇沐笑了,覺得林經年非常理解他。

這大概就是仙人吧,不會覺得世人有錯,如此善解人意。

林經年冷靜完了,目光落回那群全村人身上,聲音溫柔,眼神卻冷漠道:“事情我已明瞭,主家主,你們,當真要修魔煞之道?”

主家主跪在地上磕頭:“我們也是逼不得已的啊!慧神國師大人!若無魔煞之道黑氣加持!我全村人必定支離破碎!再無健康的肢體!”

林經年:“可你們這是在做錯事!”

主家主:“那慧神之道有法不讓我們做錯事嗎?!”

他豁出去了,大聲問道:“慧神之道有法維持我們健康的肢體嗎?!慧神之道有法讓我們凌駕於那群殘村人之上嗎?!”

這是在論道了。

林經年眉頭一豎,慈悲的眼神第一次變為了除無情外的另一種情緒,嚴肅:“全村人!健康的肢體本就不屬於你們!你們憑什麼剝奪他人的肢體?還將你們的健康維持於他人的殘損之上?!”

“眾生應當是平等,不應有三四五等之分——全村人與殘村人應當是平等!不應有一方剝奪另一方肢體這種事發生!”

主家主大笑起來:“哈哈哈哈!慧神國師大人您果然就只有話說得好聽,您說了那麼多,還不是依舊無法幫我們維持健康的肢體!”

林經年:“我說過了,健康的肢體本就不屬於你們,又何來維持一說。”

主家主:“可若我們偏認為我們就擁有健康的肢體呢?!”

他跑到了蠕動的嬰兒肉塊旁邊,不知從哪抽出一把刀,又自斷了一指。

潺潺的鮮血流在肉塊上,黑煙起的更濃了,主家主大喊道:

“這世間不應公平至上!而應理智至上!沒有健康肢體的我們!和有健康肢體的殘村柔弱畜牲!無法改變東山在幻世的地位!但——擁有健康肢體的我們!和徹底變成廢物的殘村柔弱畜牲!可以!!!”

他嘴中說出的,是完全背離慧神之道的逆詞:

“眾生為何要平等?!!!平等無法帶來天下大同!!!只有分散!奴役!!固化!!!才能帶來真正的天下大同!!!才能安穩!!!”

……

全村人說的話資訊量太大了。

林經年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一些深層次的東西,她不去思考,也無法思考。

腦中像是被人上了隔層枷鎖,思維到那也就停住了,不能再往前進半步。

她反應過來的是,全村,想帶領東山反叛。

神廟地下密室裡,黑煙起了很久很久。

直至黑色的煙霧灌滿了整個房間,蠕動的肉塊再不能吐出一絲黑煙,林經年才動手召出葫蘆,將那些黑煙一絲一絲、丁點不落的吸進葫蘆裡。

“不要一錯再錯了。”

她將密室變回原本光亮的模樣,對著以為開了大招就能贏,但其實被仙人以小小的葫蘆就解決了的,心灰意冷的主家主說道:

“明日午時,我會讓殘村人來到全村,你們即時便將肢體全數還予殘村人吧。錯誤,在這結束就好。”

“慧神之道念人根本善,我相信你們本性不壞,只是被這血脈缺陷逼瘋了……我會回頃意娘娘殿求頃意娘娘改命,抹平你們的血脈缺陷,希望從今往後,你們東山全村殘村,能冰釋前嫌,和好如初。”

慧神之道救世,以生治世,憐憫天下蒼生,惟願浮世無疾苦。

這樣的善,蘇沐原以為世間不會有,今日當面見到,信仰便從心中蔓延到了骨子裡。

他心中灰暗的天空上,一彎弦月變成了一輪圓月,照得他面容皎潔,根骨透亮。

看著林經年,他的眼中一抹光亮逐漸點燃、燃得旺盛……

慧神之道,慧神國師林經年,在這一刻成了他在浮世裡的至臻追求。

林經年發話,主家主自然不敢不應。

只見主家主面如死灰的盯著林經年的葫蘆法寶,半晌後,點了點頭,木訥應道:“好……好……好……慧神國師讓我們歸還肢體……我們怎敢不還……”

神廟地底的密室之旅便這麼結束了。

全村人此次繁衍的兩個後代,一個也沒能救活,都被林經年殺死。

而林經年回到了客棧,為防全村人再騙她傷害蘇沐,她將蘇沐也帶回了客棧。

夜晚,天空異常的漆黑,方圓百里內一顆微弱的星星也沒有。

她躺到床上,感覺身下硌得慌,卻還是安然入睡,只當客棧床太硬。

蘇沐背對著她躺在地上,也進入了夢鄉。

客棧裡安靜無聲。

依稀聽見三道呼吸聲。

林經年,蘇沐……

和林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