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二章 幻世5

七月廿五，宜壞垣，忌餘事勿取，這日，林經年是慧神。

林經年在妥善安置了殘村村民後便回到了全村，負責接待她的全村主家主都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離開的。

在聽聞她的身影沒有出現在客棧而是出現在全村村大門的時候，主家主莫名心慌，趕去迎接：“慧神國師大人！！！您去了哪裡呀？怎麼離開客棧也不和我們說聲……”

林經年再度發覺，她老是突然出現在不同地方這件事。

明明之前還在全村客棧，然後不知為何到了殘村，現在又回全村了。

不過，這也無所謂。

她依舊沒有多想。

因為，這不是慧神該思考的事情。

慧神如今應該要積極調查全村和殘村的事，而不是思考自己的事。

“且去附近轉了轉。”她撒謊道。

慧神之道沒有規定慧神不能撒謊，她竟然要調查事件，那勢必要先隱瞞全村村民，製造假象。

她想起殘村村民所說的，全村村民天生殘疾。

“最近可有新生降臨？”她露出她一貫的慈悲笑容，問道：“我想為他們誦詞，慧神之道眷顧蒼生，能為新生兒降下福祉，保平安。”

主家主連忙點頭：“有有有！！！慧神大人這邊請！！！我這就叫全村的人都把新生兒帶來！！！”

主世家的拜客大堂裡。

所有新生兒都被柔軟的綢布包裹著，被村民們排排擺在專門準備的長條桌子上。

他們都出生不足一月，卻已能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個頭看起來也比正常新生兒大一倍，這是林經年先前從未留意過的。

小寶寶們都很可愛，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

雖然他們小小的四肢被綢布緊緊束住，但他們依舊能睜大眼觀察這世界。

他們打量著拜客大堂，和一身白衣在他們面前晃悠的林經年，好幾個寶寶都珂珂笑了起來。

因為是祈福，所以寶寶的爹孃都來了，他們看到這副模樣心都化了，站在一旁幸福的感嘆起來：

“俺這輩子除此無所求哩，只求俺滴娃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這就是新生命的感慨！！只要一直健康就是大福了！！”

“慧神萬歲！！！請慧神國師大人賜予我等永生的平安與健康！！！”

截至目前，全村的人都很正常，沒有什麼不對勁的。

這些新生兒也是，就如普通的新生兒一般，可可愛愛，至純至善。

林經年笑了笑，慈悲自心底溢位，這是他們修慧神之道最愛看的場面，蒼生幸福，互相救贖……

她為全村的新生兒都降下了福祉。

願他們此世平安康健，不受疾病困擾，不遇大災大疫。

本來，事情到這裡就該完美結束。

即便不是真相，但全村之人偽裝的太好，認為人根本善的慧神國師林經年完全看不出來，也不會去無端惡意揣測全村村民。

但事情總有變故。

慧神之道的信徒善良如傻子，不代表慧神本神也是個善良的傻子，天神早已在凡間因果線上設下底線。

如果事件之惡遠超慧神之道可容忍之惡，那麼這件事，就不可能這麼了結。

固然就此結束收穫的人心善念多。

但同等產生的人之惡念，更多。

這不是慧神之道的宗旨。

這可能還方便了魔煞之道。

在最後一抹代表福祉的白光降臨在桌末尾的新生兒身上時，拜客大堂衝進來一個肚子還在流血的女人，她不管不顧的喊道：

“主家主、主家主！幫幫我！幫幫我啊！！他四肢全無！！！就、就連鬧帶也沒有啊！！！”

……

不等林經年反應，這個女人就被主家主命人抓了起來。

林經年皺起眉頭，聽到主家主的解釋：

“慧神、慧神國師大人……這女的是個瘋子……她體質特殊，我們整個村子都知道的，經常生一些死胎又不願意埋……便來找我們幫她、幫她……”

林經年袖手一揮，示意他不必多言，信步走到了瘋女人身前，問道：“可否借子一看？”

女人瘋狂點頭，或許感覺到自己的孩子即將得救，她笑了起來，搖晃著滴血的身子配上她難聽的笑聲，看起去就很瘮人。

林經年抱起地上剛剛被侍衛們摔了一下的殘嬰，在主家主的一臉緊張中開啟了綢布……

林經年腦中蹦出的第一句話，是這樣的。

新生的嬰兒沒有手、沒有腳，四肢皆殘，這就算了，還沒有鬧帶。

無鬧帶者皆死物，這在浮世間是常識。但這無鬧帶無手腳的東西在動，分明在用肢體語言在說：“我是活的！我是活的！”

……這也太造孽了。

“救他啊，哈哈！慧神國師大人！！救他啊！！”女人站在對面痴笑起來：“您憐憫蒼生一定會救他的對嗎？？！！”

林經年的眉頭狠狠蹙了起來。

不知道為什麼，一股相當不適的感覺從她內心深處湧了出來。

現在的場景，是有哪裡不對嗎……

分明是十數對父母在擁護他們的孩子，和平安樂，很正常。

分明是這個女人在祈求有人拯救她的孩子，祈求安康，這也很正常。

觀蒼生和樂，解蒼生疾苦，這些都是慧神想做的事、該做的事，這都很正常。

可為什麼，她的內心深處，有一個聲音在告訴她……

這群人有罪？

這群全村村民，身上都揹負了血債？

和平幸福只是他們偽造的假象。

實際上，他們該死，無比該死。

林經年晃了晃神，明白了。

她心底的是魔煞的讒言。

她突然用力將手上那團無手無腳無鬧帶的東西啪的一聲！摔在地上！

手掌捏決！

女人見狀大喊：“不！！！不！！！”

與在殘村時同樣的慧神陣法出現。

林經年果然看見一股濃度極高的黑煙，從那無手無腳無鬧帶的東西中湧出。

她眯起眼，手指更加用力，決法更加強大，黑煙便如龍出江，氣勢磅礴湧入天際，勢要與她抗衡！

女人這下真瘋了：“不！！！你不要這樣做啊！！！你是慧神國師啊！！！你怎麼能這樣做？！！！”

瘋女人快要暴斃了。

林經年這下真看出全村有所古怪。

她回過頭，慈悲的雙眼帶上責問，厲聲呵道：“主家主，這是怎麼回事？！”

如此深厚的魔煞之道氣息，為何會出現在如此信仰慧神之道的全村土地上？！

主家主見瞞不下去了，撲通一聲跪到了地上，正欲磕頭解釋，那瀕死的瘋女人卻搶先一步說道：“還有一個啊！哈哈，主家主！你是不是忘了？！我們這次還有一個啊！！！”

主家主的身形頓了一下，隨後慌張的抬起頭，眼睛睜得老大，像是才想起什麼。

瘋女人指定是活不下去了。

她的命數已獻祭給魔煞之道，魔煞的黑煙一旦被吸乾淨，命數便也斷了。

當下，她不管不顧的喊道：“我已經死了！但嵐嵐還沒有！去救嵐嵐！嵐嵐在河邊生的！離神廟很近！！所以一定能活！！一定能活！！！”

她斷氣了。

而她留下的線索，嵐嵐，成為了林經年調查殘村與全村事件真相的唯一線索。

神廟河邊。

主家主帶著林經年趕到時，瘋女人口中的嵐嵐已經消失不見。

地上有殘存的血跡，初步判斷是個胎盤，那個名為嵐嵐的女人確實……生產了。

“慧神大人！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我們全村繁衍血脈必須要用這種方法！否則、否則……總之求您先救救我們的血脈！您憐憫世人一定能救他！等他平安健康後我自會與您坦白一切！我斷掌為誓！”

主家主在林經年面前斷了左掌，以血為誓。

全村的人痛哭流涕，只因全村的人都將完好的四肢視作人生最重要之物。

他們認為主家主能做到這個份上，當真是為村民著想，在用比性命還重要的東西，保著全村的健康血脈。

林經年看著那斷掌，心中古怪的感覺再次騰昇。

但這次她壓住了，沒讓心中的古怪想法說出有背慧神之道的話。

她的眼神恢復了慈悲，跟著主家主進了廟宇。

她之前也來過神廟一次，不過，沒發現任何異常。

反而還覺得廟中象徵慧神的神像建得不錯。

因為她只走了神廟的表面。

主家主在她面前咬咬牙，將斷掌上冒的血奮力塗到了高大的神像上。

一瞬之間，神像金碧輝煌的外殼坍塌，露出了內裡的真正神像……

魔煞像。

是魔煞像。

原來全村人真正信仰的是……魔煞。

林經年眼中的慈悲一瞬間消失。

徒留無情。

主家主連忙跪下大喊：“慧神國師大人！您答應先救我血脈的！您不可食言啊！這些我在之後一定給您個合理的解釋！！一定！！！”

不知道為什麼，林經年感覺自己被耍。

“我沒想到你們會騙我。”她直言：“我真不明白，慧神之道有何不好？你們為何就是要信仰魔煞之道？”

她是真不明白，真不明白……

主家主大哭起來：“我們都是有苦衷的啊，有苦衷的！！！”

畢竟答應了拯救全村血脈，林經年最後還是跟著主家主下了神廟底。

地底子蜿蜒複雜，像個迷宮，盡頭是一間密室，等主家主帶著她繞完路從迷宮走到密室外面的時候，主家主的手已經開始顫抖，像個垂暮老人。

“應該已經結束了……”林經年聽到主家主開密室門的時候這樣呢喃：“拖了這麼多久，應該已經結束了……”

神廟地下密室的門緩緩開啟。

林經年走在前，襯著昏黃的燭光，看清了密室的模樣。

……有個少年。

四肢和頭顱被鎖鏈束縛，即將被五馬分屍一般掛在牆上。

而他的對面，是那種孩子……

那位嵐嵐生的，那種孩子。

與殘村人的置換肢體儀式，並沒有結束。

反而，才要開始。

主家主撲通一聲跌坐在地上，恐懼慢慢的、慢慢的爬上臉龐……

林經年這下是真的無語凝噎。

她眼中的慈悲，也慢慢、慢慢褪去……

黑色的瞳孔被無情覆蓋，一直微微彎起的唇角也變成了直線。

她在全村，第三次被騙了。

第一次，全村人騙她新生兒健康。

第二次，全村人騙她神像是慧神。

第三次，全村人騙她要她救全村血脈，實際上，是故意帶她繞路，以便全村血脈的置換肢體儀式能順利結束。

全村人當真是壞……做的事當真是壞。

她捏起手訣，喚出陣法，將地下密室空間封閉，將所有全村人都攆了出去。

然後在全村嚎啕大哭求饒聲中，緩緩走到即將被五馬分屍的少年面前，開口問道：

“你可是蘇沐？”

蘇沐在被全村人綁架回全村後就發現了，這個村落的人也不是什麼好人，甚至比他原本那個村落裡的人更惡毒。

他在這裡遭受鞭撻虐待到現在，以為終於要走到生命的盡頭，看盡人世之惡終於要解脫，卻沒曾想，死前還能聽見自己的名字。

他想低頭，看看喚他名字的人長何模樣，頭顱卻被鋼釘死死紮在鐵鏈上，根本動彈不得。

他艱難的開口，一張嘴，鮮血就猛的湧出：

“是……”

他說不了更多話了。

血沒把他嗆死已經算他命大。

他閉上眼等死，不再奢求有任何人來救他。

這個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神仙。

即便存在也不會真的管人間。

這點，他早就明白了。

然而下一秒，一轎蓮座就飛到了他的身前。

林經年貼在他的臉邊，一雙黑眸與他對視，眸中盡是無情。

兩人身處一個高度，他聽見林經年說：

“我來救你了。”

……

這一眼並不多情，甚至算無情。

是慧神國師林經年在被騙了三次後，對全村人所做的惡事心灰意冷的無情。

但這一眼，在蘇沐心中便是有情。

世上沒有比這更有情的眼了。

他被救了。

身上的枷鎖被卸下，腦中的鋼釘被取出，心中灰暗的天空，也掛上了一彎弦月。

慧神國師林經年……

只消一眼，從今往後，他的心中便全是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