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句話把錦安然驚得不知所措,吸管被她咬得很緊,一截一截的,果汁再也吸不上了。

她望著喬茉七的表情,很嚴肅,根本就不像是在開玩笑。

“我呢,也是無意間聽到她講這些事情的,她和我認識的時候有個壞毛病,就是非常喜歡喝酒,喜歡品嚐各種各樣的酒,幾乎就是把酒當水了,據她所言,是為了借酒消愁。”

Blank端著方盤走來,將調好的熱飲與一份豔麗的馬卡龍呈上桌。

喬茉七看著錦安然飄忽不定的眼神,無奈地笑笑:“不好意思提到這些事情,說回重點吧,幾年前的某一次她又喝得爛醉,打電話讓我去接她。

“在車上,她告訴了我關於你的事情,也告訴了關於你們相遇的開始。”

“她說,你們的相遇不是她在雨夜陪伴著你的時光;也不是她突然出現邀請你去學習繪畫的巧合。

你在她的生命中,才是最主動的那一個人,你和她的相遇,要比你所想的,要早了許多許多。”

喬茉七的聲音很有渲染力,漸漸地將錦安然帶回到那段上學時平平淡淡的小時光裡,於她的口述下,漸漸將那段不怎麼清晰的時光暈染開。

-

十年前,錫州市一中。

微雨眾卉新,一雷驚蟄始。萬物伊始的新生之際。

可是蘇以冬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她手裡捏著那張春季運動會的報名表,看著每個最消耗體力的專案上寫著自已的名字,此刻才明白過來,她似乎因為一時的衝動,變成了學校裡某些霸凌者的公敵了。

那時候的她和所有羞澀內向的女孩子一樣,在霸凌者面前仍是畏首畏尾,且在未開化的思維中,她也不懂的何謂“霸凌”。

她甚至意外的覺得,這些是自已幫助那個女孩子所要付出的代價。

事情還要從某天放學說起。

每個學校每個班級都不缺有錢有勢家的孩子,更何況錫州市一中作為整個錫州最知名的學府,肯定也會有不少富家子弟,可當富家子弟們湊在一起,沒有正確的引導,所謂的“熊孩子”團體便會應運而生。

於是校園霸凌也會隨之開始。

某天傍晚,蘇以冬因為在上課時偷偷畫畫,被老師逮到,留了堂,本來事情會以找家長談話結束,可是班主任怎麼也撥不通蘇如萱的電話。

蘇如萱那個時候很忙,為了把蘇以冬好好地撫養長大,基本上除了睡覺,就是在工作。班主任無奈,只能口頭訓誡了蘇以冬一會,沒收了她的繪畫紙,將她放回家。

當她從校大門出來時,已經是黃昏了,金燦燦的霞光落在她的臉上,熠熠生輝,年輕稚嫩的臉蛋上像是打上了一層天然的粉底,格外動人。

可是她的臉色很差,她不知道後續如果蘇如萱知道了自已不認真學習,會是一個什麼樣的態度。

她的腳步帶著憤怒與擔憂,一步一步朝家的方向走去。

一條每天都會經過的道路,樹影在光照下稀疏錯落,蘇以冬走到出口的拐角,卻看到了一堆人圍成一個球,堵在路中間。

有男有女,都是學生,有些生面孔也有些熟面孔,雖然也不是很熟就是了。

確實是結結實實的堵在路中間,把路堵死了,她以為是發生了什麼交通事故,想繞到幾人的身後摸過去,可就在自已的腳步即將踏出時,她卻聽到了窸窸窣窣的辱罵聲中,摻和了異常的哭腔。

很熟悉的哭腔,跟自已班上某個女生很像。

腦子一熱,她探頭往人堆裡面看去,卻看到一個長相兇惡的男生不斷地揪著對面女生的頭髮和耳朵,每揪一下,圍觀的人就會發出一陣爆笑。

那個女生披頭散髮,不斷的哭泣著,卻又不敢哭泣地太大聲,似乎已經習以為常,當蘇以冬去看她的長相時,才發現是她的同桌。

她心裡似乎有什麼東西突然變得透徹,又碎得透徹。

開學的時候,她就發現自已的同桌總是會在臉上貼創可貼,還總是能聞到一股中藥的味道,蘇以冬以為是她得了什麼病要用中藥調理,可是漸漸地她發現同桌的性格越來越奇怪,總是會莫名其妙的悄悄掉眼淚,也會時不時神經質地顫抖身體。

讓她感覺最詭異的,是那位同桌開始向同班的同學借錢……

以蘇以冬對她的瞭解,這絕對不像是她會做的事,也絕對不會是一個正常學生會做的事情。

當時蘇以冬並沒有去深入瞭解這背後的原因。

可就僅僅因為自已被留堂,晚了大約一小時出校門,在接送高峰期結束後,居然目睹了到了真實的校園霸凌。

她一瞬間有些懊悔自已的不作為。

那件事往後蘇以冬回想起來時,她還是會覺得自已一定是瘋了,以當時自已那種自卑內斂的性格,根本不可能去做那種瘋事,可也許正是因為這件事的發生,才大大改變了蘇以冬的性格走向。

當施暴者男生下一巴掌即將落到女生的臉上,蘇以冬連忙從人堆裡伸出手,替她擋下。

一瞬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蘇以冬身上。蘇以冬二話沒說,將書包的肩帶單手抓住,用力的繞自已周身橫掃,將旁觀者掃開,然後抓住女孩的手,趁著眾人失神之時,飛快的跑起來,將她帶走。

可當那些“施暴者”回過神想要去追她們時,蘇以冬已經帶著女生躲進了最近的公安局,那些人在公安局門口看了好久好久,直到一位民警陪著蘇以冬和女生走了出來,這些人才好憤憤作罷。

可是這件事遠沒有結束,而且因為蘇以冬的意外插足,讓這幫人只會變本加厲。

每個班都有這些“施暴者”的同夥,他們會開始給蘇以冬留下恐嚇字條,在某些方面處處針對蘇以冬。

在那個時候,蘇以冬選擇告訴老師,但是沒有多大的效果,老師並不認為學生會做出這種事情,而且蘇以冬本就不屬於她印象中“好學生”的行列,所以對於她的指控,也只是敷衍了事。

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這些施暴者的“同夥”,也是班級裡某些“尖子生”。

偽善的外表下,藏著的是如此齷齪的靈魂。

這讓蘇以冬膽寒。

恰巧那一段時間,蘇如萱也是一直出差,忙於工作很難著家。蘇以冬只能一個人去面對一切。

某一天,她收到了最後通牒的字條,歪歪扭扭的字型,和那些人風心靈一樣醜陋。

——[既然你喜歡出頭,那你就替她受苦吧。]

她沒有理會,像往常一樣把紙條扔進垃圾桶裡,可是她在回家時,於那條熟悉的路上,被三個男生圍堵住了。

這些施暴者知道,想要欺辱女孩子,造成傷口的效果遠沒有給她們帶來羞恥感更折磨,所以這行禽獸沒有拿鈍器去傷害蘇以冬,而是拿著橡皮彈弓,不斷的朝蘇以冬身上射小石子,把蘇以冬逼到角落後,如法炮製地去扇耳光,揪頭髮。

“我還在想老大在說誰呢,原來是我們班的蘇以冬啊,”其中一個男的嘖嘖嘴,體型瘦高面板黝黑,“你說你好好地畫你的小人畫,互不相干的人事情別亂扯皮,就什麼事沒了有,非要逞什麼英雄呢?現在知道後悔了嗎?”

蘇以冬在細碎的痛苦中看著那個面板黝黑的男生,看清了是班裡的體委,平日裡一副偽君子模樣,喜歡裝模作樣助人為樂的陽光男孩,原來也是施暴者的一員。

“三個……男的,欺負一個……女的,你們這群……廢物,是不是都是……一個德行!”

蘇以冬雖然身子孱弱,卻還是用極度憤怒的語氣,不斷刺激著三人。

“賤女人,真是欠扇。”

說罷,其中一個男生又舉起巴掌扇下去。

很清脆的一聲響。

“你還有臉說我們?我好像聽別人講過你啊蘇以冬,咱們這個圈子裡有幾個女孩子之前跟你走的蠻近的,可沒少給你推過帥哥,但你好像都不感興趣,可是你的學習成績也沒有多好,不是以學業為重的話,你該不會是個同性戀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這句話像一根巨大的鋼管,直直地貫穿進蘇以冬的心臟裡。

蘇以冬在此起彼伏的譏諷聲中憤怒地瞪大了雙眼,想要拼盡全力站起身去反抗,可是她哪裡又是三個男生的對手呢。

她一次次嘗試站起來,卻又一次次被三人輪流推倒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羞辱嘲弄。

她的自尊心已經破碎,整個人感覺跟死亡沒有任何區別。

直到渾身沾滿了塵土,她還是機械性地重複著爬起身的動作,三人很明顯有些害怕蘇以冬這種病態地重複,準備揍一頓溜之大吉。

“喂!你們!在幹什麼!”

一陣清澈女聲響起,三人連忙做賊似的回頭,看到是一個穿著他們同款校服的女孩,似乎是個低年級的學妹,沒有什麼威脅性。

可是學妹的身後跟著一個成年女性,這就讓尷尬的事態有了一些微妙的變數。

學生中就是學生,只要有成年人在場,翻不起什麼波浪。

畢竟弱者只能欺辱更弱者,這是蘇以冬後來自已領悟的道理。

三個人很識趣的散開,然後一溜煙逃走,看著遠去的畏縮背影,女生不屑地哼了一聲,走向前笑眯眯地伸出手去扶蘇以冬。

蘇以冬潰散的思維和視線慢慢回攏,看清了那一雙水靈的杏眼。

那其實並不是她第一次見過那個女生。

可是現在,這樣的機緣巧合下,她的心已經被這雙杏眼中閃爍著希望完全俘獲了。

沒有人能幫助自已的時候,蘇以冬沒想到還有她的存在。

蘇以冬的一生,都因為那個燦爛無邪的笑容和主動伸手的動作而改變。

“謝謝……你叫什麼名字。”

“錦安然!錦上添花的錦,安然自得的安然,姐姐我記得你!你好像是住在我家隔壁吧?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呢。”

“我叫……蘇以冬。”

-

錦安然回過神時,下巴必須得用手託著才能保持住不往下掉。

她在記憶復甦,知曉蘇以冬身份後最痛苦的一段時間裡,曾經做過這個夢,她本以為夢就只是夢,沒想到這一切都是親身經歷過的。

“再後來呢,蘇以冬又被那幫禽獸暗中威脅,被迫參加了一向不擅長的體力運動,在春季運動會時體力不支昏倒在了跑道上,而你作為當年的運動會志願者,是第一個發現她昏倒的人。”

“安然,你知道嗎?你在短短的半個月裡,救了她兩次,如果不是你,她可能已經在人生的某個階段,徹底死亡了。”

“那幫禽獸想要毀了很多孩子的人生,她不過不是你,蘇以冬可能也不再會是蘇以冬了。”

喬茉七舔舔唇,拿過一塊馬卡龍,吃了一口,似乎有些甜到發膩,蹙了蹙眉毛。

“故事的最後,蘇阿姨出差回來,以冬她將自已的一切都坦白了:自已所受到的校園霸凌,還有自已當時無法理解的性取向,都毫無保留地告訴了蘇阿姨,還好蘇阿姨是一個開明且果敢的女性,不僅幫助學校整頓了當時校園霸凌,還讓蘇以冬走上了屬於自已正確的路。”

“但是這一切,終究都要歸功於你,錦安然。”

“如果沒有你,現在這一切,都不可能實現。我將不會有這麼一個有趣的朋友,世界上也不會有蘇以冬這麼一個天馬行空的藝術家。”

錦安然看著自已手機殼上懸掛的那個鑰匙扣飾,心裡也是晃晃悠悠,矛盾不堪

蘇以冬真的沒有騙她,原來她真的是最最幸運的那個人。

如果她不夠幸運,怎麼會巧合般的幫到蘇以冬兩次呢?

如果她不夠幸運,又怎麼會遇到蘇以冬這麼感性熱烈卻又痴情專一的人呢?

但是幸運永遠都是相對而言的。

既然她是幸運的,所以蘇以冬也是幸運的。

幸運到,偌大的世界裡,兩顆如此相襯的靈魂得以纏綿到一起,相伴永恆。

“嘿,阿七,抱歉打擾到你了,我可以借用一下我的女朋友嗎?”

錦安然盯著扣飾的眼睛突然瞪大,轉過頭看向剛剛處理完公事的蘇以冬,正站在她的身側,煙眸裡溢滿溫柔。

喬茉七識趣地笑笑,起身離開,蘇以冬也沒多見外,直接坐到了錦安然的身旁,摟住她的腰就是一個熱吻送到臉上。

“工作結束了?”錦安然問她。

“嗯,很愉快的一次商談,基本定下來了,”她應付了一句,然後指了指桌上的馬卡龍,“安然,我想吃……”

“吃唄。”

“想要你餵我嘛~”

“……”

錦安然習慣了蘇以冬在自已面前這般撒嬌,用手捻起一個淡粉色的馬卡龍,慢慢地送到了蘇以冬的嘴裡。

“嗯!好甜!Blank的甜品越做越好了!”

頗有些孩子氣,跟自已記憶中的蘇以冬完全是兩種性格。

也是正是因為這樣的反差感,才讓錦安然覺得蘇以冬如此有趣,如此令人著迷。

果然只有經歷過絕望,才能體驗到擁有殘缺的完整。

“安然,你剛剛你和阿七聊什麼呢?”

“關於你的小秘密哦。”錦安然故作搞怪。

“嗯,”蘇以冬不屑,又悄悄湊近錦安然的臉,說話如吐息,“我的命都是我家小錦鯉給的,她一個外人又知道什麼秘密呢?”

像是熔鍊成水晶的炭,一字一句帶著歲月的顏色,褪下了陳舊的外殼,露出璀璨閃耀的核心。

明明被蘇以冬逗的歡喜,可聽完喬茉七講的那些事情後,她卻難以像平時那般笑出來。

心情有些複雜。

“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吧?安然。”

蘇以冬似笑非笑,透紅的唇瓣緩緩翕動:“這個店裡,有一幅畫,畫的背面,是我一直想對你說的話,也是我一直都在對自已說的話。”

錦安然一瞬間就明白了蘇以冬說的是哪一幅畫,站起身走到窠臼的左側的展示牆上,將那一幅《獻給我最渴望的安然》取了下來,拍了拍上面的灰塵,重新坐回原位。

“我開啟咯?”她試探性地問蘇以冬。

蘇以冬只是笑著點點頭。

“不會是什麼很肉麻又很土的情話吧?”錦安然邊拆邊吐槽著。

蘇以冬仍是笑著,手撐著下巴,安靜地等待著她將畫從畫框中取出來。

木製器械分離的聲音頓挫卻悅耳,錦安然小心翼翼地撫摸著取下原稿,又緊張地翻到背面。

蘇以冬的字跡雋秀,鉛跡一筆一劃寫滿了紙背,錦安然在心裡一個字一個字的默唸著——

“我和你一樣,歷經破碎、痛苦的生活,卻未垮掉。每一日都從承受的苦難中,再一次將額頭浸入光明。”

蘇以冬伸出自已已經很久沒有帶過手套的左手,看著上面的灼痕,對她說:“當時吉隆坡的畫展,我的作品就是這一幅畫,可是那場大火讓我失去了它,也毀掉了我的左手。”

“我曾瀕臨崩潰,感覺已經沒有任何活下去的意義了,可當我重新在錦長街與你相逢時,我才知道,一切都還有挽回的餘地。”

“於是我強迫自已重新拿起畫筆,根據回憶,又重新將這幅畫創作了出來。”

“其實你在不知不覺中,又救了我一次,安然。”

錦安然不知道,蘇以冬在那段痛苦的時光中,是怎麼堅持下來的,但是她知道,屬於她們倆的痛苦時光,已經過去了。

光明的未來,總算是如期而至。

她比誰都渴望你,她比誰都愛你。

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人,如她一般痴情,如她一般專一。

“所以,你拯救了我,我也理應要帶你走出黑暗,再次浸潤光明。”

“安然,是你填補了我的殘缺,有你在身邊,我才是一個完整的人。”

錦安然長長的舒了口氣,感覺一塊懸了很久很久的石頭終於落了地。

她終於能算得上真的看清蘇以冬了。

耳根發燙,她把外面那層厚厚的外套脫下,只留了一件雪白的羊毛衣,在窠臼悠揚的布魯斯情歌中,側過身鑽進蘇以冬的懷裡,肆意享受著她的香氣與體溫。

一點嬌柔的哭腔如雪花般落在蘇以冬的耳朵裡,隨即緩緩消融。

“我們當時也許永遠都不會再見了吧?”

蘇以冬嘴角漾開笑意,低下頭,在她的額頭上落下一抹溫熱。

“親愛的,我們現在永遠都不會分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