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不值得,一直是錦安然很在意的問題。

當她的身邊沒有了可靠的支柱,自已的一切行為都必須在有限的資源裡尋求最優質的解法後,“值得”這個詞,慢慢從她的不甘,成為了她難以逾越的溝壑,是她的一個心結。

權衡利弊總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雖然不是很喜歡給別人灌雞湯,”喬茉七將空酒杯遞給Blank,隨後意味深長的看了她一眼,“但安然,你聽我說,我曾經也有跟你一樣的心態,總是認為自已是一個失敗者,是一個累贅,不用去想你值不值得別人的付出或者別人值不值得你的付出,畢竟這個世界上總會有讓你渴望的東西,有渴望,你就會動情,不需要把自已放在一個過低的姿態,任何人都有值得被愛的權利。”

“不要困囿於過往,要憧憬著未來。”

錦安然咬了咬嘴裡的吸管,突然感覺這句話很熟悉。

忽然想起,蘇以冬在釋義時講過同樣的話。

她將自已那鬆垮下來的手套緩緩摘下時,眼神裡好似閃耀著光芒,像是剛經歷了一場盛大的涅槃,將一切黑暗的過往焚燒殆盡,獲得了新生。

直面自已的傷疤,她似乎克服了很多,擁有了很大的勇氣。

可直面你給我的愛,又需要多大的勇氣呢?

喬茉七見錦安然眼裡的光漸漸黯淡下來,隨即讓Blank上了一份焦糖布丁。

Blank用噴槍在布丁的上層烤出一層酥皮,錦安然盯著那不斷噴火的槍口,那熱烈的火光也在她眼裡熠熠生輝。

喬茉七將勺子和布丁推送到錦安然的面前,語調像是安慰般的打趣:“不好意思,說了很多沒意義的話,這份甜品算我請你,嚐嚐吧。”

她點點頭,空空的肚子無法拒絕這份甜蜜的好意,拿起勺子在布丁的酥皮上輕輕按壓,脆裂開的聲音格外悅耳,舀了一點,輕輕地吹了一口氣,送入嘴裡。

果然,人在消極的時候甜品最有用。

“但是呢,我覺得愛和甜品一樣,應該要享受它所帶來的幸福感,而不是放置它,因為珍視或者畏懼,而去疏遠,你要清楚,愛和甜品一樣,是會腐爛的。”

從後場到吧檯,沉重的高跟鞋聲音穿透背景的流行樂,一步一步,由遠及近得靠近錦安然的耳朵。

錦安然一邊將勺子放下,一邊向陰影中看去,只見穿著禮服的薇黯半彎著腰,身後揹著蘇以冬。

蘇以冬的臉腫紅溼潤,全身如同一攤爛泥倒在了薇黯的後背,兩隻手臂直直地搭在她的肩上,伸地筆直,肌肉彷彿無法彎曲。

“怎麼了?”喬茉七和Blank從吧檯連忙衝出,將快要夭折的老闆娘拖住。

“我也不清楚,以冬她在後場直接就暈倒在我身邊了,我只能把她扛回來。”她將蘇以冬託付放到Blank的肩膀後,緩了一口氣。

“我記得她也沒有喝多少啊,怎麼說倒就倒?”

“Soo她,熱的不正常,”Blank輕輕提醒了一句,“我送她到三樓,讓她先休息吧。”

“安然!”薇黯厲聲呵斥著,“她到底怎麼了?怎麼身體會這麼虛弱。”

虛弱,虛弱。

這兩個字像細針一樣扎進她的鼓膜。

還在對突發情況不知所措的錦安然被薇黯突然的呵責嚇得回過神,她緊緊盯著癱軟的蘇以冬,說不出一句話。

一幅幅片段不斷閃爍著在腦海裡回放,她頂著勞累孱弱的身體,帶自已去看日出,在日出時向自已發出熱烈的告白;她在發燒的時候,用盡所有的力氣,緊緊的擁抱著自已,渴求一般將自已留在身邊;在會議室公開自已難以啟齒的醜陋傷痕後,明明自已只是離開了一小會,卻也沉沉睡去。

從錫州湖,再到家裡,最後再到會議室,她似乎從來沒有停下來過。當難以遏制的情緒貫穿了她的全身,被壓垮就成了一件似乎理所應當的事情。

一切只是為了留住她。

所以她一直在強撐著嗎?

看著Blank揹著蘇以冬,即將要消失在自已的視野裡,難以遏制的痛苦漸漸湧上胸口。

像是潛伏在悸動下的暗流突然翻湧,不斷的在心口橫衝直撞。

“讓我……讓我去,”錦安然眼角泛紅,想明白一切的人,往往是最痛苦的,“讓我……讓我陪著她,求求你們……”

熟悉的木製小屋,上次是自已心醉迷情,倒在了薇黯的休息室,這次卻變成了蘇以冬。

“啊啊,還好店裡有個男人,不然拖著她上樓可要費一番功夫了。”

四人圍在床前,薇黯無心地抱怨著。

“Blank,你先下去吧,店裡不能沒人照看,”喬茉七吩咐完Blank,又轉頭看向錦安然,“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是她現在確實是發著高燒,需要人照顧,但是現在時間還早,店裡忙,你看……”

錦安然握著蘇以冬的手,坐在床邊,一言不發。

“不能交給她!以冬來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麼突然就倒了?誰知道是不是她的問題,把她單獨留在這裡準沒好事!

薇黯語氣中的懷疑與擔憂像是潮水,將錦安然整個吞沒,她紅潤的眼角漸漸失去光澤,可是她不能示弱。

“這裡……交給我吧,我來照顧她。”錦安然垂著眉,儘量不讓自已的情緒外露。

喬茉七將薇黯推走,到門口時轉過頭看她:“安然,以冬就交給你了。”

等兩人走後,錦安然起身想要用房間裡的水壺燒點水,走到角落的桌子旁,她的腳好像撞到了什麼軟絨絨的東西。

房間裡沒有開燈,她藉著月光摸索著,在床旁的絨毯上,看到一個黑棕相間的球體,那個球體轉了個身,好像伸了個懶腰,露出一雙水靈的眼睛。

是一隻貓。

不清楚是什麼品種,貓蹭了蹭錦安然的腳踝,然後一個輕盈的飛躍跳上床,有窩趴在了蘇以冬身邊。

月色灑落在柔順的毛上,錦安然看清那隻貓黝黑的臉和奶棕色的外廓,認出這是一隻暹羅。

同時她也注意到了蘇以冬擰緊的眉毛和沉重的喘息。

“貓貓,現在不行,”她不顧暹羅的感受,將它抱起,摟在懷裡,“病人需要休息,不可以打擾人家。”

她正欲把暹羅往地上放,暹羅直接從她懷裡滑落,又在她腳邊蹭蹭,輕輕地叫了兩聲。

蠻有靈性的,似乎聽懂了。

水燒開了,噓噓噓的發出沸騰的聲音,她害怕吵到蘇以冬,趕緊開啟蓋子,倒了兩杯,放在床頭涼著。

暹羅就這麼跟著她房裡房外的跑,她停著的時候,暹羅就乖乖的坐在地上,她一動起來,就能感受到暹羅的絨毛剮蹭著她的腳踝。

膩歪的不得了,像是蘇以冬一樣煩人。

錦安然是這麼想的。

房門被開啟,Blank拿著幾粒藥和兩份焦糖布丁,放到了床頭的熱水旁邊。

“這是藥,Vian不放心街邊小藥房的質量,跑到了市一院開的藥,還有這兩份焦糖布丁,Joseven說你們兩位都很虛弱,應該需要補充點能量。”

錦安然看著一桌的東西,心裡有些微微的悸動。

無論是對朋友還是對愛人的憧憬與渴望,都是她十幾年來壓抑在自已情緒裡的小芽,那芽兒被壓抑的太久了,已經抬不起頭了。她很難想象自已封閉的情緒還會受到如此大的波動。

大家都在關心著彼此。

看到Blank,暹羅瑟瑟發抖的躲到錦安然腳邊,Blank也注意到了它,嘖嘖嘴:“小東西,啥時候跑出來的。”

“Blank先生,這隻貓要不您帶出去吧?”

Blank揮揮手,轉身向門口走:“它很溫順,但是總和客人合不來,它能分清哪些人能接近,哪些人不能接近,它那麼喜歡你,就讓它在你身邊待著吧。”

錦安然沒說什麼,點點頭。

“哦,你是叫,安……”安然兩個字的讀音對於Blank來說有些嚼舌。

錦安然趕緊填補上空缺:“安然。”

“哦對,按苒。”

還是沒讀對。

“沒關係,”Blank不好意思地笑了笑,“Miss,我其實很早就看出來了,你很關心Soo,無論是眼神,還是動作,你所展現出來的慾望都是藏不住。當然,Soo對你也是一樣。”

錦安然愣了愣,剛想要否認,但是被Blank打斷了。

“au revoir,好好休息,記得喂藥。”

話題結束的很乾脆,像是需要她自已去悟。

Blank走後,她摸索到對著窗戶的一側,蘇以冬不經意間翻了個身,將落滿月光的一側自私地獨自佔有。另一側則完全看不到光,是深不見底的黑。

錦安然不想坐到另一側,她再也不想回到黑裡去了。

暹羅又調皮地躍起,跳到了蘇以冬的背上,用小肉墊輕輕地踩奶。

有點可愛,像是在給蘇以冬做按摩。

“不行,貓貓。”

錦安然將暹羅抱起,暹羅的身體懸空,變成了一個垂直的小流體。

她帶著暹羅,坐在床邊地板的軟墊上,眼神對著窗戶。

暹羅輕輕地“喵”了兩聲,表示著抗議。

她把暹羅抱進懷裡,窗戶沒有關,清涼的晚風帶起周圍的簾子輕輕地舞動,月色蔓延過窗臺,銀白色如同瀑布般洇開在她腳前的一片區域。

這一刻的安靜讓她也稍微冷靜了下來。

暹羅盤成一個圈,把她的腿當做窩,喉嚨裡又是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閉上了眼。

“黏人精,真像她。”

也許是太過安靜了,總是會勾起她一些不好的情緒。

“值不值得”這件事她已經不需要過多的思考了,因為她發現在這段感情中,過多的糾葛根本不是“值不值得”的問題,而是自已是否願意去觸碰。

沉溺在往事痛苦中的膽小鬼,不敢邁出這一步。

可如果不是蘇以冬,那麼此時此刻她會在幹什麼?假設這段緣分不曾發生,自已是否還要苦苦地向前,漫無目的地奔跑,沒有人會拯救自已,只有自已獨自忍受這些如潮水般襲來的痛苦。

明明自已的每一次失神,身邊能幫助自已的,只有蘇以冬。能讓她短暫忘記這些沉重枷鎖的,也只有蘇以冬。

可以埋葬的是秘密,無處安放的卻是自已的感情。

夜色像是深海,將她的思維沉了下去,慢慢地溺斃,直到難受的情緒緩緩溢位。

靠著床,將頭仰在柔軟的墊子上,一隻手輕輕撫摸著暹羅的頭,自言自語道:“貓貓,貓貓,你是非常可愛的人,真應該遇到最好的人,我也真希望我就是。”

像是在對貓講,像是在對自已講,也像是在對她講。

不知不覺,一滴不易察覺的淚水從眼角滑落,淚痕的灼熱徐徐而至。

她感覺生疼,疼到說不出話,跳動的心始終無法冷靜。

我多希望我就是。

我又希望我不是。

暹羅被她墜落的淚水驚醒,窩到她的小腹輕輕喚了兩聲,她連忙去安撫,可是卻感受到一隻手懸垂著,悄悄地靠近她的臉頰,將她眼角的淚溫柔地擦去。

側過頭,看見了半張臉蒙在枕頭裡的蘇以冬,煙眸微闔,深色的瞳孔裡充滿了曖昧纏綿的神色,像是一個快要融化了的冰淇淋。

那隻手被星辰的碎光點綴得白皙純淨,緩慢抬起,遮住了她的雙眼。

錦安然此刻失去了視力,可她的聽覺變得異常敏感,直到那寬縱的聲音緩緩流入耳畔。

每一個字都叩擊著她搖搖欲墜的心房。

“錦安然,你就是那個最可愛的人,也是那個最好最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