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直直地透過落地窗照進會議室,景溪月身為這間屋子裡地位最高的,也是最具話語權的人,理所應當的坐在了最內側,面對著投影幕布。

她一半身子透著光,散發著溫暖的光暈,另一側地身子卻像是陰森的背面。在錦安然的眼中像是一個矛盾的雙面人。

在錦安然的印象中,明明幾個月前還是一個心高氣傲卻想著擺爛躺平的千金,如今卻化著職業化地妝容,一身非凡的氣質,面容嚴肅地翻閱著面前的檔案。想必肯定是走過了不少公司,已經將行業內這套吃的透徹了。

說不上來的怪異,熟悉卻又陌生。

白芊對陳傲雪點頭示意,於是陳傲雪清了清嗓子,食指在觸控板上輕點兩下,將自已的稿件陳列在了銀幕上。

是一張人物畫像,一位穿著黑白JK的女孩子倚靠在一個巨大的花牆旁,生機盎然的綠葉藤條中盛開著一株株月季,女孩的頭頂頂著天使的光環,微垂著雙眸,眼神飄忽在畫的下半部分。

那是一片氤氳著淡淡霧靄的土地,有一片降雨後聚成的淺窪,還在倒映著新生的日出。霧靄透過漫畫的手法,流通往畫的上方,一株鮮豔的月季在女孩的頭頂,因為露水的凝結而低下的花瓣。

整體是有些陰暗的色調,卻被遠處的日出點亮了一角,像是黑暗中的一點希望,讓人有些入迷。

優秀的基本功以及極具功底的配色技術,整幅畫點題的同時又不缺乏美感與新意。

錦安然欣賞著陳傲雪的稿子,眼神漸漸迷離,那畫彷彿帶著她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她彷彿能設身處地的感受著整幅畫的氛圍。

“我的青年時期,家裡有一大片後院,”陳傲雪清了清嗓子,開始講述,“我的母親非常喜歡植物,在後院專門架起了一個木籬,修建了一個月季的花牆,那是我剛開始學習繪畫的時候,我每天就喜歡對著後院裡的植物臨摹,只是我覺得,這些東西在我的心裡一直都缺乏一種感覺,一直能讓我追求到底的美感。”

“還記得那是一個霧氣朦朧的清晨,我突發奇想來到後院,結果就看到了那一牆的月季從霧氣中盛開,猛然的我發現,我可能已經找到了懵懂時起一直困擾著我的美感。”

“Haze,是困惑,是尋找,也是神秘的答案,也許只是一個不經意,便能突然尋找到一直苦苦尋求的一切,原來就在自已身邊。”

語畢,會議室裡鑑賞聆聽的幾位都鼓起了掌聲,西裝男的掌聲尤為起勁。

“說的很好,陳女士,透過您的描述,我感覺整體的立意與畫面的處理完全符合我們的要求,但是我想問你一個問題,既然您說您指只是在清晨看到了滿牆的月季,那畫中這位女孩是?”

“當然是我,”陳傲雪笑笑,“是年少時還在尋求著答案的我,我曾經也很無助的倚靠在這花牆邊上,未曾想過這花牆便是我的答案,所以我把她畫了上去,也是為了更好的突出Haze的主題。”

西裝男點點頭,轉頭看向一旁的西裝女,西裝女也同樣點頭示意,小聲說:“確實比我們之前那幾家不入流的工作室好多了,至少現在看來芝瀾居整體都在專業水準,真的可以考慮,您說呢?景常務。”

景溪月放下撐著的雙手。一臉嚴肅的面容,看不出任何喜歡或者厭惡的情緒,她像是永遠保持著中立的角色,絕對的公平,也有著絕對的決定權。

“我覺得可以。”西裝男又一次確定了自已的決定。

“我覺得不行。”

景溪月的一句話,讓本來稍稍活躍的氛圍一下子有降低到了谷底,她沒有看一臉尷尬的西裝男,而是緊緊盯著螢幕:“陳女士,你整體的風格是我這一週來見到的最完美的,幾乎讓人挑不出瑕疵,我幾乎將錫州市所有的工作室走遍了,對比下來你確實是最符合要求的,但是我想問你,你是否覺得有些喧賓奪主,你的釋義基本上都在闡述著月季,但是首期封面我司也明確提過要求,要以Haze一次來設計,您真的覺得早晨那淡淡的霧霾能夠符合我們的主題嗎?”

“雞蛋縫裡挑骨頭。”西裝男悄悄對西裝女說。

陳傲雪被這突如其來的質問壓制的有些無言。

“《Haze》是《Sensibility》的子品牌,你如果好好地做功課,應該知道子品牌和主品牌應當保持著一些聯絡,為了早期宣傳,設計風格上也不該與主品牌相差過大,之前那麼多工作室全被我刷掉了,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為沒有研究到這一點。其次,我希望能找到一些構圖簡單的設計,您的稿件更像是插畫,而非雜誌封面。”

被一通數落下來,陳傲雪有些灰頭土臉:“但您也確實說了,我的稿件是您這一週看下來最好的,您看……”

景溪月搖搖頭:“你們工作室跟我提過要上交兩份,這不,還有一份沒有看呢,您先別急,讓我全部看完再做定奪。”

陳傲雪徹底洩了氣,關掉了檔案,像被抽走了靈魂,只剩下癱軟的軀殼,有氣無力地坐回了座位上。

“好,下一位。”白芊向角落裡的二人點點頭,可當是錦安然站起身的時候,她還是展現出了意料之外的詫異。

“酥……蘇總監,不是你來嗎?”白芊衝身邊的蘇以東使了個眼色。

可是她卻只是衝白芊笑笑:“錦安然是一個很有潛力的人,你要相信我的判斷,也要相信你的選擇。”

兩人的目光隨著錦安然一直挪動到講臺,那幅畫展示在眾人面前的時候,蘇以東還是倒抽一口涼氣。

我真的……做好準備了嗎?

蘇以東問自已。

“接下來由我來展示。”錦安然開啟稿件,載入的有些緩慢,卡頓的畫面由頂至低完全載入完後,所有人不由得睜大雙眼。

整幅畫的基調都是淡藍色的渲染,留出了點點空白,模擬著淡藍色的霧氣,將畫中央的兩隻手包裹著。那兩隻手在留白的渲染下,曖昧纏綿卻又無法完全貼合,一邊佔著高處,一邊像是屈尊降貴的在下,相互依偎,卻又刻意保持著距離。

“我不會因為我們認識而放水的,還請你做好最讓我合心的釋義。”

“在立稿之初,只是結合了一些自已青春時的一些記憶,思緒沒有太過連貫,只是根據我記憶中一位特別重要的人,完成了創意的設計。”

“難以打破的霧靄,迷惘困惑,難捨難分,像是要努力追求著什麼,卻又永遠無法觸碰到的,陌生的親切感。就像著兩隻手,輕輕交合,看似已經快要觸碰,卻因為那一小塊留白,在這淡藍色的迷霧中分開,永遠無法觸碰到一起。“

“有些晦澀,有些消極,但是很符合《Haze》的立意。”西裝女學著西裝男,在他耳邊輕輕發牢騷。

但是永遠無法避開的,是位於畫面左邊的那一隻手,佈滿了累累傷痕,突兀,怪異,醜陋,刺眼。

“我很喜歡這幅,”西裝女率先發表意見,“但是有個問題,請問這隻特殊的手……有什麼具體的意義嗎?”

還沒等西裝女說完,景溪月猛地站起身,揮揮手打斷了她,然後微笑著,看著錦安然,緩緩開口:“我也很好奇,安然,你與我講過靈感是抽象的東西,有時真的很難去解釋,但是我實在無法想通,一隻醜陋不堪的,佈滿傷痕的手,在這幅畫中起到的作用。”

錦安然面對她的笑容,確實難掩心中的緊張。

“還請你告訴我,為什麼這隻手會是這副模樣。”

景溪月又緊逼了一步。

聲音不再具有錦安然記憶中的那股熱情與活潑,只剩下了冷冰冰的公式化。她不曾想過景溪月的改變如此之大,不易察覺的一絲怪異湧上心頭。

是因為那兩位助理嗎?

雖說是助理,但是完全沒有把景溪月這位常務放在眼裡,一切都只是根據自我的想法而發言,不像是幫助者,而像是監控者。

錦安然滾了滾喉嚨,語氣也陡然變得嚴肅:“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想先問一下景常務,您覺得藝術,理應是完美無缺,還是應該留下點缺憾呢?”

一旁的蘇以冬身體心頭猛地一顫。

景溪月盯上錦安然的杏眼,思考了一下,回答道:“完美應該是藝術基本的規則,但是缺憾往往更能震懾人心,如果缺憾使人共情,那便會成為讓人印象深刻的美感。”

她頓了頓,繼續說:“若你想說缺憾會有美感,但我感覺,毫無由頭的缺憾只會是畫蛇添足。”

“但是我想我也講過,這幅畫的描繪,並非我一人完成。”

“你是說……”

蘇以冬從座位上挪身,緩步至錦安然身旁,伸出那隻帶著蕾邊手套的左手,安靜地解釋著:“無論是缺憾,還是困惑迷惘,亦或是痛苦,我們最終都要面對,就好似畫上的這隻手。”

她說著,將手套緩緩摘下。

當那隻佈滿灼痕,荒蕪貧瘠的左手掌出示在眾人的面前時,整個空氣都瞬間凝固。

沒有人會想象到,如此一位年輕多金,容貌昳麗的藝術從業者,居然會有這樣一隻格格不入的手。

會議室靜的針落可聞。

“這隻手,本就不該成為秘密,是我的壓抑自卑,讓她一直藏在了手套下面。我的同事們一直都認為我是為了保護這隻手,然而被保護的東西,其實早就傷痕累累了。”

“但是因為某個人,我重拾了勇氣,我想要讓自已重新生活在陽光下,重新面對自已,即便自已不再完美,但至少,我不會再困囿於過往,我也憧憬著未來。”

聲情並茂,那個平日裡冷淡的蘇以冬彷彿已經完全褪去了尖銳的保護,在不惜吝嗇的讚美掌聲中,錦安然望向那隻自已看了無數遍的左手。

蘇以冬說的某個人,是自已嗎?

可我仍然困囿於過往,無法掙脫過去的自已。

西裝女激動地站起:“立意和風格都非常符合我們的要求,其次就是這大面積的淡藍霧化渲染,很明顯也是研究過《Sensibility》封面設計風格的,這是我們從頭到尾見到的,最完美的作品。感謝二位的釋義,我想這次可能不虛此行了。”

不知是不是錯覺,錦安然在濃郁的光線中,與景溪月的眼神對上。

裡面有遺憾,也有不解,像是烈火燃燒完餘留得灰燼,看不到一絲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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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事宜完成的很順利,但是具體是否能確定還需要後續的審批,所以白芊讓她們先自行下班,她與常務助理還有些事情需要進一步商議。

“安然妹妹,你真是給了我一個大驚喜。”

臨走前,白芊激動的誇讚了錦安然。錦安然也只是羞澀的點點頭。

“還是蘇總監教的好。”

“上幾個月班,都學會捧人了,”白芊抬眼看了看不遠處看手機的蘇以冬,嘖嘖嘴,“教的還真是好。”

告別後,錦安然與蘇以冬從芝瀾居的正門出來,向停車處走去。

“總監,”一路上無聲了一小會,錦安然叫住了蘇以冬,“我沒想到你居然真的……”

蘇以冬停了下來,緩緩說道:“我早就做好準備了,你難道不想問問,我說的‘某個人’,是指誰嗎?”

她抬起眸子,將蘇以冬的笑容盡收眼底,笑容裡有小心翼翼地試探,也有的模糊曖昧的期待。

錦安然剛想開口,熟悉的聲音又從身後傳來。

“安然!”

錦安然回頭,看見景溪月正從大門處往自已這邊跑,她顧不得吃驚,往前動了幾步,迎了上去。

“你不應該在樓上和他們談專案的事情嗎?怎麼下來了?”

此時的景溪月又像是回到了那股驕烈的性格,在自已身邊就會有源源不斷的溫度與熱情,直直地鑽入她的心窩。

“安然,我們都那麼久沒見了,能不能抽出點時間給我呢?”

話到嘴邊,從請求好似變成了祈求。

“一小會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