泱泱天下,以農為本。四時五穀,蔥薑蒜蕪,農之心念所求也。春耕秋收,農之順其自然也。皇,天下之首,當親歷之。

——記自《永德祖訓》

“故,春耕、秋收之禮,乃娘娘們必歷不可的重要禮節。”嬤嬤的長篇大論到此為止。

樊歆昏昏欲睡,頭不住地往桌面上低,一旁的謝若婷也是如此,兩人的頭幾乎快要靠在一起。

小水見二人這般,擔憂地盯著她們的髮間流蘇,果然,不足片刻,一金一紫兩束華貴流蘇便糾纏在一起。

樊歆提了些精神,任由小水解著頭上之物,有氣無力道:“張嬤嬤,春耕秋收本宮早在入宮前就已被告知過,何至於又講一遍?”

張嬤嬤一臉無奈,“敢問娘娘,奴婢方才所說,您需在秋收禮上做何事情?”

“祭神,種地,割稻......”樊歆數著指頭一一道來。

張嬤嬤點頭,把目光轉向謝若婷,“淑妃娘娘,您可明白?”

謝若婷敷衍著點頭,“你就不必問我。我明日得去乂陵祭拜我父親,不會出席秋收禮。”

樊歆猛地轉頭,彷彿受到背叛的樣子。

謝若婷見狀,不為所動,依舊打著哈欠,“明日是我爹的忌日,所以你和皇上就好好享受親密時光吧。”

樊歆想到這茬,瞬間變臉,傷感道:“大將軍的忌日自然得好好準備,你不必擔心我們,自已注意安全。”

謝若婷冷漠地瞥她一眼,“你是不是想笑?”

樊歆搖了搖頭,眼眸深沉,“大將軍的忌日,你應該也不好受。我雖然確實很想和祁政獨處,但我也同樣擔心你。”

謝若婷聞言,緩緩將頭偏向一側,任誰都看得出是情之所動。

樊歆把座椅搬向前,輕輕地環住了她,像老母親一般叮囑,“乂陵與皇家別莊相距不遠。若是有事,一定第一時間派人通知我們。萬事小心。”

謝若婷並未轉頭,但樊歆知道她已經聽了去。

秋光無限好。

帝后儀仗自正陽門始,浩浩蕩蕩地出了皇城。這是樊歆進宮後首次到達民間。

長街兩旁站滿了布衣百姓,他們俱是跪拜在地,嘴裡喊什麼的都有。“皇上萬歲”“皇后千歲”之類的自是不用多說,可竟有不少聲音是大喊著“歆娘子”。

樊歆耳尖,自然將這喊叫聽了去,略感羞赧。

祁政握著她的手,臉上盡是揶揄,“你本該是我一人的新娘子,卻被這麼多人如此叫著。我心裡實在不甚痛快。”

樊歆橫了他一眼,嬌嗔道:“你閉嘴!”她透過紗簾見萬民朝拜,不由得心生感慨,如今她是天下之母,肩上責任自不能忽視,可若心中志向就此作罷,怕是會抱憾終生。

思及此,她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與她並坐的祁政自然注意到了這聲嘆息,“為何嘆氣?”

樊歆看向他,忽覺他今日格外的英俊瀟灑,一身素淺便衣,讓他失了幾分肅冷,添了幾分文雅,活脫脫一翩翩少年郎。

她看得些微呆滯,忽略了少年郎的問題。經對方提醒,才漸漸回神,“只是有些擔心若婷罷了。”

祁政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不必擔心。她本就有暗衛護身,你又替她討了些翊衛跟著,很難會出事。”

“生身安全自有保證,可心裡的創傷又如何得到恢復呢?”樊歆嘆道。

祁政不擅安慰,見樊歆傷懷,也只能陪伴左右,不知該說些什麼。

車輦很快駛入皇家別莊。

樊歆拋下憂思,開始履行皇后職責。第一環節乃祭神,此神為農神,每逢春耕秋收,帝后便會與百姓們同時祈求農神,以佑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樊歆和祁政一人手裡握著一束稻穀,並肩走向高壘的祭臺。祭臺之上,穩穩放置著一祭壇,祭壇上寬下窄,呈方體狀,壇中黑土即滿,散發著陣陣臊氣。

帝后二人至祭壇前,將兩束稻穀插入其中。樊歆聞見臊氣,忍不住皺緊了眉,待忍著不適插了稻穀後,身形一晃,險些歪倒。

祁政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急急問道:“你怎麼了?”

樊歆借力穩住身形,恢復端莊模樣,若無其事地微笑面對下方百官,“無礙,不必擔心,許是日頭曬得。”她輕聲道。

祁政擔憂地看了她一眼。

日照秋果,風拂稻浪。

帝后正在體驗割水稻這項農活。兩人換上了尋常農家衣物,有模有樣地穿梭在金黃稻田之中。

樊歆曾經也體驗過農閒生活,所以對此十分熟練,看起來就像是一位農家俏娘子。

反觀祁政,就是截然不同的一番景象。這是他登基以來第一次出席秋收之禮,先前也從未如此接過地氣,手上拿著鐮刀,雖已有農戶教授過,但動作顯得十分笨拙。

祁政手上佈滿紅色細痕,皆是被稻葉所傷。樊歆一直賣力地幹活,未曾注意,而祁政始終慢她一步,護在她身後,怕她再次倒下。

稻田之中,除搖曳的稻杆外,便只有他二人的身影相依相隨。另一片田中,幾位老臣看著眼前一幕,皆是欣慰。

拋除君臣之觀,祁政是由他們看著長大,與他們的孩子無異,如今帝后二人感情和睦,他們也算對先帝有了交代。

樊史仁在其列,亦是看在眼裡。他對祁政是,老丈人看女婿,越看越滿意。這女婿雖身份尊貴,但從不擺架子,對樊歆也溫柔體貼。對於這樁陰差陽錯促成的婚事,他像是枯樹上的知了——自鳴得意。

時光流轉。滿是金黃的稻田,已變得只剩稻茬。樊歆雙手叉腰,得意地看著她的成果。她轉身,欲同祁政炫耀,可一眼便看見他手上細痕,急忙上前拉住他的手,目光之中盡是擔憂。

祁政笑了笑,“無礙。再晚些,這些小口都要癒合了。接下來是去摘果子,我們走吧。”

樊歆被他逗笑,腰微微彎下,直起身時,腳步一個踉蹌,差點再次摔倒。

樊歆一手扶住祁政的胳膊,一手按著暈乎的腦袋,微微鬆手,使勁晃了晃,昏沉之意未曾減輕。

她以為是勞作後猛然起身帶來的不適,便沒太在意,衝祁政揮了揮手後,兩人便依偎著朝果園走去。

秋光盈盈,碩果累累。樊歆爬上高大的果樹,用長杆打著掛在枝頭的板栗。她興味盎然,不顧旁人勸阻,硬是要親手摘幾枚她最愛的板栗。

板栗果實被尖密的硬刺保護,防的便是樊歆這般偷果的賊。可樊歆的手被厚重手套包圍著,尖刺未傷及她半分。

一個接著一個的小刺包落下,砸到已鋪好的重布上,樊歆得了成就感,立即違背了說只打幾枚的誓言,一杆子接著一杆子,布上密密麻麻地全是板栗。

日暉在枯葉間見縫插針,樊歆不經意間看到一根枝頭上,滿是簇擁著的板栗。她對此志在必得,自信地伸出長杆去夠那樹枝。倏爾,她感到頭痛欲裂,昏昏沉沉,眼前的板栗多了一倍。她手裡的長杆順勢而落,她的身子也緊隨其後,從高枝上滑下。

祁政一直在不遠處注視著她,千鈞一髮之際,他縱身一躍,落在滿是尖刺的重布上,空氣中立馬響起“噗嗤”幾聲,是尖刺扎破衣料的聲音,和樊歆落在他身上的聲音。

轉瞬之間,呼叫聲響徹雲霄,隨侍太醫連滾帶爬至兩人身邊,板栗樹下聚滿了百官大臣,個個擦著冷汗,發出嚎哭。

所幸祁政穿的衣服足夠結實,未曾被板栗刺扎破,可由於做了樊歆的肉墊,腹部受到重擊,太醫說需得休養一段日子。

“皇后呢,快看看皇后!”祁政衝太醫吼道。

太醫被嚇得虎軀一震,同樣在尖刺上跪走至樊歆跟前。簡單的看診後,他得出樊歆中毒的結論。

祁政俊臉蒼白,抱起樊歆,目光狠厲,直盯著太醫質問:“皇后怎會中毒?!”

太醫內心叫苦不迭,下毒方式千百種,饒是他乃華佗再世,也不可能平白得出中毒之因。

“請恕微臣無法在當下得知。待微臣回宮之後,仔細查探一番,或許能找出下毒源頭。”

祁政耷拉下了腦袋,緊緊地抱住樊歆,“此毒發作時間多長?”

“回皇上,看娘娘的症狀,若在明日午時前沒服下解藥,只怕是無力迴天了。”

祁政雙眼通紅,受驚似的猛然看向太醫,隨即跌跌撞撞地抱著人起身,“回宮。”

“皇上。”小水滿臉是淚地叫住了他。“奴婢聽娘娘說過,淑妃娘娘精通醫術,還請皇上快些將淑妃娘娘請回宮吧。”

祁政又是一個猛抬頭,急急出聲喚道:“梅冰!”

“老奴在,老奴明白,皇上您且先帶皇后娘娘回宮,奴才這便去接淑妃娘娘。”

春沁殿。

祁政抱著樊歆飛奔進門,他動作雖急,可放下樊歆時卻十分輕柔,彷彿在抱著一個易碎的花瓶。

彼時太醫院裡的太醫,已盡數候在殿內。祁政又急又怒,“你們快去查!若沒能救回皇后,朕唯爾等是問!”

太醫們進進出出,將春沁殿內一應事物查了個遍,但皆未發現異常;宮人們來來往往,換了一盆又一盆的水,可也趕不上樊歆額間出汗的速度。

而祁政卻什麼也做不了,除了等待便只剩等待。腦中突然想起一個人,祁政望了一眼樊歆,隨即提腿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