蜻蜓點過彎月池塘,微風晃動新葉樹梢。松木樹上一處細密蛛網,落入一隻黃翅斑點蝴蝶。

蝴蝶揮翅掙扎,卻越纏越緊。拇指大的蜘蛛感到蛛網的震顫,迅疾地從某處爬來,幾條腿壓在黃翅蝴蝶身上,一口咬住,幾對眼睛冷冷盯著這片叢林。

只一小會,蝴蝶連最後的掙扎也平息了。蜘蛛轉著圈給蝴蝶吐上一層蛛絲,緊緊包裹成一個白繭,拖回了枝葉後的陰暗裡。四野靜悄悄的。

微風吹了很久,這片天地搖曳了很久。一隻綠皮青蛙,“呱”的一聲跳出池塘,白色肚皮一晃而過,像是夜晚此起彼伏的蛙鳴的一種前奏。

本是黑乎乎,暈晃晃的,餘有時一動不動在床上躺了許久。睜眼的那一刻就似石頭被投入湖面,激起一圈圈漣漪。而後漣漪一圈圈一層層從中心散開,漾往遠處。

就似牽動蛛網一角,整個蛛網的脈絡便在其中晃動。很多的人,很多事,在這脈絡裡翻湧閃過,就像假寐之時,腦中既似幻想又若幻夢的片段。

周遭靜悄悄的。漣漪推著漣漪,一圈圈落入平靜。蛛絲牽著蛛絲,一根根重又潛伏。

餘有時緩了很久,腦中仍是一片混沌茫然,好似一切過往皆被昨夜的黑暗截斷。消散得乾脆,以至於此刻周身落入一片巨大的空虛之中,不斷下墜,竟無一人可以依靠,無一物可以攀附。

越是努力試圖從腦中混沌搜刮出些許的過往碎片,便越是悲愴叢生,淒涼難耐。

額頭冒出一層細汗,臉色也漸漸慘白,餘有時一隻手撐著床邊,費力坐起身子,右側窗扉用木棍支開著,眼睛僵硬地望向窗外。

彷彿眼睛、耳朵也都經歷了一場斷絕的睡眠,緩了好一陣,它們捕獲的資訊才被餘有時真實感受。

窗外的鳥鳴漸漸傳進了屋內,連同陣陣清風,縷縷馥郁的花香都湧了進來。

小屋門窗低矮,外面是夕陽倚著山尖的傍晚,不遠處的池塘霞光眷戀。

餘有時眼中溢位淚來。

小屋東側的木門吱呀一聲開啟,一位藍色衣裙的姑娘,隨著傍晚的溫柔天光,一同揮散了那一側屋內的陰暗。

藍裙姑娘提著竹籃,手臂上的衣衫挽起。遠山青黛般的眉眼望向正垂落下淚來的餘有時。

她快步將竹籃放在一旁木桌上,然後行至床邊坐下。眉眼望著眉眼。餘有時淚眼潸然,姑娘面頰溫暖。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問,但不要著急。沒事的。”溫柔若暖風的聲音從姑娘的唇間傳來,她放下挽起的衣袖,將餘有時額頭的汗珠輕輕擦去。

餘有時確有太多疑問,以至於竟不知如何開口。嗓子也是一陣乾澀,艱難的回應一聲,“嗯。”

藍裙姑娘起身從桌上端來一碗水,遞向餘有時嘴邊,“喝點水吧,然後緩緩,會習慣的。”餘有時張嘴先淺嘗幾口,而後便大口吞嚥起來,姑娘耐心地隨他喝水將碗一點點傾斜。

喝過水,餘有時的嗓子漸漸舒緩,藍裙姑娘將他扶起坐在桌邊凳上,桌上竹籃中裝著許多新鮮野果。

餘有時再忍不住了,“我是誰?”

不待姑娘開口回答,又立馬接著問:“你又是誰?”

姑娘聞後竟撲哧笑出聲來,唇角揚起,眉眼含笑,忙用手半掩面前。餘有時焦急的望向她,片刻,她將掩面之手向前伸來,撫上他的左臉,輕輕摩挲,“你還是你呀。”

餘有時微微一怔,一是被這舉動所困惑,二是眼前這位春水般爛漫的姑娘,此刻突然紅了眼眶,淚珠若落花般從其白皙的臉頰滑落下來。對面餘有時一陣無由來心痛。

屋內靜悄悄的,偶有兩聲鳥鳴在風中飄搖著飛入矮窗。

夜裡,藍裙姑娘將兩人吃過的野果果核,埋在池塘邊的空地。撫平埋坑的土壤,從倒映璀璨星月的池塘中打水澆灌。

漸漸適應過來的餘有時此刻行動已不再僵滯,空乏無依的情緒也在她身邊慢慢安然。藍裙姑娘忙碌著,他便在一旁靜靜觀看,走哪隨哪。

“會長出果樹來嗎?”她拍拍手掌,側過頭看向餘有時,此時餘有時正對著池塘的水面出神。

“會的吧。”

“你怎麼知道?”藍裙姑娘捋順衣裙,坐在池邊一草地上,向他招手。

餘有時便邁步來到她身邊,低下頭望著姑娘揚起的面孔,“只是覺得你栽種得用心,細緻,大抵是很好的。”

她仰頭對著他笑,薄潤的兩抹粉唇輕抿著,瓊鼻挺翹。在光線昏暗的夜晚,這張芳華灼灼的面孔卻不可阻擋地印入餘有時腦海。

已經忘了一切,這副面孔不能再忘記吧了,他怔怔想到。

她左手輕輕拍打身側的草地,“坐過來。”

餘有時便盤腿坐下。身側的她雙腿併攏立於身前,一束比黑夜還黑的秀髮披散在肩上,望向身邊的他開口,“要長多少年,它們才能結果呢?”

“不知道。”

“它們結果時我們還會在這嗎?”

“不知道。”

從遠處的吹來的風,經過某片正當花期的花叢,掠過此時倦鳥歸還的松林,拂過眼前描星狀月的池面,輕柔撲向二人。四野靜悄悄的。

“夜晚好美呀。”她雙手抱膝,身子傾斜過來,腦袋枕在餘有時的肩上。

“嗯,好美。”他微微挺起胸膛,向她那側略微傾斜,又補一句,“真的好美。”

過了一會,隨著第一聲蛙鳴響起,四野裡便都陸續響起來了。周遭漸漸被此起彼伏的蛙聲籠罩,幾聲蟋蟀鳴叫混在其間,一起掀開了夜的寧靜。

全世界的青蛙在此刻呼喚伴侶,而餘有時腦中翻來覆去也湊不出一個完整的名字。蛙鳴鼓動著他內心的不安與空洞,涼涼的微風此刻呼嘯著他的呼吸。

焦躁煩熱漸起,餘有時想起傍晚時她沒有回答的問題,此刻想要再次提及,卻在開口前凝息。

肩上傳來冰涼的觸感,身側所依的她此刻好似月光般清幽,悲慼。

她的眼淚流了很久,久到夜晚變深,晚風變涼。久到餘有時的世界只剩肩上的涼意,而再無蛙群求偶的聒噪。

久到餘有時心裡的疑問,都漸漸只剩一聲宿命般的嘆息。

她的眼淚在她起身站立的那一刻便不再流了,眼眶紅暈著一點破碎感,清淡之間將這四周皆環視納入眼底。

她手掌輕拍一下臉頰,自然地牽過餘有時的手,“我們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