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她於2019年的冬天逝世。

死因不詳。

陳映微盯著自已的肉體有些恍惚。

好奇怪,自已死了為什麼內心會如此平靜。

大雨瓢潑而落,地上的血跡被沖刷得一乾二淨。

就像她這個人一樣,輕易地便被抹掉

聽起來是不是有些可笑?

“映微!”

身後有人喚住她的名字,陳映微轉身,見一人撐傘自雨幕中狂赴而來。

那人“砰”一聲跪地,竟伸手攬過她的屍身。

雨傘在地上打了圈兒,滾落過她尚存的靈魂。

“映微,是我來晚了。”

男人哽咽著,他將她的屍體緊擁在懷中,水和淚交織在那張俊美的臉上。

“到底是誰,哪個該死的畜生,映微,映微你醒醒!”

“映微,求求,求求你睜開眼。”

“你只要你醒過來,你說過的,你會等我回來。”

他歇斯底里,眼眶猩紅。

那人是她名義上的丈夫,江書明。

素日不將心情宣洩於臉上的他,憤怒與悲痛像是決堤的河壩洶湧崩出。

陳映微驚愕地撐大眼睛。

怎麼會。

她作為聯姻物件和這位曾未謀面的男人結婚。

他曾說過,他們只是逢場作戲,不動真心。

陳映微帶著家裡的任務,僵硬地含笑,在那份合同上籤下了名字,自此她開始和一個陌生男人繫結,一同進入了婚姻的鐵窗之中。

可是現在,又是為什麼?

她第一次在江書明的臉上看到撕心欲裂的表情。

如此痛楚,如此緊張,如此愛憐。

視線逐漸由暗轉明,雨幕竟然逆向而行,周圍的光景像是碎片片燃盡。

陳映微試圖觸碰男人的手指。

“不,江書明,江書明!”

眼前的男人迅速化為點點光斑散盡。

不知何時,雨幕已褪,身後的紅日已爬過地平線,似是有十萬只金喇叭齊鳴;蒼涼的荒原,枯草如貧瘠的海波向後湧動。

“陳映微你還在掙扎什麼?”

渾厚如鐘的聲音從頭頂響來,像是閻府的判官等她歸入黃泉。

陳映微沒等看過去,視線開始光怪起來...

……

“啪!”

一個機靈從夢中驚醒,她渾噩地揉了揉長髮,明顯還有些沒緩過神來。

抬起手碰了碰臉,慶幸,還活著。

這是她重新回到十七歲那年的第八天。

這也是第八天在努力地適應這個更加瘦骨如柴的身體。

重生後、每個夢裡不斷回放著死前的畫面,她平緩著呼吸,讓心率慢慢降下來。

忽然,察覺到腿上一熱,陳映微方才注意到自已打翻的咖啡。

她順著水漬看過去,正好濺到了身旁人的鞋上。

“對,對不起,我忘記蓋牢了。”

身旁人弓身臥在椅子裡,他懶倦地移了點兒臉上的帽子。

男生的劉海略長,擋住了一部分的視線。

“我找個紙。”

陳映微回手一翻揹包,摸到了用空的手紙包裝,手指一僵,忍著尷尬繼續翻找起來。

“不用。”

“可...”

“沒事我繼續睡了。”

說完,他闔上眼,翻了個身,又往椅子裡躺了躺。

“謝,謝謝。”

陳映微慌忙謝過,她侷促地挺著背,故意翻動手機裝作一副很忙的樣子。

視線掃定在了男生的那雙鞋,沒有記錯的話,是時下最流行的運動鞋品牌。

女孩慢吞地點開淘寶識圖,當彈出來價格的瞬間,心塞進了嗓子眼兒裡。

這把她賣了也沒這麼多錢啊。

陳映微抿著嘴唇,雖然對方不在意,但良心隱隱的不安。

“呦!小姐姐在拍我們家江爺啊。”

一道輕佻的聲音從背後響起,陳映微嚇得一哆嗦。

“我沒...”

“小姐姐你不用害羞,我們家江爺啊都習以為常了,雖然你長的好看,不過你得排隊得排到噗!”

沒等孟丞說完,身旁的男生來了一記拳頭。

“閉嘴,吵死了。”

“嘶這一拳打的人家心口疼嘛。”

孟丞矯揉造作地捂著心口,一旁站著的孔書有些看不下去了:“江爺,到站了,走吧。”

江少陵蹙著的眉逐漸舒開,他睜眼,將帽簷兒壓低。

陳映微沒看清那張臉,但那道凌厲的下頜線大概猜出這人長得不會差。

“走吧。”

“好勒,小姐姐再見!”

身旁一空,陳映微心裡鬆了口氣。

她回身偷偷瞄了眼被喚作“江爺”的男生,身段修長,寬鬆的工裝外套套在身上,妥妥的人形衣架。

盯久了,和記憶中的一個人逐漸貼合。

陳映微抬手揉了揉眼,許是重生後還沒有適應過來。

總是能在不經意間看錯許多人。

自動門緩緩關上,幾人的背影消失在了另一節車廂裡。

“尊敬的乘客您好,列車還有5分鐘抵達青城站,請各位乘客提前準備下車...”

陳映微收回思緒,側身看向窗外,不知道是誰將遮光窗簾拉了下來。

她掀開窗簾的一角,入目便是一片大海。

海鷗點點而過,海岸線旁的紅瓦房屋鱗次櫛比;山頂,整點的鐘聲從教堂徐徐傳到了火車站。

熟悉的老地方,一切故事的起點。

***

“據前方記者傳來最新訊息,山城軍\/事化管理學校已交由相關司法機關執行處理,公\/安部門根據檢察\/機關的批准將龐某進行逮捕,此外涉及案件的856名學生已經由相關部門和父母護送回家...”

“真是解了我這口氣,這個姓龐的也太不是東西了,這些孩子們才這麼小。”

“可這些都是些混混進去的,放出來那不是危害社會?”

“你去看一看之前的新聞,好多孩子的父母根本就是隻生不養,直接隨手一扔,要我說啊這些父母也不是什麼好品。”

陳映微將耳機的聲音調大,沒由來的失了排隊的耐心,轉向了另一邊的檢票隊伍。

青城的天氣說變就變,剛出了高鐵站便飄起來絲絲小雨。

雨幕隨風滾過地面,熙攘的人群與她擦肩而過。

“映微!往這看!”

只見一個短髮女孩披著紅色雨衣向她衝來。

陳映微起先一愣,隨後整個人便被用力摁進懷中。

“我靠啊!恭喜你啊終於出來了!”

“整整兩年啊,我給你瘋狂打電話發簡訊,要不是你前幾天回我發訊息,我以為你人沒了。”

許歡言微拉著哭腔,手上的力道似乎要將她揉進骨子裡。

陳映微怔怔盯著前方,她有些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許歡言微的後背。

真的是她。

這個時期還流行著內扣的梨花捲和耳邊似有似無的挑染。

杏黃色的發和紅色交融著,以她的視角看有些滑稽。

這是她中學時期身邊唯一的一個朋友,但去了山城後兩人後再無音訊。

“喂,你怎麼這麼傻愣啊?”

許歡言微捏了把她的臉,有些不解。

“沒,就是見到你,感覺真好。”

“咦——你去了山城怎麼學回來這麼肉麻的話,來把雨衣套上,我帶你去吃頓好的順便和我這個老朋友講講發生了什麼。”

許歡言將一套雨衣丟給她,拍了拍自已的小電驢。

“什麼時候學會騎電動車了?”

“沒多久,腳踏車爬坡太累了,還是電驢子省勁兒。”

陳映微將雨衣套在身上,抬手抱上了她的腰。

風帶著小雨飄在臉上,冰冰涼涼,陳映微側頭靠在她的背上,眼前不斷過掉的風景添了幾分不真實。

她真的回來了。

十年前的青城市政規劃還沒有完全展開,還保留著一些市井風貌。

電動車緩慢地在車流當中穿插,街上的雜鋪餐館和記憶中略顯陳舊。

前一世的她鮮少回到青城,她在家中並不被待見,畢竟是寄人籬下,做點事都需要觀察遍別人的顏色,出嫁的她又能以什麼身份常回來看看呢?

許歡言微領著她到了家菜館,雨天沒什麼人,兩人找了個靠窗的地方坐。

“老闆來兩斤特麻清江魚!”許歡言邊說,轉過頭來,眉間調動著喜悅,“我和你說這家清江魚絕對符合你口。”

“正好,很久沒嚐了。”

許歡言雙手撐著桌子,話匣開啟:“我和你說啊,你不在我都不知道找誰玩去,逃課逃得我都閒的慌了,不過,我最近找到一個好玩的酒吧要不要去啊?”

陳映微拆筷子的手一僵。

她看著面前的人,不覺,有些陌生。

意識到自已冷場,思緒忙接上,“我們才高中,酒吧的話...”

“哎呀,別這麼老土嘛,就是去玩玩。”

陳映微抿笑搖頭,“不了,我可能不喜歡那種氛圍。”

許歡言失望地耷著嘴角,隨即又問:“好吧好吧,話說回來你怎麼又把頭髮染成黑色了。”

說完,伸手抓了下她的頭髮。

“我...”

“不過沒想到黑長直也很適合你,你可以剪一個公主切,顯得臉更小。”

公主切,是一個放在十年後看起來非常drama的造型。

陳映微果斷拒絕,“不了,那種打理太麻煩了。”

她暗著抓緊筷子,對於這位舊友,只有震驚。

以前二人在初中結伴叛逆,遲到、逃課去看隔壁學校打架,這也是作為諸多的原因之一被送到了江城,上一世高中的自已像是狂妄肆意的風,認為沒有什麼可以攔住她的去路。

沉默之響,老闆娘端著熱氣騰騰的清江魚打破了局面。

“小心點啊,別燙著。”

“我草好香啊,來來來,快動筷子。”

“來,這是大蝦。”

陳映微忙伸手接過,放到中間。

“來說說吧,這兩年失蹤去哪了。”

許歡言微給兩人滿上了可樂,帶著幾分關切問。

“沒去哪,趙芳萍看我不順眼而已。”

陳映微簡言意駭,說完她低眉剝著蝦。

自陳映微父母離開之後,這幾年裡一直是舅家帶著她,趙芳萍是舅舅的續絃,帶著女兒陳晗鈺嫁進了她們家中。

這幾年受的排擠許歡言有所耳聞。

她識些眼力,也不便再追問,換了個話題:“那之後怎麼打算的?”

“她把我轉到了二中,和你一個學校,好像在二班。”

許歡言微一噎,“噗,等等,轉我們學校的話,我記得你妹妹也在我們學校。”

“存心的。”

“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我在六班,她就在我對面那個班,基本每天出門都能見著,膈應死了,你這個舅媽這是純在噁心你,讓你知難而退啊。”

陳映微含著蝦慢慢吞嚼,她既然重來一次,就絕對不會重蹈覆轍。

仰人鼻息的下場大概就是死不瞑目。

對面樓下的火鍋店一行人正魚貫而入。

為首的是一名紅毛男,他咋咋呼呼地讓人趕緊進來。

許歡言微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咋舌道:“這些個人都是這一帶出了名不好惹的,也不乏有很多二中的,不過你也不是混圈的沒必要擔心。”

陳映微有些假近視,她眯起眼睛。

沒看錯的話,是在高鐵裡遇見的那幫人。

那他也會在嗎?

陳映微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想到了那個人。

“喂耶喂耶,出神呢?”

許歡言微朝她揮了揮筷子。

陳映微回過神來,有些呆地“嗯”了聲。

“你怎麼還是這麼憨,對了,你回來住哪兒啊?去你舅家嗎?”

“環阿姨那,正好她最近缺人幫忙打下手。”

“好久沒去環姐那邊了,最近開學初的考試我媽都快要把我整抑鬱了,我能出來算是求了我媽好久。”

“這店怎麼沒有賣零度的啊,這可樂淡得一股水味啊。”許歡言埋怨著。

雨逐漸落得密起來,火鍋店門口走出來一個人。

陳映微剝蝦的動作一頓,被故意壓低的黑色帽簷,是那個被稱作“江爺”的男生。

接了電話後、步子匆匆地轉向另一個巷口。

視線猛地一黑,眼前交織出紅黑色的光影。

岔口、摩托車與被撞昏的少年。

這是什麼?

陳映微驚恐地扶著額頭,四下張望,許歡言不見了,只能隱隱聽到她抱怨的聲音。

身處在亂絲般的空間中,眼前不斷在迴圈剛剛的畫面。

心跳又開始不自控地陡生。

這到底是幻覺,還是…

陡然間,她在亂絲中看到一張臉。

即使相隔八年的時空裡,她也不會認錯。

是他,沒錯。

還沒來得及思索,下一秒,男生的身體被迎面而來的摩托頂起,隨著模拋物線的滾動,連人帶血滾到了旁邊的水泥臺階上。

心,在瞬間被收緊。

陳映微猛地彈起身子,有一種本能在驅使她,一定要快一點,無論那個男生是誰,一定要追上他!

“我去買,馬上回來。”

“噯——我就隨口說說啊。”

沒等許歡言微抓著人,陳映微已經套上雨衣鑽進了雨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