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李叔懷陪阮梨回門之日,不僅要去阮府,還得進宮謝恩,是以二人一早便差人套了馬車往丞相府去。

阮梨母親是平寧郡主,年少時對狀元郎阮平海一見鍾情,二人琴瑟和鳴,育有阮凝阮梨兩女,因在生產阮梨時傷了身子,為延續香火,阮平海才納了房妾室產下一子,將其過繼到平寧郡主膝下。

定王在時與阮相不和,阮梨本以為親事會遭到父親拒絕,沒想到父親並未多言,只說賜婚聖旨已下,就好生準備婚事。

“請父親母親喝茶。”

香盈嬌聲道。

看她面色紅潤,氣色頗好,阮母放下心,忙招呼她到跟前兒說話。

李叔懷則跟阮相進了書房。

與將軍府他的書房不同,這間屋子並不寬敞,四四方方,連個窗子也沒有,明明是白日,卻昏暗陰冷,蠟燭也只燃了一盞。

哪裡像是書房,倒似一方囚籠。

李叔懷劍眉冷翹,透著逼人寒氣,半張臉隱在昏暗中,竟與這書房格外契合。

“阿梨沒給小李將軍添麻煩吧。”阮相笑言,他雙鬢染白,但是精神頗好,一雙眸子緊盯著李叔懷。

“怎會添麻煩,阿梨知書達禮,管束將軍府很是盡心。”他淡淡回道。

“嗯,也還好是將軍府,不大。”

阮相掀起衣袍坐下,輕輕吹去茶麵上浮沫,輕呷一口,方才意有所指道。

“若是個王府,只怕阿梨有心無力。”

李叔懷並未接話。

阮相瞥了他一眼,“將軍當日與皇上抗衡,誓死不襲王位之事,老夫還記得清楚。”

“傲骨錚錚,敢違天威不懼刑罰,是有你爹當年風範的。”

聽他提起定王,李叔懷眼底閃過冷意,只是藉著嫋嫋茶煙看不真切。

“岳丈謬讚,小婿只不過是在戰場摸爬滾打慣了,皮厚一些而已。”

“哈哈,老夫還當你會怪罪於我,當時沒能替你進言一二。”

李叔懷輕笑不語。

阮相在官場浸淫多年,他定不會開口。

本來文臣最高權位與新貴武將結親就容易落人口舌,他自詡清流做派,又怎會在眾人面前替李叔懷求情。

這情若是求了,便是支援他未來女婿固守兵符不交兵權,只怕皇上一怒之下連他一起罰。

“岳丈言重,小婿不敢。”李叔懷輕飄飄吐出這幾個字,並未多言。

“老夫倒是想知道,你為何遲遲不肯承襲王侯之位。”

阮相看向那個眉眼凜冽的將軍,忽然心頭一顫,彷彿透過他,看見了當時勇冠三軍攻無不克的定王。

李叔懷迎上阮相目光,衝他露出一個隱含深意的笑。

“岳丈希望小婿承襲定王之位嗎?”

阮相眯起眼,片刻後也笑道:“你本是皇室血脈,到了年紀承襲本就是理所應當。”

“不過——”

他話鋒一轉,“王爺這個稱謂,到底只是世襲,但凡身上流著跟皇上相近的血,誰都能坐。”

“可將軍不同,將軍是拼搏沙場九死一生掙來的功名,你這般傲骨,不願承襲也實屬正常。”

“從前說起你,都是定王之子,如今定王九泉下也能以你為榮了啊。”

“聽說當年,李小將軍與征戰回來的定王父子,連個團圓飯都沒吃上。”

他語氣平常,似笑非笑盯著李叔懷。

“將軍不遺憾麼?”

李叔懷緊緊握著手中瓷盞,思緒不由得飛去從前。

五年前父親與兄長在外征戰兩年才歸,自已再三應允母親出門半個時辰後就回來用飯,帶著香盈和小廝出門去找阮梨。

可一聲巨響,一場大火。

什麼都沒了。

人人都說這大火燒的好,通敵賣國之人,合該受死。

通敵賣國。

定王府被這四個字釘在恥辱柱上,只因一封莫須有的信件。

信件上書定王早與漠北勾結,沆瀣一氣,所以漠北才會輕易攻下一座城池,而定王父子則用時兩年才將其收復。

真是可笑,皇帝沒腦子,那些大臣也沒腦子不成,但凡多加了解就會知曉對於邊陲小城,漠北有些天然地理優勢,他們又精通騎術,想要奪城,談何容易。

大乾重文輕武多年,怕是那些軟腳朝臣早根本不知戰場殘酷,只會沉迷溫柔鄉罷了。

昏庸君主,無能官員。

中原的天,早該變一變。

他緩緩開口。

“皆由天定,都是命數,有什麼好遺憾的。”

“小將軍可還在查當年大火?”

李叔懷聽見阮相試探著問,他不由得譏諷一笑。

“時隔多年,哪裡還查得出什麼,若是當年皇上能下令徹查,說不定還能循著蛛絲馬跡找到真相。”

他眼底怨懟之色盡顯,阮相走下來拍了拍他肩膀。

“是啊,都過去了,你也莫要把自已困在當年,那火燒的蹊蹺,又無從可查,不過是白費力氣,徒勞無用。”

“老夫聽說當年是有個丫鬟將你救走的?”

阮相眼裡帶著探究,“聽說你前幾日為這丫鬟燒了幾個宮裡奴才,還是親自去宮裡跟皇上討的。”

“膽子倒不小。”

他忽然沉下臉,“你可知這訊息傳遍京城,對阿梨有何影響?”

李叔懷卻道:“流言蜚語而已,若有影響,阮相便不會放心將阿梨交給我了。”

他曲起手指輕輕敲著桌子,一下又一下,方才刻意堆砌的知禮模樣消失殆盡,眉梢揚起,將自已整個人靠向椅背,抬眼看著阮相。

“市井流言蜚語傳的如此之快,都到您耳中了,該是有人推波助瀾。”

“岳丈大人,您猜是誰?”

阮平海自上而下俯視著這位少年將軍,被他周身冷厲氣勢震得心頭一驚,隨即露出個滿意笑容。

他撫了撫鬍鬚。

當年那個小世子,如今已被歲月磨礪的深不可測,氣質陰狠。

有時候,狠並不是一件壞事。

“依老夫之見,這人定是見不得將軍好的小人。”

“哦?”

李叔懷挑眉。

“不知將軍會如何對待這種小人?”

阮相拿過一根新燭,手腕傾斜,燭火抖了抖,很快新燭便燃起,燒出淺淺一汪蠟油,而舊的那支早已燃盡熄滅,徒留一縷嫋嫋青煙。

將軍陰冷聲音在四方書房內迴盪。

“自然是要割了他舌頭耳朵,讓他明白何言可聽,何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