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禾用鑰匙旋開門,看見了滿屋的狼狽。

客廳裡的空氣靜得幾乎痙攣,杜禾跨過地上的花瓶碎片,在爸媽的臥室門口聽見女人低低的抽泣聲。

他們又吵架了。

這已經是這個月裡的第五次。

飯桌空蕩蕩的,洗碗池裡的碗筷堆著沒洗,一線餘暉投在廚房的牆壁上,將她孤獨的身影封鎖在了這個沉寂的,抑鬱的空間。

洗碗的時候,房間門拉開了,沈春霞的罵聲猝然響起,將她嚇了一跳。

“我沒讓你洗碗,你給我滾出去!別在我面前礙眼!”

沈春霞的脾氣向來不穩定杜禾是知道的。

杜禾自已也快撐不住了。

大人們什麼時候才知道,十七歲的小孩也是需要愛的。

她眼眶溼熱,胸口脹痛,拿了書包跑下樓。

街燈已經亮了,垃圾車響著音樂遊蕩在各樓座之間。晚風吹得她落淚,杜禾看著熱鬧的馬路,揉揉眼睛,想起有人說,不開心的時候要吃糖。

也恰是在此時,她看見宋霖嘴裡咬著一根棒棒糖從一家書店裡出來,手裡是一本漫畫書。

他也看見她了。

皺了皺眉頭,好像見到她流眼淚很是嫌棄,但他還是大步穿過馬路,視線把她鎖在中心圈,杜禾在這樣的注視下根本動彈不得。

一輛混凝土車經過他們中間,轟隆隆的響聲過後,宋霖站在了她的面前,澄澈深邃的眼睛定定地看著她,裡面湧動著什麼特別的東西。

杜禾垂下眼瞼,淚水玉盤裡的珍珠般跳落下來,鼻子紅紅的,嘴巴紅紅的,嘴角向下垂著,手指揪緊衣角,看起來像站在風裡瑟瑟發抖的小羊羔,十分委屈。

宋霖微微俯低身子,湊近她的臉,用不正經的語氣笑話她:“喲喲,哭鼻子了,誰招惹你了?”

杜禾後退一步,偏過頭,揩掉眼淚,轉身就走。

剛好那條路出來一輛摩托車,滴滴按了兩聲喇叭。

她感覺自已被一股力量牽制往後拉著後退,裸露的手臂面板上,有來自身後少年的陌生的,燎人的溫度。

宋霖很快放開她了,有點無奈地說:“你好歹看著點路啊,萬一又被撞到了咋辦?”

滿腹的難過委屈在聽到這句話後轟然決堤,她慢慢蹲下,將腦袋埋進臂彎。

“喂,你別這樣,我又沒罵你。”

宋霖手足無措抓耳撓腮,杜禾從原本的小聲哭泣到崩潰大哭,哭得他心都亂了。

“別哭了,哭得真夠晦氣的,別人以為我幹嘛你了,別哭了!”

宋霖以為只要夠兇,就能把杜禾唬住。但適得其反,杜禾越哭越兇,越哭越傷心,路過的行人紛紛側目,向宋霖投去鄙夷的目光。

他深知自已不太會安慰女孩子,並且讓杜禾這樣子哭下去也不是辦法。他蹲在杜禾面前,儘量讓自已的聲音溫柔一些,用商量的語氣說:

“別哭,我帶你去個地方。”

-

夜深人靜,宋霖久不能寐,翻身坐起。

擰了床頭燈,拉開行李包裡的小暗格。暗格裡,有一張舊得泛黃的卡片,那枚銀色山茶花也安安靜靜躺在裡面。

卡片上的娟麗字跡來自他深愛的女孩,是高考結束那年暑假換了新號碼,特地寫給他,要求她在奶奶家的每天晚上兩人都要互通電話。

繾綣曖昧的悄悄話彷彿還響在耳邊,她說要講一段睡前故事哄他睡覺。

“什麼時候一起睡覺?爺我現在強的可怕。”

她壓低聲音咯咯笑著,後用軟軟的撒嬌語氣說:“阿霖,我好想你。”

我好想你。

腦海裡走馬燈般幕幕閃現——

涼薄夜色中,她穿著白衣站在惶恐的人海里面,臉上沒有任何血色,蹙著眉,眼裡顫巍巍地閃著水光。

她被那個男人牽著,一身精緻打扮像是剛剛約會回來,渾身散發著小女人的魅力和嬌羞。

下午的陽光躍動在屋簷下,外婆笑臉盈盈,牽著茫然無措的她走進家門。

這麼多次無意中的重逢,次次都叫他心痛。

大一那年暑假,他們跑到烏海邊看藍眼淚,帶了一打啤酒,酣醉的時候,迎著鹹腥的海風,杜禾雙臂環抱著他,抱得那樣緊,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什麼,聲音一陣抖,小聲問他。

“阿霖,我們會不會永遠在一起?”

發了狠似的,他雙目通紅,按下那串數字,撥了過去。

好久,才聽到那邊傳來一個疑惑男聲:“喂?哪位?”

電話的背景音裡,是熟悉的女人聲音在稍遠處抱怨:“程以驍,我找不到那枚耳環了。”

“打錯了。”一時心口沉悶,嗓子發啞,急急結束通話通話。

拳頭砸在硬床板發出悶重聲響,他揉揉發脹的眉間,長嘆了口氣。

半夢半醒間,他伸出手喃喃道:“你站住,你不準走。”

抓住了虛無空氣,他猛然清醒。

白牆壁上一格月光,腦海裡女孩的嬌羞笑靨消失不見。

明明前幾秒,她還摟著自已脖子親吻他,說:

“阿霖,我要跟你在一起,生生世世。”

-

“你有沒有愛過我,

有沒有想過我,

有沒有有沒有

也會有一點心動的時候……”

杜禾被一聲急促的喇叭驚醒,睡眼迷濛中,程以驍臉上的慍怒一閃而過。

身上的薄毯已經隨急剎後的慣性掉落,現出左手無名指上一枚泛著銀光的鑽戒。

恍然如夢,不過如此。

一頓食不知味的晚飯,她神色恍惚,連程以驍說了什麼都聽不太清楚。

程以驍去結賬,久久不回。她被服務員告知有露天活動,稀裡糊塗被帶到餐廳後院的小花園。

小松針樹上綴滿金色星星燈,花香馥郁裡,透明的發光氣球隨風搖曳。

回頭要問時,發現這小花園裡,除了她,再無別人。

服務生不見了。

杜禾莫名地心慌了。她有一種尖銳的直覺,狠狠搗著脆弱的神經。

白色小推車上盛著她最愛的草莓蛋糕,上邊有兩個小人。女孩穿白色紗裙展開雙臂,做出芭蕾動作。

一旁的黑西裝男人單膝跪地,做著求婚的姿勢。

男人的手臂,靜靜地掛著一枚銀色鑽戒。

點點燈火,夜幕裡驟然升起的煙花應時應景,那一時,彷彿所有星星都在為她慶賀。

杜禾收回目光,手機螢幕亮起,她低頭去看,掙扎著試圖轉移一點注意力。

但無法抑制和隔斷的,是她無名指上被金屬環住的刺痛感。還有那一句久久迴響的話:

“小禾,嫁給我吧。”

思緒混沌間,程以驍溫熱的手心覆上了她蜷緊在膝蓋處的拳頭。

“我沒事,只是有點累。”

她能微笑回覆,卻沒能抑制住腦海裡一次次閃回的畫面。

掉了幀的,閃著黑白的噪點。

深愛過的人,說著極冷漠的話,用擦肩而過的方式回應了她這麼多年的念念不忘。

誰忘了?

年少昨日,那個恬暖午後,坦誠的肌膚相貼,少年在她頸窩裡悶聲撒嬌。

“杜禾,別離開我。”

眼底蓄滿熱淚,襯顯得這回憶疼痛而厚重。拳頭微微發抖,杜禾胸口竄起一大團溼熱,淋淋灑灑,伴隨低頭的動作,打在藍色裙襬上。

播客推送了一則聲音:

《我要結婚了,不是和最愛的人。》

在電梯間裡,程以驍瞥過杜禾微紅的眼,兜裡的拳緊了又緊,還是把話忍住了。

明知故犯,甘心作繭。

接受把一個不愛自已的女孩娶回家,當一輩子替身的事實。

程以驍代接了陌生電話,強烈預感裡電話那邊傳來男人的聲音。

杜禾找不到耳環,急得臉都紅了。

他怎麼會不知道,那副耳環被杜禾珍藏了多年,久久才甘心將它戴上。

耳環誰送的,他不願想,那個名字卻喧囂著跳入他腦裡。

入睡前,心潮難平。身側的女孩與他隔著半臂距離,不肯偎在他懷裡睡。

杜禾不知道他擅作主張接了她的電話並急急把通話記錄刪掉。

但她明明知道臥室的空調新裝不久,雪種都是夠的。

偏扯著謊說空調壞了,挨著他太熱。

涼涼月光下,女孩背對著他,薄被下的身體玲瓏有致。髮香清幽,和著她微急的呼吸一同傳來。

“程以驍?”

看他從背後環住自已,杜禾僵在了黑暗裡,聲音發著顫問他,“你怎麼了?”

細密的癢從頸側傳來,是他的吻。

與以往都不同,這一次太超乎尋常了,她被吻到心生恐懼,在他手開始解她紐扣時尖叫出聲:“不要!”

他手一頓。

隱晦的曖昧裡,程以驍喘息著質問她:“你心裡是不是還想著他?”

得到的是一個無聲的預設。

他再次俯身欺壓住她,手覆上最忌諱的部分。

半秒後,一個用了氣力的耳光響起在悶灼的空氣裡。

持續的聒噪耳鳴中,夾著杜禾細細的哭聲。

程以驍從喉嚨裡憋出一記自嘲的悶笑,胸口一種叫做不甘的情緒像雪球一般越滾越大,而在杜禾極輕極細的啜泣聲裡,這種憋屈憤懣緩緩被推送至臨界點,在神經末梢處瘋狂地躁動。

程以驍從來不會逼杜禾做她不情願的事。

但今晚,他近乎癲狂地壓在她身上,用力吻她,堵住她口中的哭咽,不顧她的掙扎踢打,粗蠻而急切地將她衣衫褪下,狠狠在她面板上留下專屬於他的痕跡。

腦海中有兩個相悖的聲音,一個在慫恿,一個在責備。程以驍嚐到不屬於自已的淚水的苦澀,卻一直沒有抬眼看她。

杜禾已經放棄了反抗,此刻的她好像一個沒有靈魂意識的木偶,連呼吸都輕得彷彿已被剝奪。

程以驍終於抬眸看了她一眼。

女人眼眶蓄滿了淚水。

突然間,沉重的負罪感壓倒了他最後一絲不甘,意識恢復理智。

他不該這樣,難道得到她就能證明什麼嗎?

他把本該甜蜜浪漫的求婚夜晚搞得這麼糟。

程以驍深吸口氣,停止了一切動作,幫杜禾穿好衣服,重重躺倒在她身側。

-

等杜禾從洗手間出來的時候,程以驍第三支菸將近尾聲。

昏黃的壁燈下,她眼角脹紅,陽臺上吹進來的夜風蕩著她寬大的睡衣衣襬,她站在晦暗處,纖薄的身子搖搖欲墜。

他知道,她在裡面哭了許久。

在那一陣耳鳴中,程以驍發狠地咬著牙,說了一堆違心的話——

“你要是還愛著他,那就去找他說清楚,而不是接受我的求婚,後半輩子都在遺憾和自我欺騙中度過。”

“杜禾,我甘心做備胎做替身,但我不想你後悔難過。”

其實,他在賭。

杜禾抹著眼淚,委屈得像這一切是她先做錯了。

他好像賭對了——

“程以驍,別趕我走。”

她是那麼多情猶豫不決的一個人,程以驍卻強迫她提前做出難以選擇的決定。

“再給我一點時間,我會忘了他的,對不起……”

天矇矇亮的時候,她終於睡著了,壁燈下,那枚求婚戒指安穩地在她左手無名指上閃耀。

程以驍希望這枚戒指她永遠脫不下來,這樣,她就可以一直在他身邊。

-

輾轉又入了秋。

意外的是,新學校是安山小學附屬幼兒園,旁邊就是安山社群。消防救援站與幼兒園就隔著幾步路的距離。

杜禾第一天報到,穿了件桔黃色的碎花連衣裙,搭一件杏白小開衫。空氣中飄著細密的小雨珠,有股潮溼的樹葉和著泥的味道。

安山一街兩邊視野開闊,早餐店裡老闆娘忙得不可開交,尖細嗓子往屋裡頭喊:\"誰要的肉蛋腸?加不加米線?\"

有人應了句什麼。沒細聽,恰時一組身穿深藍色訓練服的隊伍從身旁掠起一陣不小的風。

他們剛吃完早餐,準備在安山社群裡展開熱身訓練。

杜禾卻下意識將傘放低了些,格擋住視線。

等那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遠去,一顆懸空的心才就此安放。

她在怕什麼?

新園長姓謝,對杜禾態度很是恭敬,見面時彼此握了手。園區規模很大,戶外遊戲場地佔比高,設施多,陽光充沛。

此時已快八點,陸續有家長把孩子送進來。

謝園長領著杜禾到了辦公室,跟她詳細說了一些手續和工作安排。

杜禾本學期帶中二班,暫時擔的是副班主任的工作。

她點頭莞爾,不懂時偶爾問幾句。

交接手續處理完,謝園長領她去中二班。

大廳有一面光潔的玻璃大鏡。杜禾照見鏡中臉有些僵的自已,盡力微笑。

“嶄新的開始已經開始了,不是嗎杜禾?”她暗自打氣。

“你們好,我是小禾老師,禾是禾苗的禾。”杜禾拿了一張紙,在紙上大大地寫了個\"禾\"字。

中班的第一個學期,還未開始拿筆。最主要現在規避小學化,很多公辦園都只教五大領域課程。

杜禾沒在此上做太多功夫,她很快速地適應了這裡的環境。

小孩子們格外熱情,圍著她問東問西,眼睛黑瑪瑙般的亮,問她:“小禾老師,你有沒有男朋友?沒有的話,要不要看看我舅舅?”

太多問題回答不上,她失笑著從椅子上站起來:“中二班的小朋友快坐好來,不然你們的陳老師可要生氣了哦!”

此招奇靈,他們很快坐回椅子上,做認真聽講的樣子。

在一旁默默不語的班主任陳老師瞥了一眼杜禾,這才慢悠悠走上前來,做了個手指操,準備開始今天的第一個活動……

-

安山消防站解決完一樁危乎生命的緊急事件,回到站裡已是中午時分。

秋老虎恣意狂妄的時節,穿救援服悶得一身的熱汗,大家在澡堂隔間裡洗澡。

澡堂子里人多嘴雜,有誰提了一嘴某某加了隔壁幼兒園老師的微信,正聊得火熱。

某某沒在,估計還躲在哪個角落跟女老師發微信膩歪。

宋霖默默聽著,一聲不吭。身邊不乏為他操心終身大事的人。

除了二姨,還有馮曉宇。

“頭兒,聽上邊說下週安山幼兒園要請人去培訓,我約摸著是你。

其實每年都傳著說要請你去,結果不知道為什麼到最後換了人。

你去的話,絕逼會驚豔全場,眾多年輕姑娘要加你微信。到時候……\"

馮曉宇臉扒在玻璃上,一臉迷醉嚮往:“別忘了給我幾個哦~”

話罷臉上兜了一條黑色浴巾,宋霖已經穿好了衣服,眸色清冷:“可美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