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完相識之初,林安然手裡的雪糕早就在地上融化成了一灘黑水,掌心一片粘膩。

林安然在聽到李清塵說她已經溺水而亡時,彷彿感覺到某種事物在她的耳邊轟然爆裂,震得她聽不見聲音也說不話來。

而今又被往事纏繞,沉淪舊日回憶,不得抽身。

李清塵耐心地等待她調整狀態,環視四周,才發現最是人間留不住的,便是那匆匆而逝的時光。

媽祖廟添了新漆,磚紅柳綠,煞是好看。

廟前還新建了美輪美奐的戲臺,不知臺上唱戲的人,看見的是什麼樣的風景。

荒地被改建成了廣場,從鋪好的石板上,誰能夠記起它曾經的泥濘。

林安然回過神來,眼帶迷茫:“現在我該怎麼辦?”

李清塵也從感慨中抽身,為她講述唯一的辦法:“師傅和我說過,這人生畫卷與其主人相遇之後皆會有預兆,且多是以夢的形式呈現。”

林安然努力理解他的話:“你的意思是說,讓我拿著這卷畫,回去睡覺做夢,等待預兆降臨?”

“目前只有這個辦法。”李清塵深感無力。

“可是……”林安然糾結著不知如何說出口。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可是你從不做夢?”

林安然點頭,關於她不做夢這件事,也算是她身上發生過的諸多怪事之一。

“不做夢是因為……”李清塵低頭沉思,思考該如何為她解惑,“只要不做夢,你就是個沒有過去、沒有將來的人,這是因為你得神仙庇護。”

林安然閉了閉眼睛,黑暗中眼前浮現了兒時躲在媽祖廟供桌下發呆的日子。

再睜開時,驟然入目的燦燦陽光令她目眩了幾秒。

她艱難地開口:“媽祖娘娘平等地庇佑每一個人。”

李清塵站在她身後,凝望著她僵硬的背影:“媽祖娘娘的確平等地庇佑每一個人,但你不同,你是被選中的人。”

“什麼意思?”林安然猛然轉身。

“我也不知何解,但這本就是你的命運。哪怕是神仙,也改變不了你的命定之數。”李清塵的話很殘忍。

林安然挑眉:“那你能改得了?”

“我也不能,”李清塵承認,“普天之下,除了你自已,再無人可改變你的命運。”

林安然伸出手掌,看向了她那條淺淡糾纏的生命線。

所謂命數,所謂天定,讓她這個普通人如何理解。

林安然拿過畫卷,打算回家再細看。

李清塵叫住她,將那司南形狀的吊墜一併交給她:“物歸原主。”

他看出她的困惑,糊弄道:“別問我,一切都是師傅說的。”

“好吧。”林安然一個早晨經受多重打擊,實在沒有心思深究。

李清塵又問:“什麼時候再見面?”

林安然語氣不善:“再說吧。”

“今明兩天我都會在這兒等你,什麼時候願意來取決於你。”

李清塵為林安然做出安排,十分體諒她遭受打擊後的心情。

“知道了。”她有氣無力地表示同意。

林安然帶著滿腹憂愁,抱著畫卷,拎著吊墜,往家的方向跑去。

她腳下的步子邁得愈加大、走得愈加快,最後竟奔跑了起來。

晨風掠起她烏黑的長髮,在身後飄蕩,幽深得如同她的命運。

林安然在午飯後回到房間,平復好心情後在書桌上再次展開畫卷。

仔細研究了半晌,也沒發現什麼特殊之處,反倒是睏意滾滾來襲。

如果李清塵的說法沒錯,她的確應該在夢境中去尋找出路。

躺在床上,閉眼後沒多久就睡著了,墜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再有意識,便是入夢了。

她好像重回了人生的起點、一切的開端——出生,以旁觀者的視角,看見自已的一生。

和大多數早產的孩子不同,她比預產期晚了足足一個星期才出生。

降生那日,正值霜降,所以從小她就清楚地記得自已的農曆生日。

起初的三年,著實是按部就班的三年,牙牙學語、蹣跚學步,並沒有什麼出奇的事情。

唯一值得一提的事情是,她放開媽媽的手,獨自在雨後泥濘的道路上行走的那一天,村中有老人去世出殯。

初生的人與亡故的人,在同一條道路上背道而行。

難道她與死亡的糾纏,在那時就註定了?

之後,就是那件人盡皆知,唯獨她毫無印象的怪事,自此她就怪病纏身了。

小學三年級,她的面板突然不能曬太陽,猜測是紫外線過敏,同學還叫她是小吸血鬼,也得虧她覺得吸血鬼有種詭異的美,否則早就深埋自卑之種了。

小學四年級,手臂總是莫名其妙地脫臼,被診斷為習慣性脫臼,一年大半的時間都吊著固定戴,不過這也讓身為運動白痴的她逃脫了一年的體育課以及體育中考。

小學五年級,雙腿時常抽筋;小學六年級,眼睛高度近視;初一,尾椎骨和坐骨神經隱隱作痛,不過這些事情都被算在林安然整天呆在家裡看書,不喜歡運動的身上。

初二,偶爾頭痛,初三,胸口悶痛,高一,在不算冷的冬天裡手生凍瘡。

如今回想起來,樁樁件件都是離譜的事情。

家人以及她自已都慶幸,還好高二、高三這關鍵的兩年沒出什麼事情,讓她有充足的精力衝刺高考。

即使在夢中,林安然還是不失自信。

如果沒有從小到大這些影響她身體與生活的破事,今年的全省高考文科狀元還不知道鹿死誰手呢。

然後就是到了如今,無論是高考成績還是錄取結果都盡如人意,可謂是她人生中最意氣風發的高光時刻了。

之後的畫面匆匆閃過,混亂不清,模糊不堪,像是在露天影院看過的膠片損壞的夏日電影。

到終點了嗎?她一個人在海邊,就是家附近的海,她認得那種蔚藍的顏色。

失足落水,拼命呼救也無人回應,意識消散,沉沒於此,溺水而亡。

她的生命會終結在這片父母日日散步經過的海嗎?以如此荒謬的死法?

作為旁觀者的林安然,沒有在夢中看見她的葬禮,也沒有看見家人好友的悲傷。

轉瞬間,她就在海水中掙扎,鹹腥的海水灌進她的眼睛、耳朵、鼻腔、嘴巴,她在夢中真實地經歷了那場命中註定的溺亡。

對死亡的恐懼如影隨形,林安然反抗著夢的阻攔醒來。

時間已近黃昏,西移的光線透過窗簾,稀稀落落地灑滿臥室一地殘陽。

她安穩地躺在床上,沒有動作。

過於漫長而混亂的夢境,讓她比午睡前還要疲憊。

渾身被冷汗浸染,眼角有淚滑落,經過唇齒時,嚐到了酸澀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