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從M國回來後第一天上班的顧若曦很不在狀態,不是資料少統計一個,就是檔案少列印一份,總之頻頻出錯。蘇逸坐在辦公室,看著手裡有好幾個明顯錯誤的檔案,糾結半晌,終於還是把她叫了進來。

“這裡,這裡,還有這裡,都有問題,你拿回去修改一下。”

“是。”

蘇逸把檔案遞給她,她低垂著頭接過檔案,像犯了錯誤的孩子。

蘇逸忍不住開口問她:“若曦,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要不要休息會兒?”她做秘書以來,工作一向細心謹慎,從未出現過這樣的失誤。

“沒什麼,我很好。對不起,我會細心修改的,我先出去了。”她抱著資料夾逃出總裁辦公室,合上白橡色實木門,背靠著它,閉上眼深呼吸一口氣。

睜開眼,伸手隔著衣服摸到領口下的突起,那是一顆橢圓形的藍綠墜子,迷人的色彩就像貓的眼睛,那是……他送給她的。

她不想承認,她真的很沒出息,她不是一個意志堅定的人,那麼容易被他動搖。明明已經下定決心離開,明明已經決定走回原來的路,卻總是被他帶偏。

昨晚溫子晨和她跳舞,他那樣沉默地看著她,深邃複雜而柔軟入心的眼神,像要讓她看透他,卻又像控訴她的不懂他,像是自責,又像是埋怨。明明最後他什麼也沒說,卻讓她覺得他似乎已經說了千言萬語。

從昨晚起她就一直在想,一直想一直想,從他們童年想到少年,再從少年想到成年,想了很多很細,細到每一個生活細節,每一個生活片段。細到讓她想起許久不曾想起的東西,那是被她刻意遺忘的記憶。

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個晚上,那時他還在上高中,學業繁重,揹包裡總是堆滿各種教科書和資料,亂糟糟的揉在一起。她為他整理書包,卻無意翻出幾個粉色的信封,封面是女生娟秀的字型,寫著“晨,親啟”,他發現後漲紅著一張臉搶過信封,焦急地解釋這是隔壁班的女生寫給他的,他並不認識那女孩兒,連面都沒見過。她尤記得當時的她只是微笑著搖搖頭,又繼續整理他的書包,只當他是到了情竇初開的年紀,又不想被她笑話。如今回想起來,她是故意的吧,故意忽略掉他解釋時怕被她誤會的緊張,故意忽略掉他時不時觀察她神色的擔憂,甚至是故意忽略掉他最終發現她對別的女孩兒給他情書這事兒其實沒有半點情緒的失落。

想起了那個豔陽高照下午,她因公司出差而途經他的大學,在沒有預先通知他的情況下出現在了他的面前。那是他們分別三個月後第一次相見。他在栽種了大片喬木的林蔭道上狠狠擁她入懷。風起,雪白連綿的楊絮漫天飛舞,柔軟得如同天邊的雲,輕飄飄地落在身上,把整顆心都化成一片柔軟的棉絮。他伸手拿掉她頭上一小團白白的楊絮,笑得露出了一口好看的白牙。他們並肩坐在林蔭道的鐵藝長椅上,一路上經過了無數的學子,時不時會有認識他的同學跟他打趣。那真是一個讓人心情愉悅的下午。可是為什麼後來她漸漸地遺忘了,忘了他初見她的那一刻眼裡乍現的攝人心魄的光彩,忘了他因緊張而捏得發白的骨節,多少次想握住她近在咫尺的手,卻最終將手臂搭上了椅背,忘了那個下午他少有的溫言細語,溫柔得讓人覺得不真實,甚至忘了他的同學誤會她是他女友時,他的不否認不解釋,他的含笑不語。

想起了他在M國時,她那早已廢棄的郵箱收到了他來自大洋彼岸的郵件。五年,兩千多封郵件,他幾乎一天一封,而內容卻只有短短的三個字,從未間斷,從未改變。上午、下午、晚上、凌晨,一個晝夜,二十四個小時的任何時間段,他都有發過。她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再進那個郵箱,只是在聯絡不上他的那段日子裡,她也在瘋狂地想著聯絡他的方式。他或許根本沒想過,那些攜帶著他在異國他鄉最後一絲掙扎與希望,傾盡了他午夜夢迴時所有思念與妄想的郵件會悄無聲息地呈現在她面前。她捂著嘴,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那麼多封郵件,她一封一封開啟來看,視線在一遍又一遍多得彷彿永無止境的“我想你”這簡簡單單的三個字中漸漸變得模糊,電腦螢幕瑩白色的光線照在她嬌小的臉上,忽明忽暗的光,從黑夜一直亮到白晝。

想起了他們在M國醫院相遇時,他緊得讓人窒息的懷抱。

想起了從她踏進溫家的那一刻起,這十幾年來,他從未叫過她一聲“姐姐。”

……

她想起來好多好多,多到一顆心已承載不下這些記憶的重量。

為什麼?為什麼這些本應融入骨血刻在靈魂裡的記憶卻早早被她遺忘了呢?

她突然明白,也許在這條她所謂的正軌上,不止是她迷失了方向,其實他也同樣走錯了路,卻一直緊握著她的手,在這條看不清未來的泥濘道路上,帶她前行。

一整天無法停止的胡思亂想之後,直到熬到下午下班時間,和大腦內戰十幾個小時的她早已身心俱疲。顧若曦靠在椅子上,狠狠伸了個懶腰,伸到一半見總裁辦公室的門開了,把剩下的一半給生生縮了回去。

蘇逸經過她辦公桌,敲一敲她的桌面:“下班了,不去餐廳吃飯嗎?”

她抬頭看他:“馬上去。”

蘇逸掩唇一咳:“那就一起吧。”

桌上的手機忽然響起來,顧若曦接起電話。

“喂,你好。”

“請問你是?”

“葉小姐,有什麼事嗎?”

“咖啡廳?”

顧若曦起身透過落地窗看一眼馬路對面的咖啡廳,對電話裡的人說:“好,我五分鐘後到。”

掛上電話,她愣了幾秒,回過神來見蘇逸還在,對他抱歉一笑,“臨時有點事,我先走了,你也快去吃飯吧。”

蘇逸點頭,看著她匆匆進電梯,兩分鐘後出華逸大門,進了街對面一家新開的咖啡廳。

走進咖啡廳,她幾乎一眼就看到了靠窗坐著的葉思彤。

四目相對,葉思彤對她甜甜一笑,招招手,示意她過去。

她在葉思彤對面坐下,面前的桌上放了一杯勾了漂亮花紋的卡布奇諾。

“我隨意點的,也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謝謝。”

她執起珠光釉骨瓷咖啡杯,品一口,太甜,她幾不可聞地皺了皺眉。

“葉小姐,你今天找我,是有什麼事嗎?”

葉思彤輕輕一笑:“你不要緊張,其實我也沒什麼事,就是想來看看你。”

顧若曦被她弄糊塗了,要說她倆從認識到現在也就見過兩次面,這樣的關係幾乎連點頭之交也算不上,何來看望一說。

“你一定覺得我這樣做很奇怪,”葉思彤含笑看她,上揚的唇角旁有兩個漂亮的梨渦,“其實是因為總是聽子晨提起你,所以一直想著什麼時候來看看你。”

“他……向你提起我?”

“嗯,他和我在一起時,聊得最多的就是你。”

“和你一起……”顧若曦一頓,“他都跟你說什麼?”

“他呀……”葉思彤尖尖的下巴擱在交叉的十指上,頭微微歪向一邊,“他說……你是一個好姐姐,你曾經為他付出的他都記得,他會一輩子感激你,敬重你。”

“好……姐姐……?”

葉思彤語調輕快:“是呀,他還跟我說,今後住在一起,我要像他一樣對你好,把你視做家人。”

她臉一白:“你是他……?”

“我是他未婚妻呀,他沒告訴你嗎?”

“……”

“我們倆的事早在溫伯父還未去世前父輩們就已經定了,小時候我還為這事兒跟我爸大發了一通脾氣,埋怨他私自決定我的終身大事,現在想來,那時候真不懂事。要是讓子晨知道我曾經那麼不想嫁給他,他肯定氣死了!”

葉思彤咯咯笑起來:“子晨這個人呀,什麼都憋著不說,連若曦姐都不知道有我這麼個弟妹,他這弟弟做的,真夠失敗。你說是不是呀,若曦姐?我這樣叫你,你不會介意吧?”

聽她叫她名字,她才醒過神來,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不會。”

“那就好,子晨跟我說若曦姐性格孤僻,不願意和陌生人深交,一開始我都不敢來見你,就怕和你相處不好,看來都是他危言聳聽嘛,虧我什麼都信他,都聽他的。也怪我,把他慣出全世界唯我獨尊的性格,若曦姐,你看他像個成熟男人,其實私底下就是一個大男孩兒,老是喜歡捉弄我,欺負我,我生氣了他才開心!”

“你別看他平時像個紳士,其實骨子裡就是一個小氣鬼,動不動就生氣,害得我都不敢和異性朋友來往,不然他翻臉了,怎麼哄都哄不過來。”

“還有啊……”

“對不起,葉小姐,我身體不太舒服,先回去了。”

她打斷葉思彤沒有半點結束意思的談話,緩緩站起身。

葉思彤低頭不著痕跡地笑一笑,笑裡全是輕蔑的味道,抬頭又是一副關切的模樣,“生病了嗎?子晨總是不放心你,就怕你照顧不好自已。”

“……”

“我跟他說,若曦姐都這麼大的人了,哪還不會照顧自已。就他愛瞎操心,我說他,他總不愛聽,還嫌我多嘴,你這弟弟真犟……”

“葉小姐,說夠了嗎?”

“……”葉思彤臉色微變。

她俯頭俯視她神情怪異的臉:“說夠了,我就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