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病房裡度過了三天,蘇逸的傷在漸漸好轉,上身雖還不方便,但下床走動早已不成問題。

今天天氣甚好,金色的陽光透過玻璃照進來,整個房間被染上一層暖色。蘇逸站在病房視窗向下望,所在的醫院修葺了專供病人散步休息的花園。花園裡的木槿花開了,成片成片的紅紫交錯在一起,一簇一簇,像是展翅欲飛色彩豔麗的蝴蝶。他忽然想起一句描寫木槿花的詩:酒闌舞罷絲管絕,木槿花西見殘月。依稀記得這是幼時翻看《全唐詩》時摘下來的一句,作者的名字他已忘了,想必也不是那麼聲名顯赫的詩人。他彎一彎唇角,很難得自已還記得這麼一首詩,或許這幾天呆在醫院太過寧靜,遠離城市的世俗喧囂,心無旁騖,便想起一些早已遺忘的東西來。

他回身看向坐在沙發上的若曦,她沐浴在陽光裡,埋頭認真看一本書,時不時伸手撩一撩垂下來的耳發,露出側臉完美的弧度,一眼望去,就像忙完家務坐在自家沙發上閒適看書的美少婦,整個畫面寧靜而美好。

他有片刻的恍惚,隨即微微一笑。

“要下去走走嗎?”

她抬頭看他:“好。”

花園裡的人不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都是來曬太陽的病人和家屬。

他們沿著一條小道緩緩走著,道路兩旁佈滿了鬱鬱蔥蔥的綠色植物,置身其中,讓人心情寧靜舒暢。

沿著小道繞花園走了一圈,顧若曦考慮蘇逸的狀況,提議在一旁的藤椅上歇一歇。

蘇逸隨她坐下,正對的花園草坪上有兩個嬉戲玩耍的白人小孩兒,長得極為可愛。一旁的輪椅裡坐著一位戴著帽子的白人婦女,面色雖蒼白憔悴,卻一直含笑看著玩耍的孩子。兩個孩子時不時圍著她的輪椅轉圈,小腦袋在她身上撒嬌般蹭一蹭,又嘻嘻哈哈跑開了。婦女神情安詳平和,看著孩子的眼裡滿是寵溺的慈愛。有微風輕輕吹過,掀起了她的帽簷,那一瞬間,顧若曦看到了她光禿的頭皮,她慌忙用手穩住,將系在額下的帽繩緊了緊,見孩子們都沒注意到她,又露出安心的笑容。

顧若曦心裡一顫,清楚那是化療過度的副作用,她不知道那位白人母親還剩下多少時間,她的孩子們還有多少次在她膝下承歡撒嬌的機會。生命的脆弱總是讓人無力,生與死有時橫跨著巨大的鴻溝,有時卻只在一念之間。

她又想到蘇逸,他不顧一切撲向自已的那一刻,是否考慮過後果,這樣拿生命作為賭注的賭局他贏了,卻贏得她心驚膽顫。若是一不小心輸了,便是輸了全部。

她不自覺地失神看向身邊的人,感受到她的目光,蘇逸也回過頭來看她。

“怎麼了?”

“沒事……”

她把頭扭向別處。

“蘇逸,我一直想問,那天你怎麼會突然出現在巷子裡?”

蘇逸沉默幾秒後笑一笑:“其實那晚,我一直在你身後。”

她愕然地看向他。

“那晚我也在唐人街,忘了是在那條街上遇上了你,你沒看到我。我看你魂不守舍走在街上,就一直跟在你身後,那個黑人找你搭訕的時候我就覺得不對,你不可能隨便被一個陌生人帶著走,我怕他對你下手,就遠遠地跟著。在拐角的地方打電話報了警,沒想到拐過去之後發現有兩條路,你被那黑人帶得不見了,我找錯了方向,等我找回來和警察匯合找到你的時候,就看見他們對你掏槍。”

他頓了頓:“接下來的,你都知道了。”

“……”

聽他輕描淡寫地講完,她心裡難受得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在她以為她孤立無援,四面楚歌,甚至是必死無疑的時候,這個人一直都在她身邊,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為她的安全擔憂,在她生命受到威脅的時候,不惜身陷險境,甚至差點為她賠上自已的性命。

她該如何表達對他的感謝,所有的言語在此時都顯得蒼白無力。

她只能看著他,千言萬語只換來欲言又止後長久的沉默。

她看見蘇逸的表情忽然變得奇怪,雙眼直直看著她後方,瞳孔漸漸放大。

她驚異地看著他的變化,還沒來得及轉身看向身後,就被大力地拉起來繞個圈撲進一個溫暖的懷抱。

如此熟悉的味道。

她被緊緊的抱著,只能看到那人寬敞溫暖的胸膛和他身上材質精良的休閒西裝。

“子晨……?”她不確定地問。

抱著她的人久久沒有說話,只是雙臂間又收緊了一些,她被這結實的懷抱勒得有點氣喘。

她聽見他說:“若曦……再也不要挑戰我的底線。”

溫子晨緩緩放開手,在他深邃的眼眸,她看見了自已驚訝得不能自已的臉。

看著這張臉,她幾乎懷疑自已是不是產生了幻覺。

“子晨,你怎麼在這兒?!”

溫子晨沒有回她,繞過她走近仍坐在藤椅上面無表情的蘇逸。

他伸出手:“蘇總,不管怎樣,我都要感謝你,謝謝你救了若曦。”

蘇逸盯著這隻手看了半晌,伸出左手握住它。

“不客氣。”

說完抽回手,起身徑直走向住院部。

看著他僵硬的背影,她心裡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溫子晨回頭便見她呆呆看著蘇逸離去的方向,眉頭一皺,側身擋住她的視線。

“你怎麼到這兒來了?”回過神,她再次問。

“我不應該在這兒嗎?”

“不是,我是說你怎麼會知道……我並沒有和你透過電話啊。”

“只要是關於你的,只要我想,就沒有我不知道的。”

她一愣,他曖昧不清的解釋讓她的心跳了跳,逃開了他直直的視線。

“帶你去一個地方。”

“哪兒?”

“到了你就知道。”

銀色GMC商務之星一直候在醫院外,見溫子晨出來,身著黑色商務西裝的司機下車,恭敬地開啟車門。

波士頓繁華的城市街道漸漸消失在車窗外,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逐漸被濃密的植被取代。

商務之星順著波士頓郊區漸行漸遠,最終停在一棟鄉村別墅前。

這是一棟典型的美國鄉村別墅,別墅坐落在青山間,翠綠色的草地繞著房子鋪了滿滿一大圈,別墅在綠樹叢中顯得格外唯美。白色的格子牆面,灰色的人字形屋頂,精緻的小閣樓設計,更增添了它的清秀雅緻。

她隨溫子晨下車,他輕摁門外的電鈴,屋裡立刻響起吧嗒吧嗒踩著拖鞋下樓的聲音。

門開,一位五十來歲的大鬍子美國白人出現在他們眼前。

看到溫子晨,大鬍子眼裡精光一閃,上前給他來了一個大大的擁抱。

“Oh,my god!My dear boy!I thought I’d never see you again,I miss you so much!”

“I miss you,too.Mr. Mitchell.”

兩人抱過之後,米歇爾先生注意到溫子晨身後的她,笑著問他:“Your wife?”

“No,”他湊近米歇爾耳邊,用只有他倆能聽到的聲音說:“My girl.”

米歇爾先生大笑著把他倆迎進來,進屋後把樓上的米歇爾夫人也叫了下來。

米歇爾夫人雖年過半百,但體態優雅,著裝時尚得體,比她不修邊幅的先生看起來年輕許多,見來了客人,異常熱情,聽丈夫說來人是他的得意門生,更是開心得不得了。

米歇爾夫人為他倆親手磨製了家裡最好的咖啡豆,衝了兩杯香氣濃郁的咖啡。顧若曦端起杯子在鼻下聞一聞,情不自禁讚歎一聲,這一讚對米歇爾夫人很是受用。

溫子晨笑著和導師聊天,不時地看向被師孃帶著在各個屋子進進出出的她。她一直認真聽師孃講著房間的佈局,偶爾被他捕獲她狀似無意看過來的眼神,四目相對,她片刻的慌亂後又淡定地看向別處,他唇邊的笑意更甚。

顧若曦被米歇爾夫人帶進她家的後花園,花園裡有各式各樣正在怒放的鮮花和含苞待放的花苗,在陽光下五顏六色美不勝收。

花園的中間空地,擺放有做工精藝的田園鐵藝藤椅和玻璃圓桌,米歇爾夫人讓她坐椅子上休息,自已去屋裡端來咖啡和點心。

在這樣的環境裡喝著咖啡賞著花,不失為一種享受。

她接過米歇爾夫人遞來的小塊提拉米蘇,品嚐之後,由衷地讚歎她的手藝。

米歇爾夫人告訴她因為米歇爾先生喜歡吃提拉米蘇,所以她每次都會很用心去做。

聽她這樣說,她下意識瞟了一眼屋裡的溫子晨。

米歇爾夫人善解人意地笑一笑,說她今天是第一次見到溫子晨,以前總聽她丈夫滿是自豪地提起他,她就覺得他一定是一個非常優秀的孩子。

顧若曦微微一笑,視線再次掃過落地窗裡和米歇爾先生親切交談的他。他坐在沙發上,身體微微傾向他的導師,陽光灑在他身上,鍍了一層金色的光暈。他的神情溫和自然,隱匿了所有的霸氣與強勢。在導師面前,他彷彿又變回那個孜孜不倦勤勉求學的學生,又或是乖巧懂事善解人意的孩子。

米歇爾夫人也看向屋裡的兩人,她曾經聽她丈夫提過當年想留這孩子讀博的事,他的成績天賦都是無可挑剔的,只要他願意,完全可以保送。但他卻對米歇爾先生說,在中國,還有一位等待了他五年的女孩兒,他要回去,奪回他的一切然後給她一個家。說到這兒,米歇爾夫人看著她慈愛一笑,她說,那個女孩兒就是你吧。

離開米歇爾夫婦家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心緒不寧,眼睛直愣愣看著車窗外,窗外景物不停地變幻跳躍著一晃而過,她也不覺得眼花,米歇爾夫人在花園裡對她說的那些話還經久不散地盤旋在耳邊。

她說。

那個女孩兒就是你吧。

是你吧。

是你。

完了,她覺得她已經沒有辦法正常思維了。

“若曦?”

耳邊響起溫子晨的聲音,她回過頭來呆呆地看向他。

“怎麼了?不舒服嗎?”

他伸手摸她的額頭。

“呃……沒事。”

最近她好像特別容易走神,莫名其妙地就陷進自已的世界裡。

“想什麼呢?眼睛都不眨一下。”

“沒什麼,我們現在去哪兒?醫院嗎?”

“賓館,取你的行李。”

她一怔,問:“取行李做什麼?”

“回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