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延遲開學了,這個寒假足足放了三個月之久。

肖瀟在桌面上畫畫,她正在憑著印象描繪蘇木在教室的課桌上,低著握頭,認真寫作業的畫面。

這幅畫,她已經畫了大半個月了,從郝雲進醫院後不久就開始了,直到郝雲現在康復歸來了,她還沒有完工。

這幅畫肖瀟畫得極為仔細,小到桌子抽屜邊角上露出的一塊小小的橡皮,大到教室裡的常規設施,鐘錶,橫幅,等等,但這些再細緻都只能是背景板,這幅畫的主角是蘇木,那鋒利的下顎線,微垂的眼眸,全神貫注般神色,修長的手指,微慼的眉心……

肖瀟已經想象到了蘇木看見這幅畫時臉上驚訝的表情了,想到這,肖瀟就會不由自主地笑一笑。

郝也躺在沙發上背書,這些天他和瑩瑩互相督促著彼此讀書,為此,郝也像是入了魔似的,整天抱著書死啃,但成效也是顯著的,連瑩瑩都驚訝於郝也進步的速度。

而郝雲回來以後,一改常態,他竟然開始健身了,俯臥撐,仰臥起坐,平板支撐……郝雲是一項也沒落下。

郝也也是感慨,果然人只有經歷過生死,才能真正地珍惜生命。

不但如此,郝雲閒時,就愛拿本《唐詩三百首》翻來覆去地看,有時看到盡興處,竟然還喝兩口白的。

郝也實在沒想到這個新冠能讓人性情大變,這讓他多多少少還是有點兒懷念從前那個吊兒郎當,風趣幽默的郝雲的。

而肖軍跟著志願者大隊,一路北上,從武漢出發,到鄭州,到濟南,到天津,直到北京,幾乎是所到之處,病毒無所遁形,無處可逃。

但是按肖軍說的,歸期還是遙遙無期,說不定他還會馳援國外。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不知不覺間,白晝的時長已悄然超過了黑夜,氣溫也逐漸回升,電視裡有關疫情的新聞,也日漸好轉。

在開學前一天,肖瀟終於勾勒上了畫作的最後一筆,她無比滿意地將畫捧在手間,來回揣摩,看看還有哪裡需要修改的地方,稍微修改了兩處小細節之後,肖瀟這才心滿意足地將畫裝進書包,準備明天和蘇木一見面,就送給他,讓他大吃一驚。

等一切準備就緒之後,肖瀟這才恍然發現,她已經跟蘇木好久不見了,足足有三個多月,上一次見面,還是放學那天,蘇木用他憂鬱的眼神跟她講,一旦放假了,他沒有手機,也沒辦法跟她聯絡。

他倆本來還打算,每週末都在新華書店見一次面,只是沒成想疫情來得猝不及防,整整三個月,他們一次面也沒有見著。

不過好在一切都苦盡甘來了,疫情也逐漸好轉,難熬的冬天也要過去了,明天她又可以跟蘇木久別重逢了。

那一夜,肖瀟睡得很早,帶著滿滿的期待。

第二天,天還沒亮,肖瀟就起了床,剛開啟房門,郝也恰巧也剛起床,兩人心照不宣地相會一笑,迅速收拾洗漱完,背上書包就出發了。

肖瀟戴著口罩,腳步還很快,沒一會兒,口罩裡就滿是熱氣,竟悶得她有些焦躁。

肖瀟到了久違的教室,本來三桌一組,一列三組的座位現在都被拆分成單座,陸陸續續進教室的學生都戴著嚴絲合縫的口罩,也不敢過多說話,完全沒有以往那種熱鬧的開學氛圍,反倒是一種極其詭異的壓抑感。

郝也一進門,教室裡只有歐陽瑤站在講臺邊上,還有一個女生——是瑩瑩,她一向都是來得很早的,只是郝也沒想到今天她來得比自已還早。

郝也一看見瑩瑩,就笑眯眯地要朝她走去,一旁的歐陽瑤清了清嗓子,郝也這才意識到他有點兒無視班主任了。

“老師好!”

郝也畢恭畢敬地跟歐陽瑤說,歐陽瑤即使戴著口罩,也能從她那冷峻的眼神中看見一張板著的臉。

“嗯,位置是隨便坐的。”

這話已經用彩色粉筆大大地寫在了黑板上了,但歐陽瑤見郝也那傻樂的樣,就知道他沒看見,特意提醒了一句。

郝也聽見,那張掩蓋在口罩下的嘴都彎成了月牙兒,毫不猶豫地在瑩瑩身邊的位置上坐了下來。

……

肖瀟趁著蘇木沒來,本想把畫偷偷塞進他的座位上,給他一個驚喜的,沒想到成了隨機選座,她拉開書包拉鍊,看看那張帥氣的臉有沒有被折到,確保無誤後,她又把畫拿了出來,平整地鋪在她的課桌抽屜裡。

等了半天,班上的人漸漸多起來了,蘇木都還沒來,時間越久,肖瀟的心越像是一個被不斷吹大的熱氣球一樣,感覺馬上就要炸了。

班上的座位越來越少了,肖瀟把她的書包丟在她旁邊的座位上,給蘇木留了一個座位。

上課鈴聲響了,肖瀟著急得左顧右盼,但始終還是沒見到蘇木的身影。

蘇木不會陽了吧?

肖瀟內心頗為不安,教室裡的同學都戴著口罩,讀書聲含糊不清,一片嘟嘟囔囔,肖瀟目光落在書上,卻也只是落在了書上而已,心裡還是無比的失落。

課至中半,肖瀟已經像個洩了氣的皮球一般,魂不守舍的。

窗外,一個戴著口罩和墨鏡,看不清面容,身材略顯臃腫的女人,正在旁邊一位老師的指示下,將目光落在了人群中肖瀟的身上。

肖瀟的餘光像是感知到了什麼,撇過頭去,看向窗外,透過女人臉上那副漆黑的墨鏡,兩人眼神交會,那女人立即轉身就離開了。

她身旁的老師朝肖瀟的方向招了招手,肖瀟環顧了一圈後,發現是在示意她出去,於是她放下書,跟著老師,前後三人,一起進了辦公室。

這個點正是上課時間,辦公室裡幾乎無人,肖瀟內心有些忐忑不安,那走在前頭的女人身上有一種凝重的氛圍。

走進辦公室,那個女人回過身,面對著肖瀟,老師也沉重地坐在一旁,像是要宣佈一個重大的訊息,而且是不好的訊息。

女人拉下口罩,摘下墨鏡,她的眼角有淤青,她緩緩開口道,

“你好,肖瀟是嗎?”

她的聲音都是顫抖著的。

肖瀟不解的點點頭。

“我是蘇木的媽媽,我叫陳紅。”

聽見“蘇木”二字,肖瀟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一時讓她只感到呼吸有些不暢。

她已經隱隱感覺到蘇木出事了!

“蘇木,走了!”

陳紅低頭,迴避著肖瀟的目光。

什麼叫,走了?

肖瀟只感到眼前恍惚,耳鳴聲一片,雙腿似乎也站不穩了,前後踉蹌了兩步,一旁的老師連忙伸手扶住肖瀟。

陳紅從包裡取出一個筆記本,遞給了肖瀟,肖瀟接過本子,看著眼前的女人的嘴不停地張開,閉合,又張開,又閉合,但她卻聽不見她說了什麼,她只能感覺到她耳邊鳴聲越來越大,大到快要把她的耳朵震聾了。

緊接著,一面冰冷的牆迎頭撞了上來,生硬地撞在了肖瀟的頭上——肖瀟昏倒在了地面上,手上還捏著那本筆記本。

老師打了肖軍的電話,肖軍又立即打了郝雲的電話,郝雲著急地趕到學校,把肖瀟接了回去…

……

陳紅沒有告訴肖瀟和老師關於蘇木的死因,也並沒有打算說,只是簡單地說,蘇木走了,但是她沒有想到,這個叫肖瀟的女孩子反應會這麼大,她的心像刀割般地疼痛,見郝雲把肖瀟接走了以後,她也默默離開了,再也沒有回來過。

…………

肖瀟再有意識時,只看見門外郝雲一手撐著牆,背對著她,打著電話。

那本筆記本放在床邊的櫃檯上,肖瀟把它拿到手心裡的時候,眼淚止不住下落,落在筆記本的皮革封面上,肖瀟趕緊用手擦掉淚水,等平復了好一陣子情緒後,這才緩緩開啟筆記本,裡面露出蘇木雋秀得體的筆跡。

筆記本的第一頁歪歪扭扭地寫著“蘇木”兩個字,一旁還標了時間,2014.6.3,那時候他才十歲吧。

肖瀟緩緩翻開,裡面是蘇木從小寫到大的日記,不是每天都有寫,有時候隔了一兩天,有時候隔了一個月,也有隔了好幾個月的,而且篇幅都不長,有的只有一兩句話,比如

【今天放學偷偷買了一根火腿腸,真香!——2016.9.23】

【突然有點想去日本看櫻花!——2018.7.26】

第一篇,還是十歲的蘇木歪歪扭扭但是很工整的字跡

【那個寫日記的筆記本被媽媽偷看了,我說,黎倩羽很漂亮,像白雪公主一樣,媽媽罵我說我思想不純潔,我再也不想讓她看到我的日記了!——2014..6.4】

而最後一篇,停留在上次他們四個人,去文白的時候

【今天去文白了,一個小鄉鎮,有大壩,很美,肖瀟站在壩上,吹著風,無需言語,卻沁人心脾……

肖瀟說,春天再來一次文白,靜候春來!——2020.1.10】

看到這,肖瀟本還在眼眶裡打轉的淚,又落了下來。

這最近一年來的每一篇日記裡,幾乎都有肖瀟的身影,有寫下他給她講了一遍又一遍的題,他還把那道題目裁了下來,貼在了本子上,有寫下他們一遍又一遍地做大巴車,有寫下他們一起吃雞蛋仔,一起淋著雨在街上狼狽地哈哈大笑,有寫下她彈吉他的樣子,她發呆的樣子,她戴著耳機聽歌的樣子,她在風中,髮絲凌亂的樣子……

……

郝雲在門外看見肖瀟一笑一哭的,無奈地嘆了一口氣,點了一支菸,轉身走到了陽臺上,他還在想他第一次見蘇木,肖瀟帶他來家裡看小喵,他站在門口,不好意思進門,見到他時,結結巴巴地跟他說叔叔好,他似乎有了他這個年齡不該有的小心翼翼,卻沒有了他這個年齡該有的朝氣。

傍晚,郝也和瑩瑩在教室外的走廊上聽著廣播,廣播裡播報的無非就是一些開學寄語,新規新章,其間會穿插兩首歌曲。

郝也還在跟瑩瑩講郝雲陽了,又好了,然後性情大變的事情,廣播裡一曲唱畢,轉而接進了教導主任那沉悶又壓抑的嗓音,

“同學們,大家開學好啊!……

第一點呢,要注意衛生安全,疫情還未過去,同志們還要繼續努力啊……

口罩要戴好,要勤洗手……

第二點呢,學風建設……

………

………

……

語末,教導主任的聲音又刻意地壓低了幾分,

“2014班,蘇木同學不幸逝世,他是一名品學兼優的好學生,怎料在疫情期間,壓力過大……”

“什麼?”

一眾學生聽見“逝世”,大驚失色,郝也和瑩瑩聽見蘇木的名字,更是瞬間白了臉,立刻慌不擇路地朝著樓上跑去。

教導主任話還沒有講完,

“在我們哀悼的同時,為了緩解大家的學習壓力,我校領導慎重決定,以後每天早晨第二節課下課的課間活動時間,用來全校大晨跑……”

走廊教室裡一片譁然……

郝也和瑩瑩在教室裡沒能見到肖瀟,只看見兩張空位,一張抽屜裡擺著肖瀟畫了半個多月的畫像,那畫上的蘇木似乎永遠被定格在了那一刻,而另一張椅子上擺著肖瀟的書包。

郝也又趕緊到辦公室,給郝雲打了電話,郝雲特意做了肖瀟最愛吃的玉米排骨湯,但是肖瀟看完蘇木的那本筆記後,就把自已埋在被窩裡,一聲不吭的。

“等你晚上回來以後再說吧。”

“我現在就回去。”

“肖瀟還需要時間去冷靜,你不用急著回來。”

……

郝也和瑩瑩也就只好等到晚上放學,帶上肖瀟的畫和書包一起回去了,但等到他們回去了,肖瀟還是沒有好轉,整個房間一片靜寂,郝也和瑩瑩給肖瀟留了一盞燈,隨後就靜靜地出去了。

第二天,肖軍回來了,他是連夜趕回來的。

肖軍走到肖瀟的身前時,肖瀟雙手抱膝,蜷縮在床角,眼角還有淚花。

“你怎麼回來了?”肖瀟的聲音很虛弱,她已經一天一夜沒有吃東西了,但還是對肖軍的回來有點詫異。

肖軍沒有回答,他是請假回來的,疫情一線的工作依然嚴竣,幾乎不能有絲毫懈怠,但是毫無疑問,肖瀟還是更重要。

肖軍光是看見肖瀟的眼淚,就無比心疼,她從小到大,肖軍其實都很少陪在她身邊,他天天都在外忙工作,早出晚歸,但肖瀟時常一個人的時候,很獨立也很自強,所以,肖瀟稍微長大了一些後,肖軍這些年很少看見她流下眼淚,

……肖軍坐在肖瀟身邊,輕手摸了摸她的頭髮,為她擦去眼角的淚,無言。

許久過後,肖軍才徐徐開口,

“肖瀟,我這一路上,見了好多人死去,他們的家人都哭得死去活來的,我覺得,傷心是免不了的,但是更重要的是,活著的人怎麼帶著死去的人的念想,更好的活著不是嗎?”

肖瀟默默地點了點頭,只是蘇木的念想是什麼,是去那個遙遠的地方嗎?那是哪?

……

郝雲幾個就在門外候著,肖軍出來了一趟,為肖瀟端去了玉米排骨湯,肖瀟這次乖乖地喝光了,但感覺得到肖瀟的情緒還是很低沉,肖軍想替她拿開那本筆記本,肖瀟一把就護在了胸口,眼眶裡的淚珠還在泛著閃光。

肖軍端著空碗,起身準備要走,那本筆記本一不小心被順了下來,肖瀟還來不及去抓住,它就掉在了地上,本子的外殼都摔了出來。

肖瀟連忙彎腰去撿,等拾起來的時候,發現那外殼已經被撕開了一道口子,一張卡片的一角露了出來,肖瀟取下外殼,那張卡片應聲飄了出來,落在肖瀟的腿上,那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

【我要去一個遙遠的地方,少一步都不叫遙遠!

你也一定要開一家種滿了世界上所有鮮花的花店,少一朵都不能作數!】

肖瀟又看了一遍,突然一抹笑意伴著淚花,齊齊落下。

肖軍見狀,就靜靜地陪在她左右,看她哭著笑,又笑著哭,心裡五味雜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