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鍾進安排完所有醫帳的工作,便來巡視一帳的情況。

營帳的秩序沒亂,而一帳的病患,叫喚的力氣都不多了。

對於患者究竟能活多少,劉鍾進明顯也沒太高的要求,且看造化。

事情理順後,劉鍾進再想到自已不由分說把一個平民小娘子牽扯進醫帳,有些不厚道,決定再套問下藥方出處就把徐仙兒安排到藥帳那邊幫忙。

可當劉鍾進瞧見徐仙兒還是一般鎮靜的在醫帳閒逛,又覺得這丫頭肯定有深藏不露的本事,想放人的心又滅了滅。

“徐小娘子,可是瞧出了什麼?”劉鍾進輕輕的走到徐仙兒的身邊。

瞧過來人,徐仙兒指著不遠處的山路口,“還有人來?”

醫帳外設了柵欄,有專門的人守著柵欄口。

劉鍾進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到從山上蜿蜒而下的窄路中,確實人流沒有斷過。唉,這西暉村早就人滿為患了。

“路口有守兵和軍醫分流,發熱者會直接送到醫帳。”

“那……那些人呢?”徐仙兒指著林間中段,隱隱約約幾個逃走的身影。

劉鍾進看著了也沒什麼擔憂,“除非不下山,下山都會送到西暉村。”

那些快到山腳又逃走的人,估計就是瞧見山下的情況才跑的。

“可這裡並不是好地方。”西暉村人口密度太高,平江軍隔的醫帳,佔了一大片平地。挨著的山腳,進不了村的流民們,又用各種物品搭起了棚,一個挨著一個。

病患不斷,病氣集中又易於傳播……

這裡的水土都被汙染了,病者反覆,未病者也會被感染。

救人還是“殺”人,這是個問題。

尤其在古代,對傳染與汙染的理解並不全面。

徐仙兒懂得也不多,她最後一次做醫生,還是土醫。

只是她經歷過全民抗病毒,講衛生的時代,消毒形成常識而已。

“確實多了些……”楊江郡、宜川郡離武州郡距離六七百里,水路通道被堵,陸路通道需要翻越一連串的高山,平江軍最初預計會過來的流民至多萬民,結果正月登記下的都超過兩萬名了,這其中三成的人都有病症……

徐仙兒又指了指那個所謂的分流的醫帳,“髒!毒!會傳染!”

劉鍾進略微羞愧,但很坦然,“醫帳確實該薰燒,只是藥材奇缺……,只每日用酒水灑洗一次。”

劉鍾進承認,但現在的條件就如此。

營帳的大鍋已經不停火的熬藥,煮布了。

劉鍾進有些期待徐仙兒會有辦法,看著徐仙兒的眼神升起了灼熱。

果然,這個丫頭比那些老頭子靠譜,那些醫者除了“掩口,恐疫氣觸人。”,一個又一個鑽進病症之中,沒有人注意整個醫帳和西暉村病源的來處,畢竟這在他們的“職責”以外。

然而,徐仙兒也只是起個頭而已,她可沒想大包大攬,也不認為劉鍾進會聽一個十六歲娘子的建議。

留下問題,讓劉鍾進去煩,徐仙兒乖乖的往藥帳走。

平江軍的藥帳裡,藥材不算豐富,本身又有藥官,徐仙兒在這兒也挺多餘的。

藥官讓她把收到的新藥檢查一遍,便可以在小帳裡休息了。

正好,徐仙兒有自已的事兒想去做。

剛剛望山頭時,徐仙兒恍惚卻又清晰的見著了兩張存在記憶裡的猙獰面孔。

夜深時,山林間,一口水鍋架在火堆上。

紅眼的惡漢把剁下的頭踢到草叢中間,剛切了兩段手臂放進鍋裡。

柴火煮滾湯,泛出的腥臭氣,刺激著林中的其他人遠離這兩個惡魔。

沒人注意到,在他們背靠的樹椏上,徐仙兒往鍋裡曬了一點點毒粉。

徐仙兒看著他們倒下了,才離開。

路過零星的火堆,徐仙兒還見著青石村的人。

破爛的木板車就在村長的身後,徐仙兒記憶中的三包樹皮粉面只剩兩包了……

村民中有人靠著樹墩和石塊躺著。

有人雙目不停的警視時候,凸出的眼珠子裝滿了憤怒。

老人、孩子沒見幾人,也沒見的還有當初她幫著搶回樹皮粉的玉嬸子……

天黑看不清人心,徐仙兒沒找青石村人的麻煩。

有些人、有些事兒,過了就過了……

春夜的風,從山頭滑到山腳,沒有凜冽,只剩溫和。

在山頭遙望武州時,徐仙兒確切的知道,這段距離真的不遠。

即使無腳上功夫,若只到西暉村,普通人咬咬牙快步僅需四五個時辰了。可上一輩子,自已就沒能走下這個山頭。

當太陽重新從城的另一邊升起,眼前營帳恢復忙碌,徐仙兒又望了望埋在霧氣裡的山頭。不得不讚嘆,活著,很美。

“你一大早上山呢?”劉鍾進一早又開始巡視各處的情況。第一站,便是山腳流民接收口的病症判定。

那些趕到山腳的流民,都積在柵欄外。

能放進柵欄裡的人數是有限的,每日他會到這裡確認下有沒有新的病徵,還有一日的人流量和患者人數。

劉鍾進很意外,這大清早,徐仙兒居然站在柵欄邊的山坡上,蒙著的面巾帶著點溼氣貼在她的臉上。

徐仙兒瞧著遠處日升,眼睛裡也泛著光。

雖然只見了徐仙兒兩面,但徐仙兒的“冷”,劉鍾進很有感受。所以看到她這有些溫度起伏的目光,稍微有些好奇。

“只是上山瞧了瞧。”徐仙兒扭過頭回答。

其實,徐仙兒有些出神。

她發現走近山的時候,密林遮目,有些晃影,根本看不清五六棵樹後面的人,自已的眼睛明顯不具備千里眼的能力,那昨日是怎麼看到那兩個人的?

這個疑惑,在看到日出時,突然腦海裡有些明白。

正打算跟妞妞交流下,就被人打斷了思路。

“哦,瞧到了什麼?”

“真樂意聽?”今日的徐仙兒心情不錯,被人打擾也能耐著心。

“娘子是覺得老夫不夠真誠?”

“真誠到把我抓到醫帳來?”徐仙兒笑著說的,真心不是譴責。

……

劉鍾進頓了一下,抱手後微微欠身,“這事兒是老夫魯莽了,還請徐娘子莫太責怪老夫。”

……

被人帶到西郊,才能在死期之時見著仇人,這一切看似是平江軍不講道理的“抓醫者”,實際何嘗不是命運給她報仇的機會。

但徐仙兒立著受了劉鍾進的這一小拜。

明面上,她算得上是“苦主”。而且,她準備報答他,先收點感謝有何不可。

……

平江軍的主軍帳內,蔣丞稷剛聽完徐仙兒的治療建議。

“你說,疫者可不治而愈?只需要把他們隔開?”

“也不是完全不治。表症還是需要治療的,但防疫和消毒更為重要。”徐仙兒的方案是辨診、隔離、分流、轉移。

前兩項平江軍已經做得很好了,著重說明的還是後兩項。

“西暉村和西郊醫帳早已人滿為患了,病氣太過集中,今日你咳嗽,明日他腹瀉,相互一接觸,這病症就沒完沒了。相信各位大夫們都看得出來,目前的疫症並不是什麼絕症,但一來一反覆,病症一加重,就不是小病了……隨著藥石難解,小疫可能就變大疫了……”

“就是害怕傳播,才把他們集中起來,分散了,不就傳得更開?”蔣天齊休整得不錯,人也平和了許多。

“武州城也有患病者,是否,善棚長治,家中短醫?”講道理不如舉例項。

“武州的病患,我確認過,確實有很多人留在家裡治療的,沒有蔓延,所以武州城才重新開了城門。”劉鍾進站在徐仙兒的身旁,行動上表明他是認同徐仙兒的。

“你這話說得,我們把他們聚集在一起管吃管醫,倒是做了錯事了哦?”這次出聲的是李尚洪,帶著肉包子打狗的委屈。

“這位大人,我在這裡談治病,不談治安。管吃管醫從來就是平息亂象的做法,但是醫治的結果是什麼,不是一個話題。”

“哼,我還以為你本事多大……”輕視的語氣來自一位著青綢的山羊鬍男人。

……

徐仙兒因報仇換回了好心情,本打算做些善事,表達對這世間的熱愛,但她又不是神仙拂塵,揮一揮就解決一切問題。

總有煩人覺得有人出頭了,就該頂天。

此刻,她覺得她還是有些多管閒事了。

劉鍾進察覺到徐仙兒的冷意,身子向蔣丞稷進了一步,抱拳說道,“各位大人,治病救人本是老夫之責。徐娘子獻策,老夫覺得可取,便請之於帳中商議。疫者八千,流民數萬,本就不是一人之責。如何安置流民,本就應由郡守出令,我們亦好配合。”

蔣丞稷瞧了劉鍾進的神情,耳邊卻聽到山羊鬍說,“郡守不是定了落在西暉村和靈溪鎮……”

“請問馮師爺,這西暉村和靈溪鎮可屬於武應縣?”

“當然。”馮上揚心想,要不我會這麼倒黴,一個武應縣的師爺被壓在這裡。

平江軍找郡守要人出力,武州郡壓到武應縣,知縣不想自已出面,就讓他配合平江軍。

“馮師爺可算過,這兩月為這西暉村和靈溪鎮的支出?”

“劉老,是覺得我對疫症之事不夠盡心?”馮上揚這幾日可瘀了不少氣。

軍帳和醫帳都不由他做主,每日除了催錢催藥,沒人待見他。

“每日開賬結賬,我可都是仔細監察著的。”他也就這點權力了。

“昨日,糙米五十石、黑麵四十石,豬兩頭、鹽耗兩斤……藥材方面,麻黃一斤、甘草三斤、黃芩半斤、香附子、紫蘇葉各四斤、陳皮二斤、人參還領走了十根……”不得不說馮上揚的記性很好,“不算人力,光是領用之物就值四百兩……”說到錢,馮上揚的吐字都重了些。

郡守和代王府答應了平江軍的錢糧要求,但當下只兌現了一半。

郡守陸遜讓他們縣監督錢糧的使用,確保用在實處。最好一半就夠用了。但他才記錄了三天,已經花了一千兩了……

“那請問馮師爺,武應縣一年縣計幾何?”

“武應縣屬中,往年約為五千兩。怎麼?”馮上揚的心裡盤算著,該不會又要要錢了吧。武應縣的正當收入就這麼多,總不能把收到的孝敬算進去吧。

“馮師爺可想過這兩萬人留在武應縣能給武應縣帶來多少收入?”

“哼,劉老怕是久醫不食煙火。不算這些人中有無手藝,也不算這些年歲體力幾何,單以一農戶繳糧三石,算下來一年左右能收七八千兩。這其中七成還得上繳,縣留也就千餘吧……”

“這還是這些人都好好的,而不是像現在這般還得武應縣出錢養著,對吧。”劉鍾進恰好的插了話。“唉,看來,章知縣和馮師爺應比我們將軍更愁才對。”

嗯?本以為劉鍾進是想要錢,可聽到這兒,馮上揚覺得他的目的不是。

“只要他們不鬧事兒,說來也沒我們平江軍多大的事兒……只是不知道,他們要病多久?一個月,三個月還是半年,一年?”

“馮師爺,你說這年末武應縣留得住多少縣計?”

話說到這份兒上,不只馮上揚,連蔣丞稷、蔣天齊還有營帳裡其他的平江軍都驚了。

這話,或多或少帶著奸滑與算計,真不像劉鍾進這個老軍醫會說的話。

有接收流民和治疫症這些緣由,朝廷或許會酌情減少些賦稅,但這些錢武應縣能留住嗎?

有平江軍這般守著,不僅留不住,還得全花出來。

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這群流民的安置完完全全在武應縣下,武應縣的荒地也就是現在醫帳和流民佔著的山,他們能耕種糧食?

一個縣人頭漲了,上繳的糧食和賦稅卻燒了,他們縣衙會好過?

馮上揚心裡雖是罵著人,嘴裡卻是恭敬了許多。“這不是還要仰仗劉老哥。治疫為大。章知縣交代於我,只要縣裡能做的,一定配合平江軍做到。”

“所以嘛,我們才說要患者隔開。”

“劉老,武應縣就這般大小,不會真要把人分到各村客戶吧。分了,一個月能好?”馮上揚現在是真心希望能治好這些人了,但還不敢拿整個武應縣賭。

“兩、三萬人的口糧和賦稅,老夫哪能讓章知縣和馮老弟你們一縣承擔這麼大的責任。”不知什麼時候,劉鍾進略微彎著的腰都挺直了。“收容流民是武州郡的責任,該分流就得分得合理。”

“老夫知道,世人對疫症皆有恐懼。大咧咧的把這些人放到各縣裡,是人都恐懼。”

“劉老哥懂老弟的難處啊!”營帳不知幾何,說著說著達成了一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