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山裡的猴子群還是那麼討厭,但凡徐仙兒做點吃食,都會來爭搶一番。成群的猴子還會聲東擊西,一隻明搶吸引徐仙兒的目光,另幾隻則穿到附近,不斷動作打散徐仙兒集中的精神力,最後,還有一隻從徐仙兒的後背繞過,釜底抽薪搬走一鍋或直接手抓鍋中食物…

如此幾次,鬥智鬥勇,各有勝負後,徐仙兒笑了。

這群猴子終歸是成精了,而森林之中有猴精,森林外的世界就有人精。

這一世的世界沒怎麼變,變了的是她的見識和心境。

再仔細想想,她此生的見識沒多大變化,不同時期不同作為的她,真是應了不一樣的心中所願而行了。

徐仙兒反思了她的缺點,胸無大志,亦沒有除生存之外的恆定目標,故而活得散漫,不屑於爭鬥。

前幾日,被周家父子搞的抱歉心態又迴歸了。

是的,她很容易被親近的人事影響,但只要冷靜,她還是那個只顧自已的徐仙兒。

人都是各自命運的第一負責人,她只是因時因事提了建議,給了幫助,她沒對不起任何人。

她自私,對,她只對自已負責。她沒有周太傅的天下情懷。

收拾好行李,到武州城郊的徐莊打了一頭,徐仙兒就向懷慶郡出發了。

……

一個家族要興盛,要培養得力兒孫同心協力,也要容得下七大姑八大姨的小肚雞腸、逐利爭產。

國比家大,要容下百姓之百樣,百欲之百態。

周令儀貴女人生中,道理、規矩學了不少,不管面臨什麼狀況,任何時候,她都該是端方正禮。

小傷小痛不算,這輩子能讓她埋進心裡的痛就兩件—一是她出生時的殘疾;二是長子、長孫都走在她之前。

周令儀很會掩蓋她的情緒,自小的缺陷換來家人極力照顧,因而生來殘疾的痛,她無從所怨。再者,她命達人間極貴,成日都可坐著受人朝拜,出行有轎輦馬車,她的左腿骨是不是彎的,右腳掌有沒有半翻,都藏在羅裙之下,外人不得知。

可喪子之痛,她極力隱藏,卻又藏不住。

蔣思達是她第一個孩子,生時最痛,逝時亦最痛。

身為一個王朝的“太后”,也稱得上國母,可她覺得她是一個失敗的母親。

如果說,她和蔣天齊是湊巧符合了家族期望。

而她的孩子則完完全全只有一種活法。

……

周令儀搬到觀瀾山莊的時間又急又忙,整個山莊中除了把她和幾個小孫子的住處收拾出來。她讓人在她居住的仁壽院中搭了一個小佛堂。

四十幾年來,第一次,她誠心與神佛祈禱,為一國之開國皇帝,她早逝的長子遙遙送行。

白鬢哀榮,活到這個時候,她已經知道遺憾沒有用,但她還是後悔。

後悔讓蔣思達連話都說不清楚,就聽從祖輩意願登上皇位;後悔十歲時,他說他當不好國君,她還勸誡長子,“為君之道,始於立志。”他徘徊在想做不做君主時,她卻只讓他想如何做個好君主。

他們所謂的出身高貴,其實都披著枷鎖。

百燭燃燒的佛堂,菩薩高高在上望著蒲墊上的人。它的目光溫潤又深遠,是看盡也是看破。它從不回答,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對錯留給人間自評,對錯留給時間證明。

“夫人,錦安郡君探訪!”近身侍女探進佛堂,俯到周令儀的耳邊小聲通報。

周令儀迷茫的神色,突然一亮,把手遞到侍女的手上,“快,快扶我起來!”

儘管有侍女支撐,但是久跪的雙腿還是麻得咯噔了好幾下。

“夫人,玖尚宮把郡君安頓在滄浪居,離咱們仁壽院還有一段連雲廊的路程,等郡君收拾妥當過來還得一盞茶了,您無須著急。”

“不行,你把轎輦招過來,給滄浪居傳個話兒,我們過去。”

“夫人……”在侍女的心裡,仁壽院是觀瀾山莊的中心,只有其它住處來覲見的,何德使仁壽夫人親自去接見。

“快去!”周令儀少見的吼人。

玖尚宮是周令儀當年的陪嫁侍女之一,對仁壽夫人和鎮國公與錦安郡君之間的情誼十分清楚。故而沒有把徐仙兒安排在離仁壽院較遠的主院,而是離仁壽院最近的水榭小居中。

滄浪居靠近翠湖,這幾日雨水多,有些返潮。玖尚宮安排著急著用藥草燻烤一樓的地面,而徐仙兒的臥房是在二樓,透著微溼的、帶著草氣的清風,正面面對翠湖景色,消弭著趕路的疲憊。

更衣梳頭之後,瞧著天色又暗了,便招呼侍女趕緊去仁壽院。

“夫人心急,已往滄浪居趕來了。郡君在此處等候即可。”玖尚宮得了仁壽院的令,先來給徐仙兒通報,又趕緊在滄浪居的一樓近窗的乾淨處,布上了茶臺和祛溼茶。

該是跟了周令儀半輩子的人,在有限的環境裡,儘量讓賓主都便宜。

周令儀軟轎剛好過來,看著老姐妹,眼淚婆娑。

不過三年未見,這期間徐仙兒還大病了一場,可兩人對立一處,周令儀的蒼老甚為明顯。

“錦兒,可要寬心啊。”徐仙兒左手握著周令儀的手,右手扶上脈。

積鬱脈阻,長此以往,肺腑五傷,藥石無醫。

感受到老姐妹的關心,周令儀倒是無所謂了,“我這把老骨頭,傷不傷無所謂了,早走些也不是什麼壞事兒……”

想到白髮人送黑髮人,難過之情又湧上心口。

“胡說!”徐仙兒甩開原本交握的手,輕輕的反拍了周令儀的手背。

“永樂侯還健在,若聽到你這番頹廢之言,不得心傷?還有我哥那傻貨,你忍心讓他喪子後又喪妻?還有攝政王和慶陽長公主,他們不是你親生的?你都捨得?”

是啊,莫說父母、郎君,單就是幾個兒孫,她還得活著,庇佑他們長大。這是她的責任。

只是,當見著徐仙兒彼遊方外,活得舒心愜意,又覺得她這一輩子就是責任太重,才壓得人福壽不齊。

如今天下已平,周令儀覺得她的職責也儘儘了。

避談蔣思達的崩逝,徐仙兒讓周令儀帶著她走走逛逛觀瀾山莊,今日賞析花草,明日試試垂釣。

徐仙兒還讓她多畫了幾幅山莊錦繡圖,送給她參考怎麼把棠溪山莊修建得更美更有情致。

周令儀的傷感之情也在山水之間消散了許多。

蔣天齊來了,鎮國公把兵權交給攝政王后,徹底的放下了國事。

“我會帶錦兒回津南祭祖,再陪她回永樂郡養老。”朝臣之勢沒有永遠,蔣天齊也完成了他的使命。

“這些皇孫不管了?”徐仙兒在觀瀾山莊住了三個月,那些新晉的太妃、太嬪還有小王爺、小公主們都搬來了。

“兒孫自有兒孫福,若是他們的兄長容不下他,等我跟錦兒走了,也是沒救的。何況,思遠和蔣氏宗族會護著他們,只要他們安分,性命無可憂……”蔣天齊的話,有些撂挑子的意思,但又怎樣了,人總是會累的。

徐仙兒離開觀瀾山莊回到棠溪山莊的時候,已是景明二年春。

徐芷沅都做母親了。

山莊眾人對徐仙兒的稱呼也從大娘子徹底的榮升老夫人。

新小糰子劉寶元是棠溪山莊的開心果,也是搗蛋鬼。

因為父母都忙於外事,劉寶元就放養在棠院裡,常常攪得徐仙兒的鹹魚生活雞飛狗跳,當徐仙兒怒上眉梢了,小糰子又有招數把徐仙兒的火給撫下來。

真是一物降一物。

劉寶元四歲開始習武,老夫人徐仙兒親自教導。

八歲時,他就贏過了榮州劉家一輩中的兄弟,再一年,就被劉家以家族繼承人培養為由接回榮州了。

年過五十的徐老媼:……

心疼母親的徐芷沅,趕緊又把小女兒孝送進棠院孝敬老母親。

……

就在徐仙兒含飴弄孫的這些年,慶朝的天又變了。

景明帝死在後宮爭鬥之中,不是周太后動的手,她只是在景明帝十三歲時,就下旨廣納後宮,更是接進了寧家推舉的所有女子進宮。

此後,放任了後宮諸女求嗣心切,不斷給小皇帝“進補”,終於讓他在十九歲前死在錦帳之中……

周太后做這一切只是為她的兒子復仇。

這十年間,慶朝國泰民安,兵權不抵相權,卻在還政的最後一年,皇帝駕崩時,攝政王以護駕除奸妃之名,覆滅了寧氏一族。

奪回的相權重交給周家。

景明帝無子,攝政王順勢登位成了新帝--順正帝。

順正三年,慶朝與遼部開戰,收復前盛時期被遼人佔去的寧平郡。同年,皇后耶律勒蘭病逝中宮。次年,順正帝冊立伐遼功臣之女蕭氏為後。

順正五年,榮州鹽鐵轉運使被調回武州,晉為三司使。劉家全家都要搬去武州,不想徐仙兒再經歷一次離別傷情的徐芷沅拉著劉廣德從劉家分支,帶著三個子女回到棠溪山莊陪徐仙兒。

徐子瞻如今也是戶部尚書了,但武州紛亂,他不想自家捲進周氏的籌謀之中,以侍奉之名,辭官回鄉著書,帶著周惜時和兒子們也回到了棠溪山莊。

周惜時的母家已經全部紮根在對山,終是實現了小團圓。

棠溪山莊的下人,陳暉、陳桃、春朝、胡喜……相繼走了,但南星、陳忠、陳誠、張花兒這些人還在,還有他們的後人、徒子徒孫圍著棠溪山莊繁衍在楊江郡各處,做著他們想做的事兒。

方大安調任北興縣知縣,已至暮年的方長貴和徐春兒突然滅不掉心中的思鄉之情,跟著他赴任回鄉,在棠溪山莊住了兩年後,於方大安離任前月雙雙病逝在故鄉。

最後的十多年裡,棠溪山莊人來人往,熱鬧得很。

連受子孫傷逝之苦的蔣天齊和周令儀都特意來棠溪山莊做客了一年,感受被鄉野兒女包圍的天倫之樂。

棠溪山莊裡,不知何處來的小白狗成了老夫人的愛寵,徐仙兒走哪兒都帶著。這是系統出現了一個特別售賣--靈體顯形水,清空了空間才換得一瓶,徐仙兒買來餵了妞妞,於是妞妞也來到人間陪她渡過一段萬金難買的愜意時光。

徐仙兒沒有刻意去數日子,可十年很快就過去了,六十八歲這年,徐仙兒又做夢了。

夢裡,她在逃荒武州之後,結識了蔣天齊,治了疫,到陽城找到了身世,滅了宜川羅府。然後,她去了九山郡,滅了李家,把李大夫人的衣裙扒光掉在城門樓上,讓她受盡羞辱而死。又找到寧源白家,將所有財寶搜刮往後,把給白十爺毒藥下在他長女遞給他的茶裡……

夢裡,她擾亂了盛朝的經濟命脈,幫助了蔣家在肅寧建國前自立。

蔣天齊為慶國開立之主,周令儀為皇后。而她是鎮國長公主,不近人情、殺伐果斷。

周令儀懷胎三次卻未生育,後與蔣天齊情淡,遷居玉橋園,香消玉殞在二十五歲那年。

蔣天齊納後宮三千,最後貴妃寧氏誕下一子。

不到十年,徐仙兒隨蔣丞稷把盛京拿下,屠盡盛朝皇室宗親,火燒盛京城,如同故陽都昨日之事。

大皇子蔣登璨一歲時,蔣天齊暴斃於宮中。

武州大亂。

恰時,肅寧天子命平晉王南下突襲,佔領了慶北縣。

蔣丞稷、蔣天佑與魏昱、魏昂廝殺到底,皆負重傷。

蔣丞稷無力繼續抗擊,暫停對外。回到武州皇宮,將寧氏一族誅殺,奉大皇子為新帝,請徐仙兒攝政。

朝中沒有周氏的身影,蔣丞稷也沒熬過冬天。

慶國朝中,徐仙兒一人獨大。

她心中已不滿足只做一個攝政公主,她要稱帝。

肅寧平晉王魏昱經大師點化留下絕筆詞,“鎮國公府四女,棠棣之華,貴比東君,金玉爾,器備爾!孤鸞寡宿,刑剋六親,以借旁人福壽而生……”

魏昱的意思多重,可以理解為天下會是徐仙兒的,但只是她一人的,沒有人可以與她共享。如蔣氏與他都是被徐仙兒剋死的。

絕筆詞出事之後,蔣家把小皇帝接到津南祖宅,請命徐仙兒放下攝政權,歸野山林。

徐仙兒還沒做出反應,津南被肅寧和松城天全土司圍剿,蔣氏、韋氏被滅門。

徐仙兒藉由掃滅了松城和肅寧,收統西北。

黃袍加身,稱帝后,她站在皇宮的高臺上,身邊沒有親人,看到城下萬家燈火,只覺得孤獨。

四海看似平定,卻有暗湧,沒人敢反她,卻都盼著她死。

不知哪日開始,皇宮裡時不時開始竄出刺客,卻一直殺不了徐仙兒。

就這樣,日復一日,活到了六十八歲。

最後,

亡於夢中,魂回忘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