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帝王蔣思達的靈堂有些冷清,殿中跪拜的除了嬪妃、子女、隨侍,外臣只零星幾個,這些人看似是為大行守靈,真正的眼珠子無時無刻不注意著年幼的新帝。

“文正公今日初歸,大臣們多去那兒了。”關於錦安郡君對皇室免行跪拜之禮的特詔還在,如今能享此殊榮的長輩越來越少,新任太后拉著景明帝主動向這位避居郊野的姑姑\/姑祖母解釋。

徐仙兒與景明帝不熟,在此之前,甚至沒有說過一句完整的話。

幼帝的模樣會讓她想起蔣思達都小時候,只有眉眼少了些鬱氣。

蔣登璨的眼神冷淡,似有一種看破紅塵、妄想虛空的超然,其實,就有點空洞。

好吧,徐仙兒再逆反,總不能說新帝有一雙不帶感情的死魚眼吧。

三位輔政大臣的訊息,徐仙兒在來武州的路上已經聽說了。三位之中,也就攝政王蔣思遠還在徐仙兒的熟人範疇,其他人都隔得老遠。

“陛下節哀!娘娘節哀!”真沒什麼好說的,徐仙兒拜祭完就離開了。

翌日,一家人齊齊往太傅府悼念,場面要熱鬧許多。

周惜時抱著太傅府的幾個姐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好似關係不只遠親。

與家屬致意之時,周步亭和周拓真分別請徐仙兒移步書房,稱有事商議。

父子倆好像各自有神秘話題,徐仙兒本以為一起,結果是分了先後的一對一。

不同於女眷間的悲慼,男子間的情緒似乎只是低沉。

周步亭請人送來熱茶,加了香櫞果肉的濃茶,把濃烈和清爽的滋味合在一起,茶水從口腔衝進味腹,香味卻由上直通百會,讓一晝夜未息的疲憊也少了許多。

“郡君能親自臨悼家父,吾輩感激不盡。”周步亭說得客套也真心。

“文正公深沈有德,鎮服天下。作為晚輩,來祭奠是為應當。”

故人遠離,連小輩蔣思達都走了。再是冷情冷心的人,徐仙兒還是有些惆悵。

“大慶殿匾樑上有一封密詔,郡君可有耳聞?”

這麼秘密的事兒,徐仙兒又沒派人盯著皇宮,當然不知道。

“家父臨別前,與寧相達成協議,皇位交給新帝,陛下親政之前,朝事也由攝政王與寧相共輔,而我周家,只拿官吏的任免的權利。當然,這些分權最多維持到陛下親政之前……”

“聽說仁壽夫人已經出宮住到攝政王封地的莊子上了,過些時日,幾位小王爺和她們的生母也將遷去那兒?”徐仙兒又在轉移話題,不過她也是真關心周令儀。

子逝母避,而同時間周令儀也不方便出席太傅喪禮,已早早躲出了武州。所以,她這次回來還沒有見到周令儀。

“哦,郡君說的那是觀瀾山莊,大行在時,御敕給攝政王的休養園林。皇家園林,有山有水有如畫風景,是個好地方。仁壽夫人喜歡那兒。

攝政王代表宗親的利益,仁壽夫人又在那裡坐鎮,想來各位小王爺在那兒長大,不比在皇宮差。”皇宮一個匯聚龍氣的地方,卻也是最容易折損龍身的地方。

想想故去的大皇子,還有慶元帝,明明離壽終還有一、兩代的時間。

這些孩子出了皇宮,說不定能健康長大、活得久些。

徐仙兒是故意提起周令儀的,此番她回來,沒有再入朝堂的心思,雖然周步亭給的資訊可以聽聽,但她並不想深入太多。

因為故人西辭,徐仙兒就還想見見那些還能見卻沒見到的故人。

“周大人,可知道鎮國公何時歸武?”徐仙兒推想,若是武州沒人可見,就去懷慶郡找周令儀吧,反正以蔣天齊的性格,一定會趕著去找周令儀的。

“鎮國公,在盛京,不,今稱平城郡,處置盛殤帝的移山,估計再多一個月也該回來了。”

在新帝輔政確立之前,蔣天齊還有蔣天佑都表態,他們不用再加官進爵,未來鎮國公和護國公都只在蔣家子孫的身後,為蔣慶王朝新的一輩助力。

“嗯……”

該還是上了年紀,熬夜造成思路渾濁,一杯茶還是解決不了。

周步亭本來要給徐仙兒透露密詔內容和周家為何多年一直給徐仙兒送錢的事兒,沒說成,就被兒子周拓真來來回回的幾次請人,給忘了。

好在,他的兒子也會談到這些事兒,就是這父子之間,有無互通,那就不知道了?

大家族嘛,人人都有秘密。

周拓真的書房不似周步亭那般清爽,卷冊成箱累疊。年紀輕輕就位居三輔之一,想必他也是要付出非常的努力,否則怎麼與攝政王和寧相對峙?

畢竟那兩位,一位為王多年,有皇親這個天然的加成;另一位則是憑實力把周太傅都逼到退守求穩的地步。

周太傅把事權交出去,只留下用人的權利,其實也不難看出,寧相辦事的能力是周太傅也欣賞的卓絕。

管人,不過從另一個方面壓制其能力形成的功績和聲名莫大過於天而已。

周拓真親自泡了一壺紫茶,給徐仙兒送來。“郡君多年未見,風華依舊。”

……嗯,小輩誇,徐仙兒不知道怎麼回,只應了一詞,“還好。”

本就是一個承下的開場白,尷尬也無多少影響。於是周拓真繼續說:“早年祖父叮囑,我周氏一族,除了要奉蔣姓為君之外,多次提及郡君雖非君字,實為大慶國運牽繫之人,要我們對郡君敬之至也。”

這世間還知道徐仙兒的命數箴言的沒幾個了,徐仙兒也從不借此宣稱給她自已立名,甚至更希望這荒謬的說法能消散在時間長河裡。

“周家尊讀聖賢,亂神怪力之說,還是不信的好。”

“可我記得,四歲時,郡君用床帳兜著我和弟妹們,只我們一閉一睜一個酣睡的時間,就翻過三百里路,將我們送到了汝水河邊。”

……做人,太聰明瞭不好。

“迷藥與快馬而已,真正救你們的人還是韋家。”

兩人都不置可否的笑了。

周拓真的思路未被打散,直接提起:“大慶殿上的遺詔是大行皇帝冊封衛國侯為天下兵馬大元帥,掌三軍之令的遺詔。”

……

長久的沉默讓周拓真又接著問:“郡君不好奇?”

徐仙兒搖搖頭,她是真不好奇。

周拓真不愧是最像文正公的接班人,把這種欲說還語的架勢學了九成九,徐仙兒覺得有些事她不知道挺好。

徐仙兒猜得到此天下兵馬大元帥,必不是那些已經有赫赫威名的將軍們。但他一定很強,強得能不光能得皇室信任,更能使四十萬慶國軍人信服。

文能起一個寧家,武怎麼不能再有強者呢?

“鎮國公、護國公、雲安上將軍、神武軍還有這幾年強大起來的平晉王府軍、靖西護衛軍……蔣、何、齊、週四家都能俯首的將領,過往功績夠得上封侯,此間,唯錦安郡君一人是也。”

這套路真是周老頭又“回來了”。

“我一介女流……”

這次,周拓真打斷徐仙兒道:“祖父說,若封為衛國長公主,才是瞧輕了郡君。”

……

“詔書……你告訴我,不怕我去毀了?你不是說我有本事?”

“此詔字句,由鎮國公親筆所書,且有一復刻石板為大行陪葬。如若黃匾之上有遺失,聖上可依禮從先帝陵寢中請出。”

好吧,要毀掉所有還得……盜墓,那就沒有必要了。

“所以,你們就是不放過我,哪怕我躲進山野之中?”

“衛國侯冊封詔書由我周家看奉。祖父說,不到萬不得已,不得出宣。”

……

“那你又告訴我?”

周拓真笑笑,“如今中原已定,老臣舊徒紛紛離場。朝廷中各派即將從對外,轉為真正的內攻。再者,新流之輩想要出頭,就會對著舊臣廝殺。以後的危機不比如今少,甚至會更直接、更兇殘。

想要明哲世外,終得看這些人放不放過。

故大皇子,夜發蠱毒,太醫施救,發現體中毒不只一種;

大行寵愛安嬪,但並不昏庸有立四皇子為嗣之意,大行只想給弱母幼子多留些依靠,沒想到招引了一張催命符,不僅龍身盡損,妾子為庶,安氏杖斃,為保子命,更不得不把幼子送繼,身神俱傷;

奪命的藥不是寧妃下的,但調查時,她的宮殿中人出聲檢舉,更是交出了她毒殺大皇子和其他皇子的證據;

三皇子同樣身帶慢毒,太醫斷言,久不過及冠,所以位子只能是今上的。

可帝母怎麼能是罪人呢?於是寧妃賜以鴆,卻冠以後,封穴在先帝的側室。

幼帝雖幼,但並不代表不懂事、好掌握,如今雖有太后照顧,但寧相為其親外祖,還有潛伏在宮室內外的各種暗流,往事糾葛會不會挑起新的爭端,不清楚,但也不能不防備……”

“後宮紛亂何嘗不對映前朝。周家在明位多年,看著是慶朝無盡風光家族,但把我們當作明靶,想離間蔣周君臣關係的人比比皆是。

郡君當年毅然出走,破局祖父構想的鼎足之力。

而與寧氏和解,讓其入局補上這一腳,是我們不得不接受的新態勢。

先前家父家母奉命贈予郡君薄資,是祖父唯恐家族再遇飄渺之時,能得郡君顧看一二。此時,雖過了寢食之憂,但,很快,新一輪生死局即將揭幕。於此,晚輩借先人之光,給郡君先示個好。若周氏技不如人,有傾覆之危,還望郡君行當年盛京救人之力,保我幼子血脈。”

“如此嚴重?”皇權爭鬥帶有血腥是徐仙兒聽過的故事,但沒想到這才建國二十餘年的慶國,也重複著歷朝歷代的故事。

“郡君不該有懷疑,前朝數多伎倆,於普天之下,並無新事。”

……

徐仙兒真覺得慶朝是和氣的,哪怕有些小爭小鬥,大不了奪奪權、斂斂財,還不至於刀光血影,結果聽來……好像挺惡劣的。

徐仙兒想起多年以前在盛京問過周太傅,“為何他與康國公只爭權,而不想奪位。以那時的態勢,康國公要逼盛帝禪位簡直易如反掌,而周太傅退回西南,借各司之力,立一小國稱王也不是不能。”

“天下大事,有統帥三軍,使將士們都願意捨生奮戰,使敵對的國家不敢進犯;有管轄官吏,親和百姓,使國庫得到充實;或有輔王獻計,使他國都存在猜忌,而本朝君臣齊心齊德,百姓信任,如此,是君主有德,亦是人臣抱負。

……

君龍者,應授於天。‘天子無妻,告人無匹。’康老兒和我都懂,離賢德尚有距,怎敢稱天子?你說你是齊氏之後,那必清楚趙氏的江山是如何來的,又如何滅的。得國不正,必然短命而亡。

我有那麼多事兒想去做,何必非要用性命做代價呢?”

徐仙兒收回回憶,她一直都知道周氏是利已主義者,但又不得不承認,他之利,也不耽誤他有對天下與百姓的抱負。

而他之不爭,也是早早料定皇位不好坐。

這讓徐仙兒有些內疚,比起周太傅,她更自私,永遠最在意自已。

還有當年,是她自以為的提出建議把蔣周後嗣推為一國之主。雖然這個想法不只她一人會有所想,但因這樣,蔣思達被“拔苗助長”,早早被寄望成為一位卓越的君主,失去了成為“真正”的他之可能?

周拓真揭露的暗影腌臢,讓徐仙兒反思和自責。

她被攪進局裡,卻能抽身而出。

可被她攪進去又抽不出身的人,只能掙扎,到死。

徐仙兒突然想起午前才見過的蔣登璨,他的臉在她的腦海裡,比親眼見時更清晰,呆默的神情下還是有三分像蔣天齊,讓徐仙兒多了些憐惜。

這樣小的少年,她要看著他走上與他父親一樣的路嗎?

離開周府之後,徐仙兒就閉門在郡君府,實際神隱在神架山中。

待在山裡,無謂朝代更迭,中年的她雖不如青年時敏捷,但跑累了躺在樹椏上休憩時,享受著陽光從鬱鬱蔥蔥中鋪灑到臉龐上的溫熱,正午的陽光還是會讓她覺得自已還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