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太傅與其長孫周拓真來的最勤。

周太傅的兒子輩,喜好做學問多於做官,大兒子做過宗正寺卿,見老二混進了國子監教書育人後,便扭頭轉職到了翰林院潛心編書了。

周太傅是喜育人的,但一家之中也不能只向文,而一點兒權勢不握。

兒子不行,就靠孫子,如今長孫周拓真、二孫周拓海,一個吏部侍郎、一個刑部侍郎,還有散在各處的周氏族孫,還算是後繼有人了。

“丫頭,真就這麼放得下?”講情誼的時候,總喜歡用些親近的詞語,無論到了什麼歲數,在周太傅面前,徐仙兒還是小輩。

對於徐仙兒,周太傅自認看懂又看不太懂。

人,有淡泊名利者。佛陀苦修之外,所謂的淡泊多始於或情感悲憫重創、或心志打擊無望之後。

徐仙兒有天命,有能力,甚至有名義……除卻少失雙親,生命中有經歷阻擾,但絕無大悲大痛、大起大落。

她能對權勢不爭不搶,更能說不要就不要。

周太傅自認,他做不到。他的每一次退,都是為進階蓄力。而徐仙兒的退,就是真退了。

徐仙兒已經不想重複解釋她的胸無大志了,只對周太傅保持禮儀,笑而不語。

徐仙兒被系統重生,卻沒有完全共情。這明明是她的人生,又好像不是她的人生。

那些非要她發現的前世隱秘,其實沒有太多的左右她的心理。

或許剛開始還有些情緒波動,可隨著年歲往上,那些塵土掩埋的歲月和真相,就讓塵土掩埋吧。

何必計較呢?

或許是她膚淺,更在意眼前的喜悅感知。

“你不為你自已,也該為子瞻多作考慮,你若不在,他少不得……”周太傅仍舊苦口婆心。

說來說去都是那些話,徐仙兒搶著打斷了周太傅的“囉嗦”。

“天生、地養、人成。子瞻的路要他自已走,不磨礪不能成才。太傅育人這麼多年,也見著天地才聚而人不成的苦了,不是嗎?”

一句話,劍指檯面上不能說的人。

於是,都沉默了。

徐仙兒再回到棠溪山莊又是一年冬時。

陳暉盤點了秋收的莊項,已夠養活一莊子的人了。

生計上了正路,徐仙兒逐漸把整個山莊交給徐芷沅打理了。

初生牛犢不怕虎。

徐芷沅是歡快的,這些年不是沒有人上門探尋徐芷沅的親事,但被徐仙兒嬌養的花兒,還沒有找到棠溪山莊以外適合的水土。

也許她要陪她的老母親,也是她要成為她自已。

在見識過周家嬸母、嫂嫂一番治家、養家的操作後,徐芷沅掌家賺錢的血脈在覺醒。

徐芷沅已不滿足於享受現成的生活,對於營生,徐芷沅有她自已的想法。

而有基本生活保底後,徐仙兒也樂得她去闖去折騰。

她的西席夏娘子善桑蠶織繡,鄰近的宜川郡丁橋女織也是天下聞名,棠溪山的水土也算適合植桑,徐芷沅託上徐子瞻介紹了幾個絲織機工匠,就開始織造繡坊之路。

她安心“退休”在家,悠閒的跟南星繼續編纂《南醫書》。

《南醫書》以女醫和軍醫的經驗為基礎,再逐漸增加和改進溫養古方。

每日一方,論方檢藥,不緊不慢又是一年。

“娘。”徐芷沅拿著一塊一尺大小的交織提花布料興高采烈的奔到棠院找徐仙兒。

“你慢點,都二十年歲了,還不穩重。”徐仙兒老氣橫秋的招呼跑來並不嫻雅的徐芷沅。

午後溫陽,徐仙兒半靠著軟塌養神偷閒。

明明山好水好,吃得香睡得沉,無憂無慮的,可最近這段日子,徐仙兒的頭髮一片一片的轉白,還大把大把的掉,嚇得春朝都不敢把她的髮髻梳的太緊。

南星更是給她熬了新的洗頭水,把何首烏、側伯葉、桑白皮的量都加大了,新做了當歸固發水,還給徐仙兒做睡前按摩,但也沒好多少。

唉,老了就是老了。

即使說她負有天命,時光也從不饒人。

“娘,你快看看我們的織布。”年輕正鮮活的徐芷沅沒注意到她孃的悲傷,只一個勁兒的想分享她的喜悅。

徐仙兒的十一世是世家庶女,有些刺繡工藝,接過徐芷沅的布塊,捏了捏又用手指搓了搓,布料比一般絲面硬一些,劃過面上又不太容易滑絲。“這是絲麻?”

“啊?娘,你知道?”徐芷沅從她記事以來,衣裙都是家中繡娘做的或是嬸母從皇宮裡賜下的,從沒見過她娘拿過針線,還以為她娘不擅長。

徐芷沅時常羨慕徐子瞻,自十歲起,她就聽到無數人對她兄長的誇獎,連她娘看大哥也是無數的滿意和驕傲,不像對她,只有憐愛。

去歲,她娘把山莊交待給她管理,還說她有想做的都可以做。她跟夏姨商量了好久,才想著在她娘不擅長的領域爭做一番天地,結果……

“混的麻線不只一種?這提花暗面雖是無光但紋理細緻,而且料子的韌性很好,不錯!”

“真的嗎?”徐芷沅聽到徐仙兒的誇獎,剛有的小沮喪一下就沒有了,緊接著就開始誇誇她的布料有多麼好。

“我們的混線比市面上的細,所以表面比一般混麻光滑得多,還有,我們改進了織機,一幅要多一寸了……”

幅為寬,一般約一尺六七(56-58厘米),成衣通常需要四幅相拼,還要對豎紋和圖案,僅外衣和衫裙差不多要花半匹布料(12米)。若不仔細,可能還要更多。

普通人買素布,就是少講究,多實用的選擇。

但用絲織的的布匹,目標自然是會講究的人。

這多出來的一點點餘量,可能給他們或他們的繡娘帶來不少便利。

“料子出來了,接下來你如何打算的?”女兒正在興頭上,而且確實做得不錯,徐仙兒鼓勵性的問下去。

“北興縣這邊我準備開個鋪面,我自已管理。而武州那邊,我準備去信給大表哥,讓他幫我鋪貨,還有嫂子的鋪子,新陽郡大舅的鋪子,永樂郡……惠海郡……”

“好傢伙,你這不打算送給親戚朋友,還全讓他們幫你銷貨!”徐仙兒颳了刮徐芷沅的鼻子,這小妮子,算盤子打得可真精。

一個小布坊的量,光是靠這群人都能吃好幾年。

“要想長輩幫忙,你自已去求人,為娘可不會去賣臉面。至於北興縣,能買絲織面的人家不多,不如就把果醬鋪收拾出來給你,反正果醬就那幾個種類,你留個檯面就行。”

棠溪山種了不少果樹,張小廚的女兒張花兒給山莊做了不少,還研發了不少果醬甜點,徐仙兒就出了錢盤了鋪面給她往外做生意。

不過北興縣的消費力確實有限,這醬好,可捨得的人家不太多,一天賣出兩瓶就算不錯了,一月勉勉強強打個平賬,沒有虧錢,徐仙兒就讓她那般開著。

在北興縣的所有生意中,只有一家專賣藥酒的鋪子營收不錯,而且還忙不過來。

一兩銀子半斤的酒有的是人喝,可一兩銀子一匹的細棉沒幾人穿,更何況一匹至少要四兩銀子的絲綢呢?

所以,徐仙兒提前給徐芷沅提個醒兒。

“嗯,那我先給他們去信啦!”徐芷沅風風火火的走了,沒太在意她孃的擔心。

好吧,這股衝勁兒不錯,總想著前路阻礙有什麼意思了,去做就對了。

被她的朝氣感染,徐仙兒覺得頭頂清明,好像年輕了幾歲。

很多人,覺得徐仙兒過於喜歡一人獨處。但他們不知道,每天她都要應付在她識海里那一隻永不變老的寵物“妞妞”。

在徐仙兒的生活富足之後,妞妞也被她感染,享受鹹魚人生,裡外都等著日子到的那一天。

可能是過於擺爛了,一日睡下之後,妞妞突然尖叫一聲,然後就凍結在識海里。

側躺的身軀直接變冷變硬,就像一個模擬娃娃,無論徐仙兒叫它妞妞還是999,都沒有反應。

而同時,一種無名的恐慌包圍了徐仙兒,她汗毛豎立,想叫又叫不出來,除了雙手還在動,什麼都動不了。

……

“娘!娘!”

“娘,你終於醒了!”

徐仙兒覺得睜眼皮都很累,更受不住徐芷沅熱烈又令人窒息的擁抱。

“呃……”

守在一旁的南星明顯發現了徐仙兒的難過,連忙拉開徐芷沅,“芷娘子,讓我先給師傅瞧瞧。”

徐芷沅掛著淚把徐仙兒放開。

南星紅著眼扶上脈,輕聲問:“師傅,可有難受?”

徐仙兒開了口,卻覺得沒什麼氣把聲音發出去,直到南星的耳朵貼近了她的唇邊,大致才聽清楚她說“餓!”

屋裡的侍女都是又哭又笑的,南星把徐仙兒要吃東西的資訊傳出去,十幾個人都忙了起來。

“師傅,你久未進食,腹弱需養,我們先喝半碗粥。”用參雞湯熬的白粥,下了肚,徐仙兒又躺下了。

她在識海里,發現妞妞是熱的,柔軟的,但也是奄奄一息的。

就這麼摸了摸它的頭,徐仙兒又睡了一會兒。

兩個時辰後再醒來,徐仙兒喝了第二碗粥,在春朝的幫助下起身靠著床沿邊,才聽她們詳細說了她昏睡的事兒。

就在一個平常的春夜,毫無疾病的徵兆,徐仙兒睡下了,再醒就是一個月的此時。

“大娘子,你可嚇死我們了!”春朝是棠院資格最老、辦事最穩重的管事媽媽,如今扶著徐仙兒的手還有些顫抖。

這段日子,南星靠著各種參片、參湯維持著徐仙兒的體徵;春朝則是不斷的給她按摩、翻身、梳洗,總歸還是撐過來了。

“我們在主院倒是安穩,外院出了幾個找事兒的,不過胡總管和傅堂主都把他們處理好了……”

雖都受了驚嚇,但棠溪山莊的主事人都是徐仙兒多年親信,棠院外的日子還是如常過。

徐仙兒在床上緩了三日,便慢慢落床走動,這一無名覺倒沒睡下什麼後遺症。

妞妞的精神也恢復了,告訴了它發病的緣由--太鹹魚。

徐仙兒不是昏睡而是昏死,離真死就差一點點,最標準的命懸一線。

作為生存助手的妞妞是被一股力量劈麻痺了。

出竅的它被冥界牽引之力拉回,差點就要被滅了。

還好冥差候補處有它的記錄,它老大找了關係,才把它放回來。

妞妞是有任務的,回冥界回得蹊蹺,這才到處找原因,果然,在命數園裡,發現徐仙兒的命數主幹被直接截斷了。

人的命數從生到死會像一棵樹一樣生長,以生年為主幹,然後因命途變化而發散枝椏,命盛時葉茂,而葉萎時則命絕。

命數園是冥界的自主之地,一般冥差可不被允許進入。只有命修者會根據閻王派下的功德賞罰錄進園改變命數樹的走向,甚至修減生死椏。

而妞妞看到的徐仙兒命數樹,如一條光滑的枝幹,直直往上,沒有半點曲枝斷裂。

這樣光禿禿的一根樹幹,不知被哪個看不下去的命修判定為“無生之意”,沒對功德賞罰錄直接用冥火刃切斷了。

妞妞是因為有徐仙兒的氣息,才被“吸引”進去的,那時,命修正在合力修復徐仙兒命數樹散開的命氣。

我老大說:“那個命修是犯了錯,也受了罰,但生死簿推演出你若龜縮在棠溪山莊,可以安逸到古稀,這般……閒適,顯然……”妞妞的小腳又指了指上、指了指下,“他們也不太滿意。那個命修被罰得不重,顯然閻王不覺得他有大錯,聽說命修司全司都把你的名字記在小本本上了,說是下一輪修枝時會把你移到苦水潭,讓你後生活多長、苦多久,反正不能讓你白活著……”妞妞邊說邊嚥了咽害怕的口水。

苦水潭啊,命數樹吸潭水,面上毫無變化,但是人世間所有的經歷都會強生七情之傷,入人肺腑,讓人不想活,又死不了,一直受折磨到壽終。

這些命修不能擅奪徐仙兒的命數,但是讓她吃苦還是有無數辦法的。

“所以?就是要找事兒囉?”徐仙兒無語得很,真沒想到太鹹魚不但會被殺,還被計小本本。明明是無妄之災,還讓冥界的命修小團隊記恨上了,活脫脫的小鬼難纏。

“嗯。不過姐姐你不用操心,事兒會找上來,但你是有大福氣的。”

妞妞回魂前,見到徐仙兒的命數主幹的截斷面,已經有小芽了,這說明往後她的生命會有新的方向,只要努力生活,催生的命數會長成新的枝幹繼續往上。枝繁葉茂秀於他林者,足以沐天光,哪怕吸進苦水,枝幹淨化後與潮露相容,凝得淨果。

徐仙兒心想好吧,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沒辦法啊,要麼死,要麼忙,為人就是這麼被安排了。

徐老媼又要打起精神過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