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嫣一隻手拎著門油餅子和甘棠飲子,一手死死地攥著一位垂髫小兒,擠在市西坊的人潮中,努力地往大瓦子裡鑽。
傀儡戲臺前頭的一排排位置裡,剛好有個人起身離去,劉嫣眼力活,及時跑上去佔了那個位置。
“三郎!快~坐這兒。”
她先用自已的屁股站著位置,等沒人覬覦那位置了,再換一旁跟著的被喚三郎的小兒坐下。
劉嫣把手裡拎著的吃食放在桌上。
“這是你剛才嚷著要的門油餅子,還有飲子我灌在水囊裡了,還是冰的。你就在這兒坐著,我沒回來,屁股不許離開凳子,聽到沒?”
“聽到了。”三郎乖乖道。
劉嫣大喘了一口氣,抹了一把額上的薄汗,準備往南邊擠擠,離開之前,三番五次叮囑:“不管是誰來帶你走,就算給你買好吃的,也不許跟他走,被牙子拐了去,把你煮了吃了,聽到沒?”
“聽到了。”三郎被臺上的精彩迷住,根本沒在聽。
劉嫣安置好這個拖油瓶,一身輕鬆,十五歲少女纖瘦的身板似游魚一般靈活,穿梭在人潮的縫隙中,很快就來到了珠子市附近。
劉嫣穿的是男裝,她一邊擦著汗,一邊在心裡抱怨,這麻布袍子可真是悶,在鄂州穿倒還沒什麼,現在來了臨安,就顯得透不過氣來,像今日這種人山人海,出了汗更是難受,可又想想,嶽爺家法如軍法,連李娘子和郎君們都不能穿錦緞,更何況她一個小小的婢女。
“柔福帝姬已經出了東華門啦。”
“柔福帝姬已經過了六部橋啦。”
“柔福帝姬已經過了朝天門啦。”
“柔福帝姬往咱們這兒來了。”
不斷從南邊傳來的口信,聽得劉嫣越來越興奮。
她帶著兩個小郎從廬山下來,緊趕慢趕趕在昨日到行在,就是聽聞朝廷今日要測試柔福帝姬身份的真偽,若是她透過了測試,官家當場就會賜她公主封號,自打汴京淪陷,皇室天眷離散,這可是建炎以來第一位回來的公主,可不得給行在的百姓們瞻仰瞻仰皇室天顏。
聽說柔福帝姬受封后,會從東華門出來,沿御街一路遊行到眾安橋,在橋下掉個頭,再返回到太廟上香,因這柔福帝姬相傳是趙宋第一美人,行在的百姓們都想看看天子生的美人有多美,所以今日都擠在長慶坊到眾安橋之間這一截子,上面人頭攢動,下面不知有多少隻被踩掉的鞋。
“來了麼來了麼,可看見官家的御象了?”
劉嫣問一旁的男子,那人說:“剛才聽見象鳴了,馬上就來了。”
世人都知官家有兩條御用的開道大象,是前幾年大理使臣送來的,此前只有過節的時候,才會亮相在御街上,為天子開道。今日官家與皇妹重逢,可見是高興,把御象都給這柔福帝姬開道了。
“那柔福帝姬得了什麼封號?”
劉嫣又問那個人。
“聽說是什麼。。。福國長公主,左右離不開個福字。”
劉嫣點著頭,嘀咕道:“能從五國城那種地方逃回來,可不是有福之人麼。”
劉嫣期待看到趙宋第一美女,也期待看到大象,她從來沒有見過大象,在另一個世界,她高考完的那個暑假,本來是要去西雙版納畢業旅行的,如果沒有那場爆炸,如果她沒有穿越,她早就騎在大象的身上拍小影片了。
是的,劉嫣是穿越來的。
只是自她穿越到現在,已經歷經了七百多個日夜,她早已經是個尋常的古人了,起碼錶面上和別人沒什麼兩樣。
“哇,好大啊!”
劉嫣踮著腳尖,看見了長長的象鼻,真想摸摸。
御街兩旁的百姓一陣歡呼,是柔福帝姬冪籬上的輕紗被風吹了起來,百姓看到了她的容顏。
“哇,真美啊!”
劉嫣眼快,也捕捉到了那一幕,暗自讚歎:像王祖賢!
福國長公主的車鑾很快就駛了過去,劉嫣放下腳跟,有一絲失落。
心裡嘆道人和人的命真是天壤之別,同樣是帝姬,人家是有御象開道的福國長公主,趙宋第一美女,像王祖賢。為什麼她偏偏是藏著掖著見不得人的,還像。。。
劉嫣在這個世界第一次醒來的時候,只有十三歲,還沒長開,這兩年漸漸長開了,憑心而論,倒是不醜,有些像。。。劉嫣總覺得自已的這張臉向誰,又說不出來。
但和人家王祖賢哪能比啊。。。
劉嫣慢悠悠地往大瓦子回著,準備帶著嶽霖回武學去了,嶽霖只有六歲,還是在每日需要午睡的年紀。
等她到了大瓦子,看見剛才嶽霖坐的位置上坐著一個大肚子老頭,她買的門油和飲子還在桌上放著,劉嫣一下子慌了。
“這位阿爺,這位置上坐著的小郎您可看見過?”
大肚子老頭眼睛都不捨得離開臺上,“沒有,我來的時候這位子就是空的。”
不會真被牙子拐去了吧,那可是千古忠臣的崽子,折在她劉嫣手上,她承受不住這份罪孽。
劉嫣轉著圈地喊著“霖兒”“三郎”,急的眼睛紅彤彤的像是要哭了,小郎君打扮的劉嫣被坐在大肚子老頭隔壁的看戲郎君注意到,他起身過來問:“朋友,可是丟了家中孩童?”
劉嫣聽到問話,轉過身來,看到那人的臉時驚訝地合不上嘴。
“嶽海洋?”
劉嫣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臉,瞬時忘記了嶽霖丟失的事情,她扯住那人上下打量,左看右看。
“嶽海洋,真的是你,你也穿越了?”
那人似乎性情頗好,並沒有介意這小郎君的無禮舉動,又問了一遍:“這位朋友,可是家中丟了孩童?”
激動過後,劉嫣心中一盆冷水澆了下來,他不是嶽海洋,他只是一個和嶽海洋長得一模一樣的古人。
嶽海洋是劉嫣在另一個世界對門鄰居嶽叔叔的兒子,也是劉嫣的小學和初中同學,雖然可以算是青梅竹馬,不過劉嫣不喜歡他這個型別的,她並不承認。但是算算二十一世紀的劉嫣從小到大十幾年裡,和嶽海洋呆在一起的時間加起來超過了那個世界任何人,包括劉嫣的父母,若真是他也穿越到了這一千年前,劉嫣還真是會欣慰地流眼淚的。
可惜不是。。。
認識到這個事實,劉嫣忽然又想起了嶽霖。
“我弟弟丟了,一個這麼高。”劉嫣拿手在胸前比劃著,因為這趟是劉嫣帶著嶽雷嶽霖下的廬山,所以一直裝扮成郎君模樣,叫兩個小郎喊他大哥。“眼睛很大的小郎。原本一直坐在那裡看大戲。”
那郎君道:“哎呀,年紀這麼小,怎敢放他一人在這裡,大瓦子這一代,牙子可多了。”
劉嫣一聽,又要哭了,轉身就去各處尋找。
那郎君緊緊跟在她身旁:“在下林翊斐,來臨安投奔表叔,也是近日剛到,交個朋友,我幫你一起找。”
劉嫣聽著這話別扭,“不跟你交朋友,你就不幫忙唄?”
“啊。。。不是這個意思,是在下看小郎君眉目清秀,想結交。”
“別囉嗦,要幫忙,分頭找,你往南,我往北。”
劉嫣轉身就走,林翊斐只好往南邊找去。
兩個人把市西坊、壽安坊、珠子市一帶都找遍了,也沒有見到嶽霖的影子。
劉嫣跑不動了,抱著膝蓋蹲在井亭橋下面喘著大氣哭著,怪自已不該去看什麼大象,看什麼第一美人,現在可好,把嶽爺最小的郎君弄丟了。
林翊斐見劉嫣又著急又傷心,想勸也無用,於是到一旁的攤子買了飲子來給她降火。
劉嫣問他:“我們兄弟三人昨日剛到臨安,聽說最近常有女童走失,那些牙子總要一個一個拐,湊夠數再一起送到南邊去賣,你說牙子會把他們藏在哪兒?”
“可你丟的是小郎啊。”林翊斐很驚訝劉嫣哭完了竟問這個,想了想,“當然是離官府的人越遠越好,繞過吳山,往東,清波門附近山腳下,有一帶冷僻的地方,尋常人不往哪裡去。”
劉嫣立即起了身,把飲子一乾而盡,“走!”
兩個人又花了半個多時辰到山腳,確是見到許多破敗的倉庫、草房,於是一間一間的挨著找,直到天光沒了還是一無所獲。
附近沒有人家,也就沒有燈火,林翊斐用火摺子點了個草制火把。
“朋友,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呢。”
劉嫣心不在焉:“劉嫣。”
林翊斐也聽不出是哪個“嫣”。
“劉兄,你們在臨安下榻哪裡,現在的孩童聰明,說不定他記得路,自已回去了。”
林翊斐看著就比劉嫣要年長上兩三歲,稱“兄”是古人表示尊重的習慣,劉嫣聽他這個話,如夢初醒。
是啊,怎麼沒想過回武學看看。
劉嫣告訴林翊斐,他們有個遠房親戚在皇城司親兵營當差,託關係給他們在武學要了一個生員宿舍。
臨安城如今是官家行在,自然有國子監,國子監隔壁是太學和武學,分別住著那些等著分配差事的文生員和武生員,學生付房資,便可得一間小小的宿舍。
林翊斐聽了不禁想,如今國仇家恨正盛,大批大批的有志兒郎報考武科舉,武學的宿舍本來就不夠用,國子監的官吏竟然還拿來做人情。不像話。
他一路送劉嫣回到武學,進了舍院後又跟著她衝進了西把角的房間。
劉嫣一推開門,就看見嶽霖正叉著腿坐在鋪子上,面前擺著小矮几,矮几上放著籤子肉、醬豬蹄、杏兒幹、餈糕等吃食,都是白日嶽霖饞嘴想吃,劉嫣因囊中羞澀不給他買的。
劉嫣在外頭快跑斷了腿,回來看到嶽霖這般滋潤,剛才的擔憂不見了,轉而生出邪火。上去一把拽住嶽霖。
“起來!”
嶽霖乖乖站在鋪子上,嘴上還沾著油。
“叫你不要離開位子,怎麼不聽?”
劉嫣看了看那些吃食,肚子咕嚕嚕叫,她嚥了咽口水。
“跟你說了多少遍,那些牙子要騙小孩,都是說會給他們買好吃的,你有沒有記性啊?”
嶽霖望著發火的劉嫣和她身後陌生的郎君。
“他不是牙子,他長得可好看了,壞人哪有這麼好看的?”
劉嫣白眼一翻,小小年紀,怎麼是個顏狗。
“他是誰?給你買吃的的人?”
嶽霖憨笑點頭:“他見我一個人,就問我住哪兒,我說住武學,他就說要送我回來,路上凡是我說想吃的,他全給我買了,是個好看的闊人。”
又顏狗又拜金!劉嫣沒好氣地啐了一口。
“大哥,咱們在家裡,過節也吃不上這麼多好吃的。”
林翊斐這時幫腔:“人沒事就好,小郎年紀小,就不要再罵了。”
劉嫣這時才想起來身後還有個人。
“嶽海洋。”
劉嫣轉過身一看見他那張臉,就不由自主地喊嶽海洋,大概是十幾年的肌肉記憶。
“哦,林。。。”
“林翊斐。”
“林兄,我弟弟找著了,你也趕緊回去吧。”
見劉嫣這就逐客了,林翊斐有些不甘心。
“天色這麼晚了,劉兄跑了半日還沒用晚飯呢,旁邊就是清河樓,不是說你們兄弟三人,還有一個呢?也喊著一起,我請大家上清河樓吃飯吧?”
劉嫣轉身問嶽霖:“二郎呢?”
“還在兵器坊呢,拉著別人比架。”
真是武痴,劉嫣又翻了一個白眼,再轉過身來,對林翊斐禮貌笑了笑。
“萍水相逢,不能又浪費你時間,又浪費你銀子,這不。”劉嫣指著嶽霖吃剩的吃食,“還剩一大半呢,足夠我跟我二弟吃了。”
“那些都冷了。”
“冷了也能吃,林兄不知,我們家風甚嚴,阿爹不許我們浪費一口吃的,林兄快回吧。”
劉嫣一邊推著林翊斐出門,一邊唸叨著“後會有期,後會有期。。。”
關上門,劉嫣吁了一口氣,踏實下來了,也失落起來了。
他又不是嶽海洋。
在他們這個世界生活了七百多日後,劉嫣對這些古人沒什麼興趣了。
她爬到鋪子上,捏起嶽霖啃剩下的醬豬蹄,剛啃了一口,眼淚流了出來。
也太好吃了吧!
在鄂州,雖然李娘子待她和兩個小郎君沒有分別,但家裡誰不是每隔三五日才吃上一次肉,像醬豬蹄這種純肉食物,更是罕見,劉嫣一邊啃著,一邊嘆著:臨安真好,不打仗真好。
怪不得那軟腿皇帝要躲在這兒享清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