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嫣休息了兩日,又坐在了內侍省衙內那把太師椅上,繼續畫著一個又一個如花似玉的少女。

這一次,她一鼓作氣連畫了九日,終於畫完了一百幅秀女畫像。

走的時候,她回望這間待了半月之久的堂屋,明日她再也不用來了。

不管是什麼人,叫官家放棄了和她生孩子的念頭,劉嫣在心裡都感激那人,不然,她馬上就要和這些她畫過的人,共享一個男人了。

劉嫣出了衙內,看到趙瑗依舊等在她的馬車旁。此前,她已經兩次對他置之不理了,第一次是十五日前,第二次是十一日前,她的氣已經消的差不多了。

“是普安郡王有事,還是李伯琮有事?”

劉嫣走上去問道。

趙瑗沒有說話,拉起她的手腕就要走。

“李伯琮,你換一隻手。”

劉嫣疼的齜牙咧嘴,趙瑗立刻放開了。

“這麼嚴重嗎?”

劉嫣輕輕揉著自已的手腕:“你去畫一百幅試試。”

趙瑗緊了緊眉,吩咐劉嫣的車伕自行回相府。

車伕見是普安郡王吩咐,又看了看劉嫣,似是默許,馬車骨碌碌地駛走了。

趙瑗帶著劉嫣上了自已的馬車。

“你要帶我去哪兒?”

趙瑗不回答,問:“都畫完了?”

劉嫣嗯了一聲:“我看官家,就是記恨在心,尋機報復,他是想讓我累死在內侍省。”

趙瑗勾了勾嘴角:“歇一會兒吧。”

趙瑗的馬車比她的還要大,她靠著舒舒服服地打了個盹,再睜眼時,已到了普安郡王府。

“當初被你關在這兒的時候,想過你家是做官的,想過是大豪商,怎麼也沒想到竟是王府。”劉嫣望著頭上的朱漆大扁曬笑道。

趙瑗帶著她一路穿過垂花門與抄手遊廊,越過堂屋,直接來到內院。

內院清幽雅靜,雖不大,但有幾樣別緻的裝飾剋制地點綴著,能看出主人喜靜且品味不俗。不像她此前住過的西院兒,空空蕩蕩。

劉嫣隨趙瑗進了內堂,隔了一會兒,來了一個十五六歲的女使,那女使請劉嫣移步羅漢榻上,又叫她將胳膊的袖子擼起來。

“做什麼?”

劉嫣問她,她一頓比劃。

“她不能說話。”趙瑗介紹道:“此乃府中女使薄荷,生於杏林世家,精通針灸,你放心。”

劉嫣有些驚訝,這麼大點的小娘,會針灸?

薄荷又衝她比劃,還從身上的布兜裡拿出針包。

劉嫣見她竟然隨身帶著針,想趙瑗不是蒙她,便把袖子擼了上去,就給她扎吧。

一柱香後,薄荷收針,劉嫣捋下袖子,薄荷示意叫她轉轉手腕,劉嫣照做,果然不痛也不酸了。

“薄荷好厲害了啊。”

薄荷聽到誇獎,害羞地點點頭。

趙瑗見劉嫣手已經好了,又叫她跟自已出門。這回沒套馬車,而是牽了一匹銀轡金纓的健壯白馬,劉嫣長在鄂州,見多了戰馬,第一次見這樣神采飛揚的,正在欣賞,一個冷不防被趙瑗抱上了馬,趙瑗坐在她身後,環過她拉著韁繩。

“哎呀,我會騎馬的。”

“我的雪夭認生。”

說著,趙瑗已經帶著劉嫣往東奔去,一口氣跑到了江邊上,才勒韁駐馬。

此刻劉嫣眼前是一望無邊的錢塘江水,江上停著近百來艘大小不一的船隻,小的與西湖上歌妓的畫舫無異,大的卻像座小樓。

“這裡怎麼會停著這麼多船,為什麼都用鐵鏈鎖著?”

趙瑗顯然對於這個問題的答案很羞愧。

“有人被敵人追的無處可逃,在海上飄過五個月,他就認為關鍵時刻,船才是救命的,這些,是給他預備著下次敵人打來的時候,逃命用的。”

“你是說官家?”劉嫣反應很快。

“也包括我。”趙瑗更羞愧了,“別說這些了,你喜歡坐船嗎,我帶你到最大的那艘去,那是真正的海船,比趙玖那艘強上千百倍。”

趙瑗拉著劉嫣上了江邊上的那艘船,又踩著船板“騰騰騰”一路往遠處跑,那些船被鎖鏈拴著,船頭連著船尾,穩得像在陸地上一樣。因為吃水的原因,他們越往前面跑,船就越大,剛開始跑十來步就跨過一艘,到後來從船尾跑到船頭要跑上三四十步,劉嫣早就累的喘不上氣了,可是她太興奮了,剛才她回頭,看見自已已經離岸邊很遠很遠了,就好像她已經離開了那個世界一樣,再轉過來,看見趙瑗,又覺得自已把趙瑗也從那個世界帶走了。

這感覺太夢幻了。

終於,二人跑到了最遠的也是最大的那艘船上,劉嫣實在是沒有力氣了,四仰八叉地躺在了船頭的甲板上,趙瑗也大喘著氣,和她並肩躺了下來。

此時夜空已如墨如瀉,隱隱可見點點稀疏的星光。

“這艘也太大了吧。”劉嫣估摸著剛才從船尾跑到這裡的距離,“簡直就像我們那邊的國際遊輪。”

趙瑗坐起了身,劉嫣也跟著坐了起來。

趙瑗指著東邊:“就這麼一直開下去,能開進大海,這樣的船,不怕海上的風浪。”

劉嫣望了望趙瑗:“李伯琮,我和林翊斐去你弟弟的畫舫坐客,你生氣了對吧。”

趙瑗望著遠東,迎面感受著江風。隔了一會兒,他緩緩道:“從小到大,趙玖只要想從我這裡搶走什麼,只要他想,他都搶得走。”

劉嫣知道趙瑗的意思了:“李伯琮,我們只是去吃席,你放心,我們可沒有和他結拜。”

趙瑗轉過頭看她,劉嫣的眸子像天上墜落在船板上的一對星星。

“嗯,我想你大概是喜歡坐船。”

“當然喜歡,就算在我們那邊,我也沒有坐過這麼大的船。”

劉嫣回頭望了望那些鐵鎖:“如果它們不被鎖著就好了。”

趙瑗笑了笑:“別傻了,這艘船是官家的,如果這艘船的鐵鎖都要開啟了,那時候,一定是我們連這一半的江山也丟了。”

劉嫣懂了,她沉默了一會兒,又問:“你也在海上飄過五個月,對不對?”

趙瑗點點頭:“上一次準備不足,船上的雞鴨牛羊只有官家可以吃,大家只能吃魚,直到現在,我看見魚還噁心。”

劉嫣道:“那我希望這些船永遠都派不上用場。”

“我也是。”

劉嫣這時才發現趙瑗腰間的荷包鼓鼓囊囊的,伸手戳了戳。

“你裝了什麼?”

趙瑗笑了笑:“跟我來。”

他拉著劉嫣往船艙走,烏漆嘛黑的不知他在什麼地方摸到了蠟燭,點燃蠟燭,船艙內一片橙黃橙黃的。

劉嫣見趙瑗舉著蠟燭四處尋著,問他找什麼,這時,一隻大白貓跑了出來。

趙瑗倒了點蠟油,將蠟燭立好,蹲下身去,摸了摸大白貓,又解下腰間的荷包,抓了一把什麼出來,大白貓貪婪地吃了起來。

原來是貓糧,劉嫣感到無比驚奇,“船上怎麼會有貓?”

“這船停在這太久了,一動也不動,和陸地又連著,可能它們不知道這是船,就在這倉裡安了家。”

這時,又跑來了四五隻小白貓。

“哈哈,怎麼還成群結隊的,是不是它的孩子?”

劉嫣指著大白貓問。

趙瑗見小傢伙都出來了,就把荷包裡的貓食傾囊倒出。

小白貓的腦袋擠作一團,吃的不亦樂乎。

劉嫣和趙瑗兩個蹲著看,也不亦樂乎。

“你常來給它們送吃的?”

“大概半個月一次吧。”

“看來你很喜歡貓。”

“貓是我的救命恩人。”

劉嫣不解,抬頭問:“怎麼個救法?”

趙瑗笑了笑,沒往下說。

“走吧,咱們上二樓。”

兩人順著樓梯爬上二樓,去到外面船板上。

趙瑗偷偷抬頭瞄了一眼:“小嫣,你閉上眼睛。”

劉嫣閉上眼睛:“然後呢?”

又聽趙瑗道:“再躺下來。”

劉嫣又依言躺下來。

“可以睜開了。”

當劉嫣睜開眼,無邊無際的夜空墜著數不盡的晶瑩璀璨,如鑲了鑽的墨藍色綢緞一樣蓋在自已身上,劉嫣伸了伸胳膊,險些以為自已能摘下一顆來。

“太美了,你們這邊沒有環境汙染,真是太美了。”

劉嫣相信,一千年後的人們,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出她到底看到了怎樣耀眼的星河。

趙瑗笑了笑:“真是喜歡胡言亂語。”

劉嫣放下手,擱在自已的腰上,碰到了什麼東西,才發現自已腰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小木盒子。

“什麼呀?”

她驚地坐起來,將盒子拿在手裡看了看,又疑問地看向趙瑗。

“你放的?”

趙瑗笑道:“開啟看看。”

劉嫣開啟盒子的一剎那,銀光流瀉而出,整個甲板都亮了起來。

那是一顆圓滾滾的大珍珠。

“送你的及笄禮物,天上的星星摘不下來,海里的珍珠總有辦法。”

劉嫣回想起上一次她和林翊斐從趙玖的船宴回去,趙瑗在相府外等他們,手裡拿的好像就是這個小盒子。

“李伯琮,你為什麼喜歡我們喊你李伯琮?”

趙瑗望著已經和夜空同色的錢塘江水:“伯琮是我進宮之前的名字,我母親給我取的,可惜官家賜了我新的名字,我就不能再用了,咱們認識的時候,你們不知我是誰,我希望你們認識的是伯琮,也希望這個世上還有人叫我伯琮。”

“那為什麼姓李?”

趙瑗呼嚕了一下劉嫣的腦袋:“我瞎掰的,若是皇姓,你們怎麼不生疑。”

“哦,那我以後也叫你伯琮。”

隔了一會兒,劉嫣又問:“上次我在你那兒,怎麼沒見過薄荷?”

趙瑗似是猶豫了一會兒:“告訴你一個秘密。”

“嗯。”

“我有兩個護衛,一明一暗。”

劉嫣像聽了謎語一樣搶答:“明的那個是阿霧。”

趙瑗笑了笑,道:“暗的那個當時受了傷,薄荷在照顧他。”

“做什麼受了傷?”

“為了幫我,受了傷,很重的傷。”趙瑗垂下眸,星光落在他臉上的銀暉不見了,“我擁有的不多,所以。。。一個都不能有事。”

“他好了嗎?”

趙瑗這時又抬眼衝劉嫣笑了笑,瞳孔又恢復了明亮。

“好了。”

“那就好。”

夜色有些深了,漫天的繁星更加璀璨,江上的波濤很有節奏地拍打著船身,劉嫣與趙瑗像是躺在水做的搖籃上,一晃一晃的,劉嫣第一次有了“不枉來這個世界走一遭”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