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豐豫門前的岸邊停滿了各個豪門世家的馬車,等林翊斐和劉嫣到的時候,馬車只能停在離登船的泊口很遠的位置,不過恩平郡王的親隨眼力活,遠遠瞅見馬車上的“秦”字,以最快的速度調走了一輛五品侍郎府上的馬車,給秦府的騰了位置。
劉嫣穿著一身淡青色的羅裙搭配梅子青窄袖對襟短衫,腰間繫一條蒼葭色絲帶,不施脂粉,髮間僅插了根笄,輕盈純潔宛若豆蔻少女。
她跟著林翊斐上了湖上泊著的那艘最大的畫舫,船頭兩排有“恩平”字樣的燈籠交相輝映。
舫上有兩層,底層十分開闊,被隔成兩個廳堂,前廳吃茶,後廳用膳。
林翊斐與劉嫣走進時,眾人的目光紛紛越過林翊斐落在劉嫣身上,今日應約的皆是豪門、勳貴、官宦子弟,大家都聽說了齊國帝姬從地牢、至瓊恩宮又至相府之事,此事之傳奇勝過南瓦子書社說書先生口中的故事,自然想一睹這位武義郡珺的風采,眾人雖知她才及笄不久,卻沒想到如此青澀,頓時有些失望又不知失望什麼的感覺,這正是劉嫣想要的。
恩平郡王趙玖作為東家,又因其知曉母妃吳娘子與秦相公暗中早已結盟,對林翊斐自然格外熱情。
“可算是捨得把你這位小表妹帶出來讓咱們瞧瞧啦。”
趙玖只強調了劉嫣是秦相公義女的身份,刻意跳過之前的那些“嶽少保家的女使”、“齊國帝姬”、“王繼先卦辭裡的帝母”等等讓人尷尬的身份。
劉嫣覺得此人甚是聰敏,卻也滑巧。
“恩平郡王有禮。”
“武義郡珺有禮。”
她和趙玖相互見了禮。
用宴時,男子一桌,女子一桌,劉嫣不能再掩在林翊斐身後,只好在女子那桌撿了個最不起眼的位置坐下。
席上大概圍坐了十一二位世家小娘,劉嫣一個都不認識,她靜靜地聽著她們聊天,一陣子是相互吹捧,一陣子也說些酸話玩笑話,一陣子會壓低了聲音說一些人的糗事,被說的那些人劉嫣也不認識,不過一定不在今日的宴上。
話題漸漸集中在了一個叫崔凝若的小娘身上,劉嫣透過眾人的神色識別出了哪位是崔凝若,見她生的杏眼桃腮、楚楚動人。
劉嫣聽出來,這位崔小娘是東山伯爵崔懷義的嫡孫女,也不知道是個什麼人物,不過看大家態度,應該頗為尊貴。
大家似乎在拿這位崔小娘前些日子的相看一事打趣,話裡也有恭喜的意思,想必崔小娘是和她心儀的郎君相看了。
“聽聞這回相看是經吳娘子點了頭的,十有八九崔小娘要心想事成啦。”
此話一出,崔凝若面上一片緋紅。
劉嫣聽得更仔細了些,吳娘子?是宮裡頭的吳昭儀?和她有關?她繼續聽下去,忽然聽到了“普安郡王”四個字。
原來不是和吳昭儀有關,而是崔凝若相看之人,正是普安郡王趙瑗,她和林翊斐的結拜大哥,李伯琮。
劉嫣頓時快把耳朵豎到天上去了,眾人逼著崔小娘講那日相看的具體經過,劉嫣一邊聽,一邊在桌子底下掰著指頭算,原來趙瑗與崔小娘相看之日,她已經被關在瓊恩宮,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劉嫣氣地用腳踢了一下桌子腿。
這時有人說“看來過不了多久,就要喊凝若一聲郡王妃咯。”
崔凝若見眾人越說越放肆,嘴裡說著“要出去觀湖,不跟你們瞎扯”,含羞離開了席面。
這群小娘子聚在一起,有聊不完的話題,崔凝若走了,她們立刻聊起當下最熱鬧的話題,正是宮中遴選秀女一事,眾人忽然想到此屆的秀女畫師不正在席上,便將目光聚焦在劉嫣身上,逼著她回答“誰最美?”
劉嫣以“才畫了一半”為藉口,說不好下結論,又說,這一百位秀女是內侍省仔細甄選出來的,自然各個都美,劉嫣希望能達到說了等於沒說的效果,她掃視眾人的表情,想是達到了。
這時,一位叫做張妙宸的小娘忽然憂傷了起來,劉嫣記得在剛才的談話中,提到過她是什麼張樞密的嫡女,張樞密是誰,劉嫣就不知道了,不過聽起來,是個有實權的人。
那張妙宸之所以憂傷,只因她爹爹那樣的身份,勢必要送一個女兒進宮的,張妙宸今年十七,正浸在郎情妾意的幻想中,還沒遇上真命天子,當然不想進宮給官家做娘子。幸好她家中有一庶妹,挺身而出要替姐姐進宮,這會兒,庶妹已進了百人名單,張妙宸正為她妹妹發愁呢。
因為張樞密的地位,官家一定會給她女兒一個不低的位置,也就是說,張妙宸的妹妹絕對不會落選。
“妙宸,你也別愧疚,你妹妹是庶出,從小得你照拂,從未吃過一點庶出的苦,這會兒,也算是她有良心,知恩圖報。”
有人安慰張小娘,隨即有人幫腔“是啊是啊,這是張小娘平日積的福報。”
很顯然,這些人是存著心捧著這個張妙宸的。
“妙芸那丫頭性子單純,我是怕她日後在宮裡頭,會吃虧,別說我爹爹,宮裡頭哪個背後不站著母家,可關鍵時刻,還是得靠自已。”
張妙宸一聲長嘆,甚是憂愁。
妙芸。。。劉嫣回味著這個名字,啊,張妙芸!她忽然停住了咀嚼柿子糕的嘴,她記得這個名字,因為那日,當她抬頭時,立刻端正了身姿,笑的春風拂面的那位秀女,就是張妙芸,劉嫣相信自已的直覺,張妙芸是非常非常渴望進宮,渴望給官家做娘子的,絕不是張妙宸說的那樣,什麼她離家之前哭了一整晚,她說由她來替姐姐吃這份苦。
當然“吃這份苦”是大不敬的話,剛才張妙宸是用很含蓄的方式說的。
劉嫣低下頭,高門貴族裡的年輕人好複雜,她覺得嘴裡的柿子糕都不香了。
過了一會兒,劉嫣悄悄地從席上起身,也去到廳外,站在船邊扶欄前,望著水天一色的霧霧濛濛。夜晚西湖上的風景很美,比席面上讓人舒服多了。
這時,大概是席上眾人見劉嫣離了座,七嘴八舌地說起了王繼先那個卦辭,因為那之後官家下令不許再提,所以她們聊地小心翼翼。
劉嫣畢竟離的不遠,隱隱約約能聽到一些。
她們倒不是在背後議論她,主要是議論官家這個事兒,畢竟這個事兒上,最丟人的是官家。
“可是官家那麼想要皇嗣,怎麼最後還把人放出去了呢?”
“聽說是有人勸官家放的。”
“聽說是秦相公。”
“不,我聽說是福國長公主。”
“依我看,才不需要別人勸,她可是齊國帝姬,她那父皇,在金國皇帝面前自稱兒皇帝,咱們官家若是收了她進宮,那豈不是變成金國皇帝的孫。。。”
“噓!不要說啦,你不想活啦。”
“下了船,誰也不許再說一個字。”
“知道了,所以,官家是不能被人佔了便宜去,只好吃下這啞巴虧。”
劉嫣悻悻一笑,突然感覺到有綿密的雨絲灑在面上,很柔和,帶著點香甜。
畫舫行駛帶出的微風吹的雨絲像銀色的絲綢般飄飄蕩蕩。
忽然,頭頂露出油傘的傘邊,雨絲被阻斷了,劉嫣回頭看,是趙玖。
“小表妹不要一個人站在這裡淋雨。”
趙玖不喊她武義郡珺了,劉嫣卻仍要一板一眼。
“恩平郡王,雨很小,無妨。”
見趙玖沒有走的意思,劉嫣又道:“我還是進去了。”
劉嫣轉身時被趙玖輕輕攔了一把,倒沒有越矩。
“裡頭鬧著呢,咱們聊會天,他們在行酒令,行酒令你會嗎?”
劉嫣搖搖頭。
趙玖道:“哦,你年紀小,不能喝酒。”
她不是不能喝酒,她是不會作詩。
“我剛才看你吃了好幾塊柿子糕,你很喜歡嗎?”
劉嫣一怔,已經坐在那麼不顯眼的地方了,還是叫人盯著,她輕輕地“嗯”了一聲。
“改明兒個你和林小郎來我府上玩吧,我府裡有臨安城最好的糕點師傅,父皇賞的。”
好凡爾賽,劉嫣不知該如何回應。
“你怎麼總往你二表哥那裡看,好像一刻都離不開他似的。”
劉嫣抿了抿嘴,廢話,那是我的結拜二哥。
“我初來臨安,誰也不認識,在相父府裡,二表哥常抽時間來陪我。”
船隻微微晃動,劉嫣有些不穩,忙扶住船杆,趙玖向前半步,護住她。
“阿嫣以後也可以把我當作哥哥,有什麼事情都可以來找我。”
劉嫣低下頭,這個趙玖,年紀不大,追女孩的套路倒是比他哥哥趙瑗嫻熟的多。
這才說幾句話,就叫上阿嫣了?林翊斐可以這麼叫,不代表別人可以。
“恩平郡王,我還是先進去了。”
反正她在這裡才十五歲,比整條船上的人都小,劉嫣用膽小怕事偽裝自已,轉身跑進了船廳。
她在林翊斐身後喊了他三遍,他都沒有聽見,劉嫣之前只說林翊斐是個e人,這會兒看來簡直是社交牛逼症,一桌子上,屬他玩的最盡興。
劉嫣不想出去再碰上趙玖,仍就縮在角落,悄默聲地吃著盤裡的蜜餞。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著崔凝若走,此刻見她輸了,要接上一個“紅”字,崔凝若手中把玩著一隻海棠花,她想了想,站定吟道:
“紅蓼一灣紋纈亂,白魚雙尾玉刀明。”
劉嫣也不知道她接的是什麼人的大作,反正是張口就來,一旁還有鼓掌的。
哎。。。劉嫣又往嘴裡塞了一枚杏幹,比剛才那枚酸多了,她擠眉弄眼地僵了一下鼻子。
正好被剛走進船廳的趙玖看到,他笑的更開心了。
劉嫣趕緊低下頭。
又過了半個時辰左右,終於捱到曲終人散了,這些王孫貴女歡聚一堂,整晚下來還算是雅興,沒有什麼越矩的消遣。
從船板上上岸時,趙玖不知從哪裡鑽出來,向劉嫣伸了伸手,意要扶她,嚇得劉嫣馬上喊了一聲“二表哥”,拉著林翊斐的手上了岸。
上馬車前,趙玖又喊住他二人,他身邊一個隨從捧著個食盒遞上來,是遞給林翊斐的。
趙玖也是衝著林翊斐說的,“剛才在船上,看小表妹愛吃這清河樓的柿子糕,這裡有一盒沒動過的,你們帶回去吧。”
林翊斐忙接過,連連道謝,劉嫣想勸阻都來不及。
二人上了馬車,車輪緩緩向相府滾動。
“林翊斐,你玩得很盡興吧。”
私下沒人的時候劉嫣還是連名帶姓的叫他。
林翊斐確實意猶未盡:“你瞧瞧那畫舫多穩吶,杯中斟滿酒都不帶晃的。”
劉嫣白了他一眼,下次再也不跟他出來了。
馬車到了相府,兩人一落車就瞧見趙瑗孤零零地站在門外,一身玄色長袍在月光下清冷悠然,他手裡還拿著個精緻的小盒子。
“伯琮!”林翊斐總能搶在前頭喚他,劉嫣在後頭沉默地立著,不上前去。
“伯琮,怎麼今夜來找我們,你那弟弟在湖上設宴,你沒聽說嗎?”
“你們都去了?”趙瑗問。
“那怎麼能錯過,酒宴是清河樓送上去的,不是這個阿嫣還不願去呢,阿嫣?”林翊斐回頭,“怎麼站那麼遠。”
經過這幾天,劉嫣本來已經不生趙瑗的氣了,可是剛才在船上聽到他在自已被關著的時候,竟出去和崔凝若相看一事,這氣又續上了。
“我乏了,你們聊,我先進去了。”
劉嫣說罷往門內走,趙瑗伸了伸胳膊,似是想喊她,又停住了。
“伯琮,你拿的什麼?”
林翊斐看見了趙瑗手上的小木盒子。
“沒什麼。”趙瑗背過手藏於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