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月樓,是東郡第一所有機械升降梯的高樓,更是東郡最為著名的玩場,號稱太子進,太監出。這年頭,男人來這種地方尋歡作樂是很常見的事情,所謂風塵之中必有性情中人,一般人看金月樓,是一座銷金窟,但反過來看,也是一片英雄地。

在迎賓弟子那邊遞上請帖之後,李行舟走入樓中。

金月樓的內部裝潢大體上已經保留著九夏的風韻,門前有木枋扎綵樓,施朱綠彩畫,店內是一進進的院落和廳堂,廊廡多是單間閣子,人來人往,不過抬頭一看,便能看見諸多明亮的彩繪玻璃燈,燈裡面燒的是煤油,投下來一片浮豔的光。

那一臺大名鼎鼎的升降梯就在金月樓的廳堂西側。以李行舟的目光來看,這種黃銅構造的柵欄門升降梯舒適有些簡陋,就像是一隻籠子,可以看見籠子外面的懸索和齒輪,這種老式的升降梯在國外許多地方已經被淘汰了,但放在九夏,依舊足夠新奇。

李行舟在升降梯的操縱桿上一拉,外邊兒有一股蒸汽“呲”地噴出,齒輪轉動,懸索緩緩拉伸,整個升降梯便開始上升。

這一類的升降梯是需要人為用操縱桿控制的。往回一拉是上升,往前一推是下降,往中間一按則是停住。外面的齒輪轉動,李行舟站在籠狀的升降梯中間,眼前如同浮光掠影般閃過許多事情。

九夏大央朝,國祚綿延已有兩百一十二年。俠以武犯禁,因此歷朝歷代都是禁武的態度,有督武司之類的機構來管控江湖武林,只是武道也屢禁不絕,而且越走越高。後來洋人入關,受到外來文化的衝擊,世間習武之風更盛,朝廷乾脆連禁也不禁了。江湖上北方武術揚,南方功夫隱,南北兩派多有衝突,一邊是洋人的外憂,另一邊九夏武人自已也還在打來打去......

這才有洪三泰此次設宴。洪老先生的用意他很清楚,辦武林同盟會,掃除間隙,一致對外,再往後,可能還會促進各大門派放下門戶之見,互相交流學藝,如果真的辦成了,恐怕真會是武林千年未有的盛況。

但是.....

升降梯輕輕一震,操縱桿自動彈回中間的位置,柵欄門往兩側自動拉開。已經到頂樓了,今日的宴會,便在此處。李行舟從思緒中脫離出來,邁步走出,堂上的不少人都站了起來:“李先生!”

“幸會幸會!”

“名師出高徒啊!”

李行舟微笑著還禮,眼角卻微不可查地抽了抽。名師出高徒.....李行舟目光一掃,就在大堂靠前的一處位置上找到了自家弟子。韓庭樹又給他整什麼么蛾子了?

韓庭樹此時興奮地向李行舟招手,待李行舟落座之後,便小聲地向師父道:“師父,你沒看到真是可惜了。剛剛我可威風了!”

李行舟:“嗯”

韓庭樹道:“方才和人比武,小贏了幾局。”

李行舟道:“出手可有分寸?”

韓庭樹笑道:“那是自然。”

李行舟點了點頭。那還好。韓庭樹這個徒弟他清楚,性格跳脫,最喜歡人前顯聖,很讓他不省心。他就擔韓庭樹一不小心把人打成重傷,鬧出事情來。

韓庭樹擠眉弄眼,問道:“師父說是去見人,到底是去見誰啊,難不成是越姑娘?”

李行舟無奈道:“你都猜出來了還問我作甚。”

韓庭樹眼睛頓時亮起,然後擺出一副老氣橫秋的姿態,語重心長道:“師父啊,你也老大不小了,是時候找個師孃了......”

李行舟充耳不聞。

堂上,洪三泰朗聲笑道:“李先生既然來了,那麼人便是都到齊了。那麼今日之事,便正式開始了。”

身材魁梧的老人站起身來,朝著在座的諸多江湖人士拱了拱手,道:“早年我師父曾說,我們江湖人,出門在外,多靠朋友幫襯,今日老夫設宴,各位道上的師兄弟師姐妹願意賞臉光臨,是老夫的榮幸。”

在座的江湖人士紛紛衝洪三泰拱手示意。老人笑容滿面,停頓了片刻,道:“我這一輩子,就做成了兩件事。”

他目光掃了掃,豎起一根手指:“聯合吞鯨、白沙、望潮門三派,成立了海沙幫。這是其一。”

“五十八歲時,踏上無憂境,成為世人眼中的宗師人物,這是其二。”

“今日,老夫想要做成第三件事。”

這位武道大宗師開口道:“自從那些洋人入關以來,西洋技法傳入中原,鐵槍,大炮,蒸汽機叩開國門,我九夏傳承悠悠千載的武道更是受到衝擊。呵......這個當口,江湖上各門各派,卻還在因為門戶之見而大打出手,老夫看在眼裡,實在是苦在心裡。今日當著諸位的面,老夫有一句話想問——”

這位鬚髮猶如雪獅子的老人略一停頓,待到大堂中漸漸歸於安靜,方才開口道:

“拳有南北,國有南北嗎?”

無憂境大宗師的發問,伴隨著渾厚的內力,如同沉雷般在空氣中響起,在場的氣氛便像是凝了凝。洪三泰道:“十二年前的承露島之戰,諸位不會是忘了吧?被迫割讓一島之地已然是我九夏莫大的恥辱,而被那些西洋人奪去之後,島上的神人承露宗後來是什麼下場,各位都應該清楚。神人承露宗拒不讓步,於是整個宗門從上到下,都被洋人用槍打死!”

洪三泰的目光中像是壓抑著雷霆般的憤怒,沉聲道:“但是在這種關頭,我九夏武林,居然還因為一些往日的間隙......哈,打來打去!一箭易折,十箭難斷的道理諸位都懂,眼下國難當頭,今日請諸位前來,便是老夫斗膽,想要牽個頭,請諸位同道放下往日間隙,成立武林同盟會,從今以後,同進同退,共御外敵!”

臺下一片叫好之聲,但李行舟聽到此處,反而微微嘆了一口氣。這個想法不是說不好,但在他看來,還是有點兒小家子氣,仍是著眼於江湖上的打打鬧鬧。韓庭樹也是如此,聽到這裡,覺得有些失望,於是收回了目光,拿起一塊桌上的糕點嚐了一口:“嚯,這綠豆糕不錯。”

與此同時,堂上,洪三泰朗聲道:“既然諸位沒有意見,那這九夏武林同盟,今日便算是成立了!不過群龍不可無首,這武林盟主之位.......”

“除了洪老先生,還有誰能服眾?”

底下又開始高呼,洪三泰咳了一聲,嘆道:“其實,若是那位燕長卿願意前來,這盟主之位,老夫一定雙手奉上。可惜......或許是因為虛玉山無雙宮久居世外,不願意參與山下之事,老夫發去的請帖,就如同石沉大海,至今沒有回應。”

底下便有人聒噪道:“虛玉山瞧不起人又不是一天兩天了!想來在那燕長卿眼裡,我們這些山下人不過是在過家家。”

又有人附和道:“對頭,虛玉山上的人最瞧不起山下人!”

“呵,等哪一日虛玉山也被割讓給洋人,到時候看他們會不會後悔!”

堂中此刻已經演變成對無雙宮的一片聲討。韓庭樹將綠豆糕吃完,小聲道:“洪三泰故意提起那位燕長卿,我看他也不像是表面上那麼磊落,分明是在給自已造勢。”

李行舟不答,嚐了一塊綠豆糕,點頭道:“這綠豆糕確實不錯。可惜明天到了國外就吃不著了。”

韓庭樹笑道:“這有何難,走之前叫廚子做些就是了。”

一眾江湖人罵完了燕長卿,也不知道是誰起的頭,又開始吹捧起洪三泰,洪三泰連連擺手,直說不可,又道:“方才韓少俠三場比武連戰連勝,能教出這樣的徒弟,我想若是由李先生擔任這盟主之位,想必也能服眾。”

韓庭樹頓時露出一副搬起石頭砸到自已的腳的肉痛表情。

李行舟有些無奈地瞪了徒弟一眼,而後長身而起,道:“老先生的心意我領了,但李某著實當不起這個位置。李某早年曾經留學國外,我想就這一條身份,便難以服眾。”

洪三泰笑道:“都說英雄不論出身,再者,李先生留學國外,卻依舊能心繫我九夏,實在讓人佩服。”

李行舟笑了笑,將酒壺放下,道:“承蒙洪老先生的厚愛。但李某今日來,不是為了這武林盟主之位。洪老先生方才問了一句話,說拳有南北,國有南北嗎?李某深以為然。各位若是看得起我,便也聽李某說幾句。”

李行舟嘴唇微微張開,眼神中掠過一瞬間的恍惚。

他曾經留學洛伊斯,見過工廠裡的機械和流水線,並且深深驚歎於“工業化”的力量。一把手槍,就能威脅到三境以下的武夫。狙擊槍和火炮,能在戰場上要了六境武人的命。洋人的空艇,戰艦,一發炮彈重達上千斤,爆炸的威力,九境的大宗師也要避其鋒芒。

他一個人的強大是不可複製的,但那些力大無窮的機械,那些致命的槍炮卻可以源源不斷地從工廠裡生產出來,個人的力量在這股大潮面前又有什麼用?

當整個世界都在沸騰的蒸汽中滾滾向前的時候,九夏卻依舊沉溺於往日的榮光中,殊不知自已正在淪為落後與封閉的代名詞。

李行舟正色道:“在座的各位,我想問你們。”

“到底是想要振興武林,還是要振興我九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