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菁菁跟林梅一起度過了一天快樂而驚險的時光,在回工廠的公交車上,腦袋裡亂糟糟的,什麼都想又好像什麼也沒想清楚。
高中畢業後,她在家呆了半年,父親吳長水不捨得女兒下地幹農活,可不知怎麼想的,竟攛掇著要她嫁給鎮上一個經營摩托車修理鋪,名叫劉剛的男人。幾年前她跟父親到鎮上買東西見過幾次,那人的鋪子裡總是堆滿了黑黢黢的破舊車子和各種各樣的零部件,還有令人作嘔的汽油味。
劉剛父母雙亡,自幼被奶奶養大,幸好他生得結實,面板黝黑,一身的力氣,在鎮上集市邊盤了個鋪頭幫人修車,起初只是修腳踏車,摩托車,慢慢的,隨著改革開放的政策在全國乃至各鄉鎮落地生根,越來越多的貨車,小汽車在這個市場進進出出。劉剛好鑽研,邊幹邊學習修理各類機動車的故障、噴漆及保養,活兒多了自然又僱了幾個人。這是個又髒又累的生意,幾乎天天都是黑頭黑臉,一身油味,很多人看不上,收入卻比較穩定。
他和父親很熟絡,兩個受過生活之苦的人對於為人處世之道總能談得來,必要的時候相互幫襯,相互咒罵著世道混亂和人心難測,彼此成為對方的聽眾,從而心理上得到認同和安慰,有時候劉剛跟父親的小兄弟一樣。
父女倆辦好了貨,吳長水卻常常並不急著回家,先把東西寄放在劉剛那裡,像他的一個站點一樣。
吳菁菁可不走近鋪子,只是遠遠地站在路邊等著,她生的白白淨淨,穿得清爽利落,彷彿春天裡剛剛抽芽的小樹一般,對修車鋪裡的骯髒雜亂,甚至看都不想看一眼,可那兩人一聊起來就沒完沒了。吳菁菁等急了,
“走啦,”她不耐煩衝著父親喊道。
“好,就走,就走。”
兩人說著結束語,相互叮囑應承著。剛走了幾步,吳長水好像又想起件什麼事,轉過身兩人很自然地又扯起了另一個話題,煞有介事,繪聲繪色地探討起來,一會兒又暴發出一陣爽朗地開懷大笑,似乎忘記了時間的存在。
“走啦,沒時間啦,等一下趕不上回去的車啦。”吳菁菁急著要走,厭嫌地朝著這兩個乏味的老男人瞪起眼睛。
見女兒真得起火了,吳長水才邁開腿,一溜小跑的趕上吳菁菁。對父親的這個朋友,如果沒說那檔子事,她大面上還能以禮相待,說了那事後,她以任性的女孩子那種輕薄無情,存著瞧不起的心。
父女倆去服裝市場逛了半天,吳菁菁買了自己喜歡的穿的戴的,好玩的,估計父親能買得起的物件。吳長水對自己歷來節省,但只要女兒高興,即便超出了他的經濟能力界限,也儘量想辦法滿足。
父女二人走累了照例要去食街吃一頓,那裡的小吃是遠近聞名的:炸得金黃的豆包外焦裡嫩,三鮮雲吞,皮兒薄得透明似的,每次都少不了一碟油炸臭豆腐。
他無比憐愛地看著女兒津津有味地吃東西的樣子,不禁生出許多感慨,曾經發愁生怕自己養不活這個瘦弱挑食的孩子,不知不覺地一轉眼,也長了這麼大了,如今正是年輕能吃的時候,吳長水心裡有說不出地高興,還哼起了二十年前的小曲子。父女二人一路吃,一路走,直到日影西斜、暮氣沉沉時才回劉剛的鋪子取東西,匆匆忙忙趕末班車回村。
吳菁菁知道劉剛比自己大十歲,對她來說是又老又無趣,斷然拒絕了父親的提議。父親雖然寵她,但脾氣倔強,這一點父女倆性格相像。她好像隱約聽見父親曾經借了劉剛的錢,顯然,如果兩家結了親,這筆賬就可以一筆勾銷了。
只要一提這個事,吳菁菁就顯出異常的激動和氣憤,這樣的氣憤一直衝到心尖裡,讓她完完全全只向窄處考慮,沒有一丁點兒寬鬆的餘地。既使吳長水白天晚上地跟女兒誇劉剛老實、會賺錢、靠得住,雖然年齡大些,可保證一輩子不讓她受委曲……可不論吳長水怎麼說,吳菁菁態度堅決,臉扭到一邊,翻了翻白眼盯著別處,死活不答應。
當爹的想著自己一個人把這個孩子拉扯大,心肝寶貝似的疼她,什麼活也不捨得讓她幹,如今長大了,竟一絲一毫不理解自己心,他著急、氣惱,忍不住使出莊稼人魯鈍的蠻力怒吼:
“我跟你好好說,都是為你好,聽不進?以後老子不跟你說了,你也得老老實實地嫁過去!”
吳長水平素老實厚道,咽得下生活的艱苦,耐得了歲月的磨難,一旦發起火來,大有天王老子也不怕的態勢。
剛才的一嗓子,使吳菁菁傷心地背過身去,瘦削的肩膀劇烈地抖動著,扯過一截紙巾抹眼淚。
在此我們不妨把吳長水和女兒吳菁菁的生活提一提。
這個一向憨厚、倔強,卻最終被生活壓倒的普通農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女兒的眼淚,一個人帶著這個沒孃的孩子生活,他怕她受委屈,一直沒再娶妻。
他會做飯,變著花樣的給這個孩子煮飯燒菜;會織毛衣,村裡善織毛線的女人看了都稱讚不已;出門上學前把她的頭髮高高地編成兩條細長的辮子,以免這沒娘孩子在外面頭髮亂糟糟的讓人看不起。看著女兒揹著書包出門上學了,他才匆忙收拾完碗筷,扛著鋤頭、鐵鍬,裝一壺水把它們捆在腳踏車架上,騎上滿是塵土、泥漿的腳踏車往地裡趕。
說這腳踏車舊,吳長水從劉剛手裡買來的已不知是幾手,又騎了快十年了。現在車燈掉了,鈴本來就沒有,去田裡種地,沒有不要緊,車閘早就成了一對不幹活的擺設,腳踏板有一隻脫落得只剩下一根鐵軸,這輛車只有吳長水知道怎樣駕馭。一路哐啷哐啷也算飛快地趕到了地裡。
在烈日、塵土和汗水裡忙完了一天的農活兒,三三兩兩的莊稼漢們順著田間坑坑窪窪的土路回家,張長李短、插科打諢地笑罵著解乏。吳長水可沒心思說笑話,眼看著天邊的白雲慢慢淹沒在血紅的霞光裡,天光漸漸暗下來,估摸著這時女兒已經到家了,他連忙把地裡的活收個尾,把工具又捆在腳踏車後架上,蹬上它又是咣啷咣啷地趕回去給孩子做晚飯,留下後面一陣嘻笑聲。
小菁菁下午回到家,自己開啟門,家裡是寂靜的,從記事起就陪伴她的幾樣老舊傢俱,忠實而親切,她習慣一個人在家,爸爸回來之前,常常假想著那些已脫色掉漆的飯桌,椅子,衣廚都是一個個會說話的爺爺,奶奶,媽媽永遠在衣廚上擺著的相框裡朝她微笑,一家人充滿了對她的呵護和關心,剛好像她在林梅家裡一樣,孩子分別回覆了他們的問候,今天雖然很熱,但她記得喝水,今天老師教了新的唐詩,她已經背下來,不信“那我背給你們聽:
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
......
她用清晰,稚嫩的嗓音對著想像中的家人們背誦。
老師說白帝城的早晨風景很美,她坐在教室的窗戶邊上,瞥見窗外斜坡下滿眼是綠油油,深淺不同,形狀各異的蔬菜地,一條小河蜿蜒流淌,盤山公路像一條白色的帶子曲曲折折地延申進遠山看不見了,天是那麼藍、那麼高、那麼遠……幻想著自己也去了那個地方,那個美麗的清晨彷彿一個仙女,穿著五顏六色的長裙,披著雲霞做的紗巾,在萬水千山間翩翩起舞,真希望哪一天自己也能擁有一條漂亮的裙子。
在聯誼會上,學校選出十名同學上臺為解放軍叔叔獻花,小菁菁是其中一個,多開心啊!老師讓那天一定要穿戴整齊,因為是代表學校、整個少先大隊。
孩子翻遍了衣服箱子,只找到了一件看起來還像樣的褂子,已經裉色了,穿上它太大了,那是鄰居家的姐姐不能穿了送給她的。到了學校,同學們個個都穿得嶄新、神氣雪白的襯衫,藍色的揹帶裙,粉色的頭花……
站在唧唧喳喳的同學中間,菁菁很快感受到老師和同學詫異、甚至鄙夷的眼神,她覺得很丟臉,像個癟腳的可憐蟲!可是她的父親……是不會想到需要給女孩子置辦一件漂亮的裙子的。
事隔很久,她還是願意想一想,想像自己那天穿了一件漂亮的海藍色連衣裙,戴著白手套,腳上穿著雪白的襪子和一雙錚亮的黑色方口拉帶皮鞋該多好,多快活啊……孩子想著想著,咧開嘴笑醒了,童年也過去了。
一縷黃澄澄的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暖融融的,晃忽間,她偏頭瞥見媽媽的相片,“我的媽媽一直都住在相片裡,你什麼時候來看看我呢?我想肯定是有什麼事情阻住了”,但究竟是什麼事情呢,她想像著各種可能發生的使她不能脫身的情形,她寧願想信這些都是真的。
“相片裡的媽媽樣子很好看,她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媽媽,這一點我還是非常高興的,“孩子喃喃地低聲嘀咕,“可是,儘管有點難為情,我還想說我餓了,今晚吃什麼?蒸了包子,是豬肉蘿蔔餡兒的?太好了,儘管我很想先嚐一嘗,但是還是要等爸爸回來一起吃,“她想像中的爺爺奶奶彷彿向她笑眯眯地點點頭。關於豬肉蘿蔔餡兒包子的記憶還是有一年過年在鎮上的集市吃過。
“那好吧,我先寫作業吧。”孩子裝作得到了長輩的鼓勵,忍著飢腸漉漉,在桌子前面坐下來,從書包裡掏出書本和文具盒,在本子上胡亂寫了一通,心思並不在書本上,自言自語地嘀咕,
“早上做了個夢,醒來後記得清清楚楚,夢見自己是一棵小柳樹,微風和暖,嫩綠的枝葉在歡快的陽光裡飄舞……朦朧間竟然和慈祥的太陽公公說著悄悄話,一時心裡很感動,擔心這不是真的,拼命跟自己證明這是真的,可是一下被爸爸叫醒了,剛才的一切確實在做夢,起來後告訴爸爸,但他顯然沒在聽,這個人除了吃飯,睡覺和幹活,其餘什麼都不關心。”
這個美夢被寫成一則寓言故事交給了老師。大概這則故事太老套了,老師不假思考地在作文薄上批了兩個大大“抄襲!”,孩子略略失落了一會兒,這反而給了她莫大的鼓勵,
“難道我寫的故事能比得上印在書上的嗎?”可憐的孩子受了傷,習慣自己為自己舔傷口,無論如何,生活要繼續,需要歡聲笑語,連同喜怒哀樂一起寫在本子上,從這個時候起,吳菁菁養成了寫日記的習慣。
夕陽西下,天色慢慢暗下來,孩子看了看裡間的廚房,黑魆魆的,怪嚇人的,裡面一定有毛茸茸的蟲子或者還有老鼠藏在角落裡。孩子想到這,連忙轉過頭把臉埋在課本里不敢看。
不知又過了多久,門口一陣乒乒乓乓的響聲,吳長水騎著他的破腳踏車回來了,卸下工具,進到屋裡,一言不發地奔向廚房,忙活著做飯了。
一會兒功夫,兩碗熱氣騰騰的米粉就端上來了,他自己也餓壞了,吃得又急又快,滿頭大汗。可是那面色蒼白的孩子看了看卻沒什麼胃口,總是米粉。
做父親地好像猜到了女兒的心思,夾了菜到孩子碗裡。孩子確實餓了,想像面前是一盤豬肉蘿蔔餡的包子吧,於是閉上眼睛,盡力想象著包子的味道 愉快吃完了那碗米粉。
“嘻嘻……”
她想著想著笑出聲來,爸爸詫異而生氣地瞪了她一眼,孩子把頭一偏,裝著看窗外黑洞洞的天空不理他。
吳菁菁就這樣長大了,像水塘裡的一叢青草,單薄而倔強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看著窗外的一角藍天,層巒疊嶂的雲霞,像戒備森嚴的城堡,小說裡描述的吊橋,護城河,一陣烏雲吹過來,彷彿金鼓齊鳴的沙場,自言自語地編了多少想象中的故事。
慢慢又淡忘了,後來覺得可惜,悄悄地寫在紙上,當然大都是好人最終完勝惡人、過上幸福、快樂生活的故事。
她偶爾也會拿其中的一個小故事給同學林梅看看,確定林梅是不會嘲笑她的,有時候林梅還能幫她修飾加工一下,到了第二天放學的路上,沒準還能收到人家的邀稿,
“後來呢,下面怎樣了?”
她激動、快活得心都要跳出來了。
高中畢業後,自幼一起長大的玩伴林梅去廣東打工了。吳長水是絕不肯自己的女兒獨自一人去外地打工的。那麼多艱難的日子父女倆都熬過來了,他有著農村人天經地義的想法,那就是找一人老實、靠得住的男人嫁了,踏踏實實過日子才是本分。
吳長水有自己的打算,這幾年他冷眼打量著鎮上給人修車的劉剛,父母雙亡,人老實能幹活,將來兩家合在一起,女兒有了歸宿,自己也老有所養。
吳長水是歷來個粗人,沒法懂得正值青春年少的女兒細膩的心思,一旦著急上火就出現了前文的一幕。
對父親蠻橫的脾氣,吳菁菁生起了離家出走的念頭,她悄悄寫了封信給林梅,除了敘說些女孩子親密的話以外,告訴林梅自己目前的境況,如果廠裡還招人的話,她想跟她一起去廠裡打工。
沒多久,林梅回信了,林梅也不贊成吳菁菁嫁給那個開修車鋪的劉剛,告訴她現在珠三角的需要的工人很多,只要身體健康,年齡夠18歲,中學學歷就行。吳菁菁看了信,有林梅的支援,膽子也大了起來,更堅定了出走的決心。
她不動聲色地向吳長水要了幾次錢,當然每次都有讓父親無法拒絕的理由,就像一個想自殺的人,如果一次跟醫生要足量的安眠藥肯定會被拒絕,最常用的辦法是分幾次積累。
湊夠了路費和差不多一個月的生活費,她收拾了衣物和日用品,趁吳長水下地幹活時,留下一張字條。平時沒幹過重活兒的吳菁菁也不知來哪來那麼大力氣,倔強地背起沉甸甸的雙肩揹包,蹬上了南下廣東的列車。
吳菁菁頭一次出遠門,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火車,幾乎沒閤眼,一半是興奮,一半是一個人出門,還是有點緊張,都說廣東的治安不好。在深圳樟木頭下了火車,林梅在火車站等了她一個多小時了,兩人又乘汽車到龍華的工廠。
春天的廣東,路邊的木棉樹上滿是粉色、白色的碗口大的花,四季桂的枝葉間一簇簇不起眼的淡黃色的小花,使潮溼溫暖的空氣裡瀰漫著釅釅的芳香,還有許多叫不上名的的樹木,蓬蓬勃勃地向上伸展著油綠勻淨的枝葉,讓人看了舒服,幾隻鳥兒在樹林間使勁地叫著。全新的生活就要開始了,前方是未知的迷茫,吳菁菁一路上微笑著東張西望,緊張,興奮得臉上紅撲撲的。
這時的珠三角利用它毗鄰港澳臺的優勢地理位置,大量吸引外資,以加工製造業為主的外向形經濟企業遍及全省,同時也吸引了全國上億的農民工來這裡打工,在勞動密集型經濟下,女工比男工更容易找工作。
林梅上班的工廠是一間臺資的電子廠,在工業區裡是一棟帶院子的六層樓的廠房。吳菁菁來廠的第二天就上班了,比想象的還要順利,人事手續是上班後一星期才補辦的。
宿舍在六樓,八人住一間。樓頂是天台,一個晾曬的好地方。兩個朋友沒被分配住一起,她倆的宿舍中間隔了兩間,林梅的床在下鋪,中間放一個帶抽屆的大桌子,裡面常常有家鄉寄來的特產,哥哥送來的零食。
廠房在四,五樓,同時開工的三條流水線上,忙碌著的幾乎全是女工,重複性、機械地對著機器做事,久了不用動腦筋,眼睛茫然地望著傳送帶,人跟機器一樣,是傳送帶上的一個附件。
吳菁菁剛來由車間的一個熟手女工帶她。這個女工叫阿玲,她面色暗沉,鼻子兩側疏疏淡淡地分佈著幾粒雀斑,身材消瘦,眼睛很大,但常常耷拉著眼皮,顯得鬱鬱不樂。她平日裡少言寡語,只在必要時說幾句教吳菁菁如何安裝半成品和需要注意的事項,如何將安裝好的電子板半成品準確無誤地放到傳送帶上,再重複下一個同樣工序。
吳菁菁在車間裡幾天就能獨立操作了,如果不出意外,她也會成為流水線上的一個機器附件。
飯堂在樓下院子裡單獨的一棟平房,工人們一日三餐在這裡吃飯。每到飯點,這裡總是亂糟糟、鬧哄哄的,地面上溼滑泥濘。餐廳裡能看到社會眾生相,想吃上熱乎飯菜,有的憑力氣,有的靠速度,有的需要耐心,有的要動腦筋想辦法,當然也可以選擇吃泡麵......飯堂被分成兩部分,工廠的幹部在另一邊餐廳用餐,幹部餐廳的情形會好一些。平房的盡頭有一間雜貨店,從門口經過一眼望過去,就清楚這裡出售泡麵,飲料,肥皂,塑膠盆子,衛生巾等日用品。
中午吃飯時阿玲知道她也是湖南的,臉上露出一閃即逝的笑容,將幾個一起吃飯的女工介紹給她。她們也都是湖南的,將吳菁菁打量了一番後,露出些試探、敷衍的笑容算是打招乎。
廠裡的女工多數是湖南,四川和河南一帶的,在廣東打幾年工,能攢下些錢的可以回家鄉開個鋪頭,做點小生意,就不用靠種地過活了,或是嫁個好人家也是不錯的出路。
一樓四周是由很高的圍牆圍成的一個院子,院牆上拉了可以通電且帶鉤的鐵絲網,院門口有一個戒備森嚴的保安室。保安三班倒全天值班,工廠的大門是兩扇沉重巨大的鋼軌電門,平時緊閉,只有星期六下午到星期天對工人開放,其它時間沒有放行條是不能隨便進出的,工人日常的勞動,生活起居都在這幢樓裡。
這讓任何一個當事人看了都自然想起中學課本里的包身工,只是境況要好一些,畢境時代進步了半個世紀。
吳菁菁聽林梅提起過,這間工廠目前主要業務是代加工,旺季時會有很多品牌的貨物在這裡生產加工,為了趕訂單,工人們不得不夜以繼日地加班,就是說,頭天的工作做到今天凌晨,過不了幾個小時又到了今天上班時間,有的小姑娘困得不願去上班,可又沒辦法,躲在宿舍裡哭鼻子。
在工廠呆久了,明眼人都會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哪怕是同時進廠的幾個女工,要不了一星期,她們擠眉弄眼,嘻嘻哈哈之間就把工長、廠長搞定了。平日裡整整齊齊,安靜老實幹活的女工,如果工長不在、沒人監督時,你看吧,聊天、嗑瓜籽甚至幾個人圍一圈打牌,飛短流長搬弄事非的總是那幾個女工,而月末能領到獎金的居然有她們的名字,如果有升遷機會,還是出不了那幾個人,老實幹活的則永遠是另外一批女工。
阿玲屬於這另一批女工中的一個,在這單調乏味的生產線上度過了六個春夏秋冬,她幾乎從不遲到,工作認真也極少出錯,當然她能領到全勤和績效獎勵,但她不會耍手段,所以每次有像樣的獎金髮放,升遷機會或是人事調動都被善於鑽營的人擠掉了。
有幾次宣佈名單時實在太露骨了,引起了眾人的異議甚至起鬨,可是工人們鬧鬨一陣並不會起多大作用,世界又恢復到原來的秩序。無論什麼事情,老實人無處不吃虧,便宜都給壞人佔去了。這種不公平的情形,這間工廠裡隨處可見。
像阿玲一樣女孩子在這樣的工廠能做這麼久,她們不能請假,不能輕易辭工,因為一家人需要她們賺錢養活,既使是年富力強的青年,像鐘錶的指標一樣過著按步就班、毫無生氣的日子,日積月累,也會被磨成一架沒血色的機器。
吳菁菁晚上沒事就呆在林梅的宿舍,兩個姑娘背靠著牆壁坐在床上聊一天發生的事,談家事,心事,有時候她們兩人用筆寫在對方的手上,四目相對就明白了,或是寫在紙上問答;有時候兩人看看書,說說對書裡事情的看法,對人物的感受。
她像其他少不更事的孩子一樣,懷著賭氣的心思,不管不顧家裡的老爹在她出走以後著急的情形,在工廠打工的日就這樣平淡且安靜地一天天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