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梅在湖南益陽農村長大,哥哥林闖跟村裡人一起先來了廣東深圳的一家電子廠打工,林梅高中畢業後也來了廣東,在哥哥所在的工廠做了幾個月的工人。

她跟同鄉好友吳菁菁自幼一起長大,一起度過多少悠長的、無憂無慮的時光。高中畢業時兩人都沒考上大學,她們並不怎麼難過,應該是早有預期,各自憧憬著未來的工作和生活,一起玩時學著書上說的樣子,兩個人的小手指用力勾在一起,

“苟富貴,莫相忘!”

這句從古至今多少中國人重複過的誓言在兩個純樸、幼稚的姑娘心裡卻是認真的,眼神裡帶著一種初為成年人的自豪和激動。

林梅喜歡吳菁菁單純耿直,重情重義。相形之下,林梅性格和善溫婉,這也是吳菁菁一直以來依戀林梅的地方,她脾氣好,即使旁人說她不是,她也能抿嘴笑笑,安安靜靜地應付,不像自己容易激動,發怒。

林梅來廣東後不久把吳菁菁也帶了出來,心裡清楚自己沒有多少力量。也不知道自己這樣做到底對不對,未來會怎樣,而吳菁菁更加懵懂無知,所以她儘量處處罩著她,在工廠兩人是形影不離的小姐妹,

對大多數南下珠三角打工者來說,背井離鄉,工作就是工作,打工賺錢就意味著吃苦耐勞,內心是沉重壓抑的,只要每月能賺到工錢,按月把錢寄回家,那一頭有著全家人期待,弟弟妹妹的學費,老人的醫藥費,或是蓋房子、娶媳婦……而對另一些人來說,她們的夢想不僅僅是賺錢,還有成長的快樂和對幸福的憧憬,林梅和吳菁菁的家裡沒有人等著她們按月寄錢回去,她們倆在精神上是自由活潑的,屬於第二種情形。

很快林梅就不甘心這樣日復一日地在單調乏味的流水線上的生活,應聘了一家酒店,因為只有高中文憑,只能做服務員。她用業餘時間在培訓班學會用電腦排版打字,那時候PC機開始在中國普及,公司打字員是女孩子不錯的工作選擇。如果在工廠上班,那是沒有機會出來學習的。之後她又應聘到一家貿易公司做前臺文員,一年裡做了三份工。

她從工廠辭職時看見吳菁菁蒼白的臉上流露出落寞和無助,可是沒辦法,只能笑著安慰她:“我先去趟趟水,如果發展得好,等我穩定了,再喊你過來。”

林梅說的話是真誠的,可是公司招聘至少需要大專文憑,只有一個前臺的職位要求高中畢業,她從來上班的第一天起就明白,這個職位在公司裡是無足輕重的,但凡哪裡做不好,分分鐘都可能有其他人來替換她,況且這麼小的公司是不可能招兩個前臺的,她只能暗自留意,耐心等待著機會。

林梅搬到泰興和宿舍後慢慢安定下來,想到吳菁菁一個人留在工廠週末無聊,每隔一段時間林梅會打電話喊吳菁菁來宿舍玩,因為關口經常塞車,一個小時的車程會花費將近2個小時,到宿舍時天已經黑了。

秦嶺第一次見吳菁菁,身材瘦削高挑,手腳細長,眉目清秀,膚色白裡透粉,穿一條淡青色連衣裙,腳上是一雙白色涼鞋,拎著一隻淺灰色印花手袋。整個人散發著單純,樸實的青春氣息。

“哎喲,天上剛掉下個林妹妹,接著又掉下個吳妹妹,你們家鄉是不是盛產美女呀?”秦嶺在宿舍裡很能鬧著玩,仔細端詳著吳菁菁,“‘唇不點而朱,眉不畫自黛’,說得就是你吧?”她一這問,把大夥也逗樂了,眼光都集中在這個白淨、稚氣的小妹身上。

“人家湘妹子啦,深圳的美女都是哪裡人?一是川妹子,一是湘妹子,面板是一等一的水靈,哪像本地人啊?”黃靜婉打量著眼前這個純樸,羞澀的姑娘,笑嘻嘻地說。

“滕潤安不在,你就放開了隨便說吧。”秦嶺略帶挖苦地笑著說。

黃靜婉愣了一下,吐吐舌頭。

遇到陌生人的場合,吳菁菁臉上泛著羞澀的紅暈。對每一個人都點頭微笑,生怕失了禮數,給她的朋友丟人。晚餐很豐盛,林梅炒了幾樣湘味小菜,爽辣開胃。

羅昊天是秦嶺的朋友,週末來蹭飯從不空著手,當時正是膏蟹肥美的時候,他拎了一袋螃蟹上來,過了一下水,水開後蒸了八分鐘,端上桌子,大家用對美食的熱愛來表達對他的喜歡。黃靜婉做了家鄉的燜飯,一種用臘肉,香菇和包菜佐以油鹽調味料燜制的米飯,整個房間裡飄逸著臘肉的香味,每個人忍不住都超出了自己的食量,多吃了一、兩碗。

晚上吳菁菁跟林梅擠在一張床上,兩個女孩子嘀嘀咕咕地說著分別幾個月來各自經歷的事情,幾多無耐,幾多欣喜,一直到深夜,萬籟俱寂,才睏倦地睡去。

這套房裡,秦嶺單獨住一間,林梅跟另一個文員住一間,黃靜婉和滕潤安住一間。週日宿舍裡靜悄悄的,黃靜婉有約會早早出去了,滕潤安回家了,秦嶺吃完早點後房門緊閉,不知在做什麼。林梅和吳菁菁一大早也下了樓,在小區附近的櫃員機取了叄佰元錢放進錢包,帶著吳菁菁上街逛逛,順便買點東西,早上的天空溫暖而溼潤。

“深圳的樓真高”吳菁菁仰面四顧,笑著說,這是她第一次走在深圳市區的街道上,和關外的工業區環境大不相同。

“嗯,高,真高!”林梅調皮地睜大了眼睛盯著吳菁菁,學著她的口氣大聲說。吳菁菁晃過神來,看著林梅,四目相視,哈哈大笑起來,一對兩小無猜的發小才能這麼毫無顧忌盡情說笑。

兩人一路走著,一路觀賞著沿路兩邊遠近的風光,聊著女孩子心事……寬闊的綠化帶裡,長著層層疊疊的樹木和花草,蒲公英的絮狀花球偶爾飄過面前,綠茵茵的苜蓿草低低地匍匐在地面上,像一塊塊柔軟可愛的地毯,中間參差錯落地點綴著黃色的野菊花。蘿蔔蓮招搖著油綠、碩大的葉子,清風徐徐吹過,送來薄荷草的清香。對面路口幾棵鳳凰木正盛開著一樹樹豔麗的花,伴著曉風在輕盈的枝葉間搖曳,在藍天的映襯下,顯得格外雍容華貴,而從遠處望去,像天邊燃燒著大片熱情的火焰。

“這個地方真漂亮啊,一年四季都能穿裙子,太好了!“吳菁菁由衷地感慨,心中憧憬著未來的日子,嘴裡輕飄飄地說。此刻她滿眼是繁花碧樹,林立的高樓和漂亮的商店櫥窗,彷彿面前正鋪開了一幅美麗的畫卷,既陌生又親切,身在其中卻又感覺遙不可及,未來屬於她的生活還是一片迷茫,她是過客還是未來的主人,完全不敢想。

林梅笑嘻嘻地點點頭,看見好朋友快活得滿面通紅,她也覺得很欣慰。

她們坐的3路公共汽車在地王站等紅綠燈時,透過車窗,地王大廈高聳入雲——樓頂似乎真的在雲彩裡,外牆通體是碧藍的鋼化玻璃。吳菁菁第一次見到當時亞洲最高的建築物,更是感覺振憾人心。林梅捅捅吳菁菁的胳膊,發覺吳菁菁也偏著腦袋在向上看大廈的頂端,“這有多少層啊?“

“數數就知道了。“對眼前超乎想象的高樓,吳菁菁仰著頭、眯縫著眼睛說,“簡直像電影裡的一樣。”

兩人很好玩地開始從地面第一層數起,可不到三十層,都數亂了。

“不行不行,我從地面開始數,你從頂層開始,看看一不一樣。”林梅想了個辦法。

“嗯,好。“吳菁菁理所當然地認為林梅說的對。

不一會兒,兩人幾乎同時抬起手揉了揉仰酸了的脖子相視而笑,

“好狼狽啊,又數亂了,總是數到三十多的時候就看不清了,估計有一半的高度了,我猜大概應該有六、七十層吧。“林梅自言自語道。

這時候公共汽車開動了,雖有點惋惜,兩人還是有說有笑地轉到別的話題上去了。

中午她們在一家快餐店每人吃了一碗魚蛋面,可能是昨晚聊得太興奮,只睡了三、四個小時天就亮了。吃完飯走在炎熱的大街上,路邊幾棵相思樹被曬得蔫頭耷腦的,一動不動地在驕陽下睡著了,兩人也困得懨懨欲睡。

兩人在老街每人買了件T恤,又買了些日用品。林梅看中的一套睡衣,講好30元,她掏出一張壹佰元鈔票遞給一個操著潮汕口音的鄉下女人,那女人接了錢,轉身就去了店鋪後面的收銀臺,很快回來若無其事地把錢退還給她,

“不好意思,有沒有散錢哪,找不開。“那女人用生硬的普通話說。

林梅愣了一下,接過那張錢,也沒多想,就在包裡翻出三張拾元的遞給她。兩人從這間店出來,接著在旁邊的一間鋪頭選了些小東西,吳菁菁掏出一張拾元的票子遞給看鋪頭的女人,那女人轉了個身回來把那張紙幣還給吳菁菁,

“換一張!”

她倆一看這張拾元缺了一個角,吳菁菁嘀咕了一句“咦,我怎麼沒看見,少個角的?“

於是低頭在包裡找了一張壹佰元的遞給她,那女人進到裡邊的收銀臺後,一會兒回來又說找不開,把鈔票還給了吳菁菁,兩人雖說有些納悶,但還是找了幾個一元、二元的硬幣湊齊了交給她。

她們依然在街上閒逛,絲毫沒查覺到有什麼異樣。當林梅再想買東西時,錢包裡僅有的那張佰元鈔票接連幾家店鋪,都被店主冷冰冰或是一臉怒容地扔回來。

“難道是假錢嗎,早上從銀行取的啊?“林梅疑惑地端詳著手裡的那張鈔票。

“糟了,那我那一張也被她調換了!“吳菁菁摸摸袋子裡那張鈔票,神情嚴肅地仔細看了看,也看不出什麼,於是去附近的超市裡買了瓶水,付款時果然那張鈔票被拒收了。

兩人一下子慌了神,後悔來這裡買東西,這樣的事情只在平日裡人們口口相傳時聽說過,今天這麼倒黴讓自己碰上了!趕緊回家,再不回家,坐公交的錢都沒了。可是舉目四望,滿眼是橫七豎八的攤檔、鋪頭和商店,都長得差不多模樣。

在狹窄擁擠的小路上辨不清方向,兩人來來回回在老街裡面像迷宮一樣走了幾遍,發現自己迷路了。

正在迷茫之際,林梅看見馬路斜對面一棟大廈一樓的肯德基門口站著一個小丑,正裂開大嘴衝著路人笑嘻嘻的,連忙跑過去問了一下路。小丑其實並不醜,只是畫得花裡胡哨,紅紅黃黃的穿了一身以招攬生意,他很耐心給她倆指明瞭回家的路。

當她們搭車回到小區樓下的銀行,跟銀行保安又焦急又委曲地敘述了她們的遭遇後,保安一言不發地領著她倆到了櫃檯前,跟裡面低語了幾句。一個櫃員輕描淡寫地接過那兩張鈔票看了看,然後不假思索地“咔,咔”蓋了兩個章,放進抽屜裡,又例行公事般地遞出一聯回單。

吳菁菁急得眼淚都下來了,任她倆怎樣解釋,櫃員只是面無表情地回覆了那句經典名言,“按規定,假幣必須沒收”,就再不理她們了。

林梅嘆了口氣,拉著吳菁菁從銀行出來。她的工資一天也才三十塊,吳菁菁在工廠的收入更是少得可憐。兩人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憤憤不平地相互抱怨世道險惡、人情冷漠,一致認為倒黴的永遠是好人。

吃過晚飯,林梅送吳菁菁去附近的公交站坐車回工廠,回到小區的樓下,碰上剛衝完涼在士多店買東西的秦嶺。她今天剪短了頭髮,蓬鬆輕柔地垂在肩上,時不時一縷傍晚的風掠過,在明月般的臉龐前飄動。

秦嶺愉快地向她招招手,示意一起在小區附近散散步。這時已是天色垂暮,她們走在林間的小徑上,秦嶺輕輕哼著一支曲子。路旁是青灰色朦朧的樹影,一陣陣香氣似有若無地在四下裡浮動,大概是月桂甜膩的氣息夾雜著米蘭清幽的味道。風吹樹動,枝條簌簌搖曳。湛藍的空中,幾處廖遠的星星忽明忽暗地眨著眼睛,淡淡的月牙只是一抹夢的痕跡,秦嶺深深地吸了一口芳洌的氣息,不禁被這恬靜的黃昏感動了。

深圳是個美麗的城市,每每走在街邊滿載著菠蘿蜜、芒果或是荔枝的,陰翳蔽日的果樹下,清香嫋嫋,遠處緩緩起伏的粉綠色草坪上盛開著三,兩株鵝黃色的雞蛋花,讓人莫名感覺走進了一幅宜人的畫卷。

“今天真倒黴,在老街買東西,被人調換了兩佰塊錢,兩個人都沒發現,還傻傻地跑到銀行找人家。”林梅忽然想起白天的事,柔和勻淨的臉上掠過一縷懊惱。

“銀行怎麼說?”秦嶺覺得很有趣,眼光一瞥就能看破這個小妹妹的弱點和可笑之處,不帶半點惡意。

“沒說什麼,沒收了唄,哼!”林梅見秦嶺聽見她這麼氣惱的事情,只顧著好玩,撅著小嘴裝作生氣地說。

“你們倆真是太逗了吧,”秦嶺被她的話引得哈哈大笑,簡直停不下來,”哎,銀行出假鈔的機率很低,但東門那地方,幸虧你們帶的錢不多,否則的話,有多少都得被騙走。”

秦嶺說的是真的,不久後的電視新聞裡,他們看到報社記者暗訪老街,用微型攝像機拍下了多宗店鋪將假鈔調換給顧客的影片,警方集中抓捕了一批涉案店鋪。只是林梅和吳菁菁不知道她們逛東門時正是周邊普寧,陸豐一帶非法制造的假幣大量湧進廣東市場的時候。

“唉,算了算了,反正錢還可以掙,我媽說,破財免災。”她面帶委曲地說。在林梅眼裡,秦嶺成熟、聰明,有文化而且熱情善良,不拿架子看不起人,所以對秦嶺有一種像姐姐般的依戀,有什麼事情都願意跟她商量,趁著散步,正想跟她聊聊心裡的困惑。

“莉蓮,我覺得人有時候是不是跟一個橡皮圈一樣,無論怎樣努力掙扎,也不過拉抻了大小,暫時改變了形狀,一鬆手,它依然恢復原來的樣子。“林梅擺弄著手中的扎頭的像皮筋說,她出來前剛衝完涼,頭髮還沒幹透。

“沒有啊,你已經進步了呀,只不過你沒覺得,跟你一起出來的小姐妹現在還在看流水線呢。”秦嶺輕鬆愜意地打量著眼前這秀氣的湘妹子,由衷地讚了一句,“你的頭髮真好看。”

“你的也不錯啊,為什麼把頭髮剪短了呢,我覺得你留長髮的樣子更好看。”林梅看了看秦嶺的齊肩短髮說,“哦,不,我的意思是說剪短也好看,但是長髮會更好看一些。”

“嗯……我以前一直是長髮的,來深圳不知這個地方是不是水土不好,頭髮掉得好厲害,有時候洗頭時,整把地掉頭髮,只好剪短了。”秦嶺覺得林梅挺有意思,不過對自己頭髮這件事很無奈。

夜色清涼如水,兩人靜靜地走了一會兒,林梅還接著剛才的話題,問:

“嗯,我還不是天天看人臉色?”林梅依然抿嘴笑著說。

“人家給你臉色看,說明你還有利用價值。如果是衣食父母,該看還得看,得靠他吃飯呢。有空多去書店逛逛,去圖書館坐坐,想想怎樣解決呀,天天追偶像劇,早晚把人看傻了,真正的偶像是自己,只有自己才能幫你渡過難關。”秦嶺一邊說著,心裡想著,自己這麼大時還在學校讀書呢,而面前的小姑娘十來歲就出來打工,必然會遭受生活嚴酷的摔打和垂煉。

‘嗯,我哥也是這麼跟我說的,他來深圳後才知道知識,文憑對一個人的發展很重要,就要我考大學,可我自己讀不進了,一心想出來打工,現在感覺有點後悔了。“林梅秀氣小巧的臉上流露出羞澀的笑容。

“有些人認為讀書沒用,能賺錢才真的,倒不是因為他們擁護某種思想,而是因為這種說法跟他們的願望契合,迎合了某種人性而受到一些人的追捧,當然如果他們是有思想的“

“有時候,就是靜不下心來。”林梅皺了皺眉頭,笑著說。

“久居江湖,只憑自己那顆肉腦去思考、判斷,太危險了。“ 秦嶺慵懶地側著頭,眼神和善又俏皮地瞅著林梅,“現在這個瞬息萬變的年代,有太多比我們專業、比我們聰明的人,要借力才能讓自己不會很快被淘汰呀。“

“借力,怎麼借呀?”林梅一臉茫然,好奇地笑著問。

“比如說,很多人喜歡讀書,在歐美髮達國家的人閱讀量,要比我們大得多。如果一個人沒有思想,腦袋就會被別人的思想充滿,這很公平,總得裝點東西,不能總是空著吧。“秦嶺淡淡地說。

“小時候一直在一個很窮,很閉塞的村子裡,除了學校裡的課本,沒有什麼書讀。“

林梅紅著臉有些羞澀地說。

“那時候全國都一樣,只不過我父母是老師,家裡的書多一些,看書有時候是會上癮的,讀完了一本還想讀下一本,慢慢家裡的書被我和我姐都看完了,我姐就一個勁往書店跑,家裡給的零用錢她都換成一摞摞的書。“秦嶺微笑著說,眼睛看著青藍的夜空,似乎又回到了小時候的時光。

“我們那兒可沒什麼書店,有的是一眼望不到邊的稻田。“林梅也動情地回憶起兒時的歲月,”吳菁菁和我從小是最要好的姐妹,常常在村子旁邊玩,聽著水田裡的蛙鳴,樹上的知了唱歌。多少個溫暖的黃昏,我們坐在山坡的樹陰下,拿著書,心不在焉,望著阡陌縱橫的稻田,微風吹過時的一縷縷輕煙,慢慢被天邊暮靄吞沒。“

“捧著書坐了一下午,天上地下,什麼都看過來了,唯獨沒有看書,“秦嶺偏過頭,看看林梅出神的眼睛,好玩地打趣道,

“我小時候也經常這樣,唉,時間真快,好像就昨天的事。”

“是啊,真像睡了一覺,做了個夢醒來就長大了。“林梅咯咯咯地笑著說,”我們的世界只有村子那麼大,最多村裡的姑娘嫁到鄰村去,也依然是那麼點地方。“

林梅看著遠處天邊時隱時現的三、兩顆星星,懷念起小時候無憂無慮的時光,

“村裡的年輕人出來打工,是這幾年才有的。揹著包包離開村子,是一件時髦的,讓人羨慕的事“。

“哈哈……“兩人都笑了。

林梅頓了頓,接著說:“出來以後才發覺外面的世界太美好、太強大了,有時候覺得自己只能像個機器一樣做事情,走到哪都碰壁,主要還是學歷低,好多事情做不了。”

“還真是這樣,我姐讀完博士,分配到我們廠的研究所,一個月工資五百塊,她的初中同學進廠當工人,已經有十年工齡了,也能拿到同樣的工資,很多人認為讀書無用,但是博士學位和初中學歷的人思維、眼界相差太遠啦,我姐如果不出國的話,她是準備搞一個專案,成立公司創業的,只是她的導師推薦她去美國一所州立大學完成博士後學位,公司的事業就暫時放一放了。“

對於林梅有些過於敏感的自尊心,秦嶺應付得輕巧自然。指點她表面上好像是不經意的,而她和朋友吳菁菁的迷茫,秦嶺看在眼裡,不覺得奇怪,一有機會就指出她們的問題所在,不惜現身說法,一幅若無其事地樣子,彷彿林梅的困惑很普遍也很自然。

“你姐姐這麼會讀書,可是我腦袋笨。“

林梅簡單近乎無知的說法,使她聽了好笑,但心裡還是很八舒服的,於是親切地笑著說“誰要你一定跟她比?龍生九子,還各不相同呢,我跟她從小一起長大的也沒法跟她比,我們只能跟自己比,昨天比今天強就行了。“

“嗯,是的,你說的真好!“林梅有些感動了。

”出來還是成長了不少,我在家鄉的同學,吃住都是父母的,一月工資就買一套衣服或是存幾個月工資買一套皮草,但出來了就不可能這樣了。“

林梅停下來想了想,才細聲細氣地望著秦嶺笑著說,”得留一些以備不時之需,去年我回家過年時跟同學一起吃飯,個個都穿得好漂亮,有人問我,真是在深圳上班嗎,還是在深圳郊區啊?“

兩個人忍不住都咯咯咯地笑起來。

在家裡的時候,覺得人人都差不多,哪一天的日頭不是東昇西落呢?天天似乎都一樣地過,村子裡家家戶戶柴米油鹽都那麼點事,也很少有人能考上大學......

一旦出來以後才發覺,外面的世界跟家裡的那點地方天壤差別,有點不知如何是好。“林梅紅著臉微笑著,用溫柔的眼光看著秦嶺說,“心裡挺著急,時間一年很快就混過去了,趁現在有時間,該做點什麼才好。“

”要麼認命,要麼自己救自己,人人都一樣。”秦嶺有些感慨,緩緩地低聲說,其實這話也觸碰到了秦嶺心裡敏感的神經,自己也有這個梗,沒資格去開導別人,只好裝作很樂觀的樣子說。

事實上她也是在對自己說這句話,曾經抱怨命運對自己太苛刻,在學校她無論怎樣努力,總是不如跟自己朝夕相處,一起長大的姐姐秦明。

在她眼裡,秦明從小比她懂事,愛看書,父母給的零花錢,她總是買零食,玩具,可是秦明從來都是往書店跑,零用錢全部換了書;姐姐是一個小知識分子,遇到事總是想想才說話,自己是活潑無忌、無憂無慮、想到啥說啥。

姐姐是個有點心眼兒狹窄、虛榮的小可愛,上初中時有一個女生成績總是緊緊排在她後面,每次她想考得更好一些甩掉她,可是她們倆總是年級第一、第二,平分榮耀,姐姐簡直把人家恨死了,秦嶺一直大大咧咧地無法理解,考得這麼好了為什麼還會生氣;從中學時候起秦明就神經衰弱,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一晚上起來幾回,哪怕有一滴小便都要去排一次,她睡不著可以歸罪任何人、任何事,妹妹在旁邊翻個身,床稍微響動一下,都可以成為她抱怨的理由,而她每晚呼呼大睡,同胞姐妹在同一個屋簷下長大,卻養成了完全不同的脾氣秉性。

她免強考上大學,求學之路就基本進入尾聲,可是姐姐一路碩士,博士,出國攻讀博士後,一年就拿到綠卡。而她想改變自己的生活只能來特區,還呆在一家不算正規的小貿易公司裡混事。

“嗯,“林梅望著秦嶺的臉,若有所思地微微一笑,好像忽然想起什麼,“吳菁菁是她爸爸養大,她媽媽生下她沒多久就回城了。“

林梅記得小時候母親跟人聊天時,她不經意聽到了好朋友的家事,她私下裡一直不確定,吳菁菁是否知道這些家長裡短裡關於她家事的傳說,只是她一直諱若莫深。在她單純的略帶憂傷的情緒底下,一定隱藏著讓人心酸的故事。林梅時常感覺得到卻從來不提,總是小心翼翼地呵護著朋友纖細的情感。

“回城了?”秦嶺有些不解地問。

“具體我也不清楚,只是聽說她媽是個大城市裡下鄉的知青,聽說回城後她又結婚了,還有了小孩。我見過她媽年輕時的照片,長得挺好看,面板很白,樣子很親切,她長得像她媽媽多一點。”

“看得出來,是挺清秀的。”秦嶺若無所思地點了點頭。

“世上還有親媽不疼自己孩子的,這真是吳菁菁心裡最大的痛了。”林梅同情地口氣說。

“嗯,”秦嶺想了想,“哪有當媽的不疼自己孩子的?或許她也有難言之隱,實在沒法子了之類的,這個世上的很多人心裡挺苦的。“秦嶺以年長林梅幾歲的閱歷說了以上的話,她和遠在澳洲的男朋友在香港工作時認識,曾經也是情投意和,後來她回到深圳,他去了澳洲,不到兩年的時間,就感覺不得不放手了。

“她爸爸就是我們村子裡一個土生土長的農民,她小的時候,她爸爸很寵她,她爸會給她梳頭,會織毛衣你信嗎?”林梅還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裡,愉快的接著說。

“男人織毛衣?既當爹又當媽。”秦嶺把思緒拉回到眼前,微微一笑。

“是啊,一個莊稼漢的手那麼粗糙,做針線活,好磨性子啊!他能把花樣很規則地織進去,我媽見過都說他織得好。”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突然迎面走來一個瘦高的男子,穿一身深色西裝,紮了領帶,手裡拎著公文包,腳上穿著一雙尖頭的黑皮鞋,操著北方口音說,

“你好,“

她倆一愣,以為是問路的,同時抬起頭看著這個大個子,在暮色中他面色灰暗,緊張地有些犯囧。

施友聲來深圳找工作已有三個多月了,遞簡歷、見工,至今還沒有一家合適的單位通知他上班。今天又跑了一天,身上帶的錢已用完了,只好走路回住處,肚子裡飢腸轆轆,他不由得著急、慌亂和沮喪。忽然迎面走來兩個女孩,有說有笑,溫和麵善,衣著文雅端莊,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女孩。他心裡升起了一縷溫情和希望,猶豫了一下,想試試運氣,又覺得太難堪、太丟人了,可是肚子裡咕咕叫著讓他顧不了那麼多了,於是鼓足了勇氣走上前,

”你好,呃,我是來這裡找工作的,“施友聲用擅抖地聲音低聲說,”給點錢好嗎?一天沒吃東西了。”

林梅和秦嶺看看這個陌生男人,雖然他一臉窘相,但還是相當意外,怎麼看也不像乞丐!林梅很認真地為他出主意,

“現在很多廠子裡都招不夠人,工作多得很,你可以去試試。”林梅對於跟自己同樣經歷困難的人有著天然的共情心。

倘使人家不理他,施友聲也能一直壓抑著胸中的鬱悶,可是這麼長時間以來很少有人會為他出主意,對方又是一個面善的姑娘,他歷來不懂得如何跟女孩子打交道的。聽了這話,心裡一激動,提高了嗓門反問道:

“我是搞管理的哎,怎麼能做那個?”這話一出口,連自己都覺得像是責怪對方辱沒了自己的斯文和胸懷大志,心中暗叫,完了,還有求人家呢!

秦嶺搖搖頭,沒理他。林梅看著這麼一個大男人在馬路上跟行人討錢用,沒準真是肚子餓了,遲疑了一下,還從袋子裡摸出些散錢遞給他。

儘管林梅沒有存著瞧不起他的心,但施友聲還是感到了強烈地羞辱,這種感覺實際上在他開口之前就產生了。儘管羞憤交集,施友聲還是伸手把那幾塊散錢接了過來,道了聲謝,匆匆忙忙消失在黑夜裡,他恨不得這夜色再濃黑一點,連自己也看不見自己那被鄙視的模樣才好!

“飯都吃不上了,他還挺傲,說明他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哼,他很快會屈服的。”秦嶺不以為然,隨意嘀咕了一句。

林梅沒明白秦嶺的意思,不解地看著她的臉。

“人得先活下來,再追求理想,然後才談得上發展或者成就自我。”秦嶺輕快爽朗地微微一笑說,彷彿熟透的蘋果從枝上掉下來般自然,“窮得褲子都穿不上的時候,他就知道先做什麼了。”

施友聲回到他租住的屋子,是一棟傳說中的“招手樓”,三樓樓梯旁邊改建的一間斗室。房東夫婦倆已等在門口多時了,

“施生啊,不好意思,你如果交不到房租,這間屋我們就要租給其它人住了。”

房東太太不耐煩地催促,她不滿意丈夫滕松年每次來都收不齊租金,今天親自出馬,來了幾趟,人都沒回來,眼見天都黑下來了,正嘀咕著要不要明天再來。

“好的,我知道,我已經找到工作了,只是還不太合適。”施友聲身心疲乏剛爬上三樓,迎面正碰上房東太太虎視眈眈的眼光。

“你都知道的,我們也都要還賬還要生活,大家都不容易!”她也怕得罪這些人,像其它討賬的人一樣,常常找一些藉口和理由,好在博弈中勝出。

“嗯,好,再等幾天,還有一家公司通知我上班,肯定不會少你房租的,到時候兩個月一起給。”施友聲只得好言好語地跟這女人央求。

房東太太又絮絮叨叨地重複著說過N多次的狠話,交不上房租就搬家之類。房東倒是厚道人,夫妻倆的話都被老婆一人說了,他一直陪著笑,一會兒看著老婆說話點點頭,認為老婆說得對,也正是他要表達的意思,一會兒又看著施友聲面露難色地請求,於心不忍地點點頭,像是也同意面前這個可憐人的說法,用胳膊肘碰了碰老婆的胳膊,可她不依不饒、恨恨地瞪了丈夫一眼,

“三日,”她伸出右手胖胖的三個手指,在施友聲面前晃了晃,“三日之內再不交房租,你自己搬家,如果我請人的話,就不提前通知你了。”

說完,她像是無可耐何嘆了口氣,跟著丈夫下樓了,施友聲望著他們離開的背影,也長長吁了口氣,可是後面幾天怎麼辦呢?。

施友聲一個人敞著門躺在床上,無望地看著天花板發了一會呆,窗外傳來樓下士多店一陣陣稀里嘩啦和麻雀牌的聲音,這樣的聲音每天會持續到凌晨,隨著士多店老闆“譁”的一聲巨響,拉下捲簾門而歸於寂靜。

此時施友聲心煩意亂,隨手把一本攤開的《罪與罰》拿過來翻了翻,想調整一下心情,看到男主羅佳的姐姐索妮亞被人汙陷勾引東家,後來真相大白,東家老婆挨家登門幫索妮亞恢復清白。

“哼,”他心煩意亂地合上書,撂在一旁,有宗教信仰的人會這樣,對於普通人,前半段故事一樣,後半段就變成關上房門,管他人洪水濤天!

可轉念一想,天底下還是好人多,不知怎的,他總是不由自主地感覺自己很像書裡的羅佳,大學畢業,沒有工作,前途一片灰暗,心情糟糕透了,殺了人、懺悔、自首、後被流放......自己此時也同樣地煩燥、鬱悶得發狂……

一想到自己苦讀寒窗十餘年,自以為碩士研究生的學歷已不算低了,可是找個工作,這麼大的深圳,高樓林立,有多少家用人單位?哪怕是立足之地都這麼難尋!他禁不住惱羞成怒,他本科學的是生物,可是人家偏偏要求工商專業,研究生讀的是管理,可人家又要有相關工作經驗,誰天生就有工作經驗!?

可現在不能再等了,他起身帶上門,來到樓下,夜色中和一個身量苗條,穿白底淺紫豎條紋連衣裙的女孩走了個迎面,只見她眉眼清秀、飄逸動人。女孩也打量了他一下,過去了。

施友聲不由自主地回過頭,看到她漫不經心地進了房東家的院門,估計是房東的孩子了,想不到那個胖乎乎的房東太太,一副蠻橫的市井氣,竟能生出這麼氣質出眾的女兒,真是人各有命。

但此時的施友聲無心旁顧,匆匆走到大街上,找了間公用電話,給那家通知他上班的公司經理打了電話。幾天前,他得到了倉庫管理員的職位,待遇一般,只是因為這家單位有宿舍,他才沒有立刻拒絕,現在成了救命稻草了。離入職還有一星期,他抱著試拭看的態度,看能不能提前搬進宿舍。沒想到對方同意他明天搬進宿舍。

“機會肯定還是會有的,“他自言自語道,隨即長長舒了口氣,"只是有待時日。”

無論如何,找工作的事先告一段落。先安心休息一下,他心裡這樣想著,不覺吹著口哨,一身輕鬆地回到了出租屋,剛進門就聽見門口樓道里有說話聲,

“你這裡安不安全,有沒有差佬啊?”一個男人喝得醉熏熏的,嘴裡嘰裡咕嚕地嚷嚷著,肥胖的身體跌跌撞撞地被一個穿著黑色短裙,緊身上衣的女人挽扶著經過施友聲的門前,那女人吃力地側身、躬背,拉起差點摔倒的男人的一剎那,施友聲看到了一雙雪白、豐腴的大腿,他本能地將頭轉向一邊,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跟你說過幾次了,不用怕,沒事的,你這人膽子可真小。”說話的是那個女的,住在樓道靠裡面的房間,施友聲見過幾次,常常帶著不同的男人回來過夜,看著他們走過去了,施友聲起身把門輕輕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