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上看下顧的吃力打量著我,扭扭捏捏了半天才說出話來:“我也說不好,那時候我還太小。當時發生過的一些事情,我是長到現在這樣大後才慢慢想起來的。雖然有的片段可能只是夢境,但記憶卻如此真實而貼切,甚至於我都分不清自己是在做夢還是夢在做著自己。”哥哥又是抓耳又是的撓腮的艱難回憶著往事,他說話的聲音也彷彿是和他本人回到了很久以前:“我就記著在我還是個嬰兒的時候,每隔一段時間師傅都會從母后那裡把我抱走。睡的迷迷糊糊的我,只依稀的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做橫向飄逸。”
“我閉緊眼睛,想象著自己是睡在一條小木船上順江而下。簸箕般的小船上除了我以外什麼也沒有,但我卻清清楚楚的能感知出師傅公羊高的存在。在我的潛意識中,他似乎不是坐在小船上,而是凌空懸在我的周圍。雖然我的身體始終都躺在小船上,可我卻覺出師傅的一條胳膊在抱著我。儘管是懸空的狀態,但他的雙腿一直都在做著疾走的姿勢。水面上的豔陽泛著金光,我合著的眼皮上被它們弄得陣陣刺疼。這個時候,師傅寬大烏黑的袖袍總會如同橡樹葉片一樣將我層層蓋住。我聞著他衣服上的那股熟悉的味道,即刻便會沉沉睡去。”
哥哥不溫不火的講述,使得我也外頭栽腦的昏昏欲睡。可就在我的上眼皮和下眼皮快要被疲乏粘在一起時,哥哥疲沓漫長的敘說突然峰迴路轉:“師傅抱著我,一路就這樣走啊走啊……我倆彷彿是行駛在一匹光滑柔軟的綢緞上,永遠看不見路的盡頭在哪裡。在穿越後宮走廊的時候,縷縷強光閃耀的我不得不鬆動鬆動瞳孔。從師傅衣袖的空隙中,我經常會朦朦朧朧的看到對面的一條小路上,一個老侍臣的懷裡同樣抱著一個和我年紀差不多大小的孩童。他每次都是腳步匆匆的樣子,而且走的是小門。
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每次走路都會左顧右盼的四處尋望。那姿勢,活脫就像是一隻偷食了家禽的黃鼠狼。”哥哥說到這裡,自己伸頭縮腦的學起了他言語中那個老人走路時的姿勢。我被他滑稽狡黠的樣子弄得苦笑不得,笑著笑著忽然我就不笑了。隱隱約約中不知為何,我總感覺哥哥口述中的那個老使臣似乎很想師傅東野尾。並且他所說的那些蒙了灰土的陳年往事,我也恍惚有所記憶。在我很小的時候,師傅也總會隔三差五的莫名其妙的把我抱進一座宮殿內。我不知道那座宮殿的名字,但我的記憶裡同樣也總有一個侍臣抱著孩子急匆匆的走著的樣子。
我等哥哥的模仿停下來,語氣明顯嚴肅的問他:“你仔細的想想看,那個老侍臣的模樣和我師傅像不像?”哥哥聽我這樣問,自己皺著眉頭回想了一下說:“你不說我還真沒想過,走路的姿勢確實有些像。他倆走路的腳步,都是不約而同的往外撇著。”哥哥的話像是透過窗欞照射進來的月光,將我晃晃悠悠的帶入到了記憶的長河中。小的時候,父王為我找了一個奶媽,說是母后的奶水不足。加之母后生我的時候又是早產,她的身體也總是病懨懨的,所以我呆在她身邊的時間就屈指可數了。父王便我託付給了師傅照養,奶媽也跟著一起去了他的家裡。
我在師傅的家裡一直呆到了現在,而且往後還要呆下去。出於母后憂子之思的考慮,每隔一些時候,父王也會讓師傅把我抱到她那裡,呆上一個下午或者一個晚上。那些如今看來珍貴異常的時光,對我而言卻如南柯一夢般虛無飄幻。由於我和母后總是聚少離多,因而她在我記憶中基本沒有佔據什麼空間。即便是每年我倆都會象徵性的見上那麼可憐的幾次,我也不曾對她有過羈戀。她的存在於我來說,不比鏡花水月清晰多少。
記憶中的母后似乎整天都心事重重的樣子,她不曾展開過的眉頭幾乎都連成了一條直線。雖然那時我還小,她見到我臉上就只會有笑,可我卻能看出,她內心其實並不高興。即使到了現在,我每每想起她的那張佯裝出來的笑臉,心裡面還是難過的要命。有好幾次,她摸著摸著我的小臉,淚水便不能自己的嘩嘩淌了下來。我的額上、鼻尖、耳根以及嘴角等等身體的各個部位,溼漉漉的全都是她滾熱的淚水。那些淚水順著嘴角滑入我的嘴裡時,味道嚐起來酸酸的、鹹鹹的、苦苦的、腥腥的。
我掙扎著摸掉自己臉上黏糊糊的淚水後,又要試圖去擦她臉上的淚水。她發現自己失態後,便會慌神的轉過身去,背對著我偷偷拭淚。然而,淚腺似乎有意和她作對。她越是慌忙的擦拭,淚水就越多的從她指縫內滑落出來。淚流不止的她多像是個受傷過重的將軍,只能扼腕嘆息的看著自己傷口往外呼呼噴湧著鮮血。我躺在她身後的小搖籃裡,看到剔透的淚水一顆一顆的閃著晶光滲入她的衣袖。迷離的燭火照耀著她比燭火還要迷離的背影,,那樣一刻,我確信看到了她漫長一生中的憂傷都蜂擁而來。野狼擁有著草原上最寂寞的歌唱,她便是這世間最孤獨的女王。
雖然我年齡小的不足以理解事情變故的前因後果,可我畢竟是母后身上掉下來的肉。人言所謂,母子連心。她哭的既傷心又無助,我不能坐視不管。於是我便手舞足蹈的蹬踹著襁褓,努力掙脫棉被的束縛,好伸出手來幫著母后擦眼淚。那些密密麻麻的纏繞在我身體上的襁褓絲帶,彷彿是毒蛇一般越掙越緊。它們死死纏住我的咽喉,讓我的呼吸越發困難起來。母后感到身後的搖籃晃來晃去的,就趕緊轉過身來用手抓緊搖籃邊。我還是不顧一切的亂蹬亂踹,並伸手去摸母后的臉龐。
母后開始弄不明白我為何忽然之間變得暴躁不安起來,她抱歉似的只知道緊抓著搖籃邊不放。她微啟著朱唇,想要用言語安撫於我,但終究沒有出聲。慢慢的,她看我一直在半空中拼力的伸著手,樣子似乎要撫摸她的臉。她立馬反應了過來,俯身將臉頰貼在我奮力揮舞著的小手裡。她臉頰上又熱又軟的感覺順著我的手心直直的傳遞到了大腦中樞神經,我一下子安靜了下來。我完全伸展開來小手掌,試著捧住她嬌美的瓜子臉。她的淚水還在時斷時續的流淌著,我便將右手改為向外扒拉的姿勢,替她溫情脈脈的擦著眼淚。母后明白了我的意思,淚水卻流的更加厲害了。
我和母后相處的時日甚少,對她的記憶也是既模糊又朦朧。小時候是這樣,長大了更是如此。我猜想,她對我的印象也是如此吧?兩個各安天命的角色,原本就不該相交的太多。後來我漸漸不去後宮了,見到她的機會就更少了。和我朝夕相處的師傅,幾乎佔滿了我整段年華的所有時光。我能記起的能有過的回憶,全部都與他有關。這就使得我即使出於母子情面的考慮,也拿不出更多的閒暇留給母后。她給我印象最深的,便總是固執的背對著整個世界。
我愛她不假,但愛並不等於就不忘記。我沒想念過她,這是我心底的實話,我不能自欺欺人。她對我來說,遙遠的過於陌生,我實在無法將她同母親的實際形象聯絡在一起。可我愛她,這也是實話。不管她願不願意,我都想成為那個替她擦拭淚水的兒子亦或男人。我和她的生命相差的時間太多了,沒法悉知她不願提及的前塵往事。但我還是想給她溫暖,想讓她快樂,並生活在愛與幸福的聖光裡。她給過我生命,這一點便勝卻了人間所有至理。
不光是對我,對哥哥對父王以及宮裡的其他人來說,母后也一樣的如同幽靈般存在著。他們似乎也都習慣了將她視作一個影子,不對她任何失禮的舉止發表任何看法。何必處處都要講求纏繞,“各自清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的生存狀態不是也挺好的麼?也許母后只是喜愛長年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呆在後宮,她有自己的思維繫統,不需要對他人作過多闡釋。這是她的王國,她有負隅頑抗的資格。
然而話又說回來,寡言少語的稟性讓她多多少少顯得難以接近。她彷彿是一尊佛像,不需要別人的敬拜亦不用關懷。雖則她也和我們生活在同一個王宮內,可她的世界似乎與我們的世界是脫節的。她不參與我們現實世界的行動,只耽於自己內心深處的對話。這更讓我開始相信了師傅說過的一句話:離群索居者,不是聖人便是魔鬼。她是我的母后,因此我也只能把她看作聖人。(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