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父王寢宮中出來的時候,在走廊裡碰到了四處閒逛的弟弟慕容月。他一個人孤獨的站立在刺骨的寒風中,神色悽然的望著繁星夜幕。月光閃爍在他比月光還要晶瑩的瞳孔內,使他整個人看起來都仿若星體般的遨遊在浩淼的蒼穹中。蒼涼的夜風吹動著他的衣袍獵獵作響,從那響聲裡我彷彿聽到了天國的彌撒。弟弟就是那個坐在正殿中央最高處宣讀彌撒的轉世金童,耀目的金光宛若玉盤似的環繞在他的頭頂。

他滿目悲情的俯視著戰亂頻仍的人間,傷心欲絕的流下淚來。那一滴滴比珍珠還要寶貴的淚水,落在地上霎時便化作了顆顆烏黑的佛珠。弟弟俯下身子把它們撿起來,用自己順滑的髮絲將其一一串起。蕩人心魄的古剎鐘磬就是在這個時候咚咚響起,蒼勁的鐘聲像是射出去的箭簇一般傳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掛著銅鐘的枯樹上,亦有幾片敗葉曼妙落下。弟弟依然穩如塑像般的在串著他的佛珠,可與此同時更多的淚水又滾落到地上化作佛珠。於是弟弟忽然明白過來,普度眾生並非朝夕之功。他起身離座轉頭走近正殿後面的一窟石洞裡,從此銷聲匿跡音信全無……

腦子裡胡思亂想著這些的時候,我停在離弟弟有很長一段距離的地方遲疑了許久,才走上前去和他打起了招呼:“弟弟,這麼晚了,你怎麼還未入睡?”他就是這樣一個任性的孩子,閒來無事的時候總喜歡一個人靜悄悄的待著。尤其是萬籟俱寂的深夜,他總能輕而易舉的將自己像露水一樣的融化進漆黑的夜色裡。弟弟驚詫著一個機靈轉過身來,見到是我才放心似的長舒了口氣對我說:“哥哥,是你啊,這大半夜的神出鬼沒的嚇我一跳。”他說著話的時候,把右手放在心口處拍了拍。

看他驚慌失措的神色,我知道他沒有開玩笑。他總是習慣於長時間的沉浸在一個人的世界裡,外界的任何細微的變動都會在他敏感的心臟上揚起波浪。我總是無端的揣測,像弟弟這樣一個耽於活在幻想的孩子,是不適合生於帝王之家的。也幸得我們兄弟兩個性格合得來,才彼此之間一直相安無事。若是換成其他王室的家族,我真是不敢想象弟弟能不能性命無憂的活在今天。他的性格純潔的好似覓食白雲的綿羊,是隻能窖藏於冰天雪地裡的存在。

弟弟表示驚訝的拍過了自己的胸膛,隨即正色道:“哥哥,聽說你的老侍臣公羊高先生自縊身亡了。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希望你不要過度難過才是。”我和弟弟從小就是平常人家中兄弟相稱,這是他很小的時候就向父王提出來的請求。因為他覺著,用“哥哥”“弟弟”彼此想稱呼,比“皇兄”“皇弟”聽上去親切的多。由於他生下來就是個多病的孩子,我們一家人都寵著他。父王更是寵愛他寵的都有些過度了,什麼事情都依著他來。

好在弟弟自小心地善良,怪誕的舉止雖然有過,但也僅止於玩笑的範囿之內。他算是個早熟的孩子,什麼事情都能做到心裡有數。雖然我和他只差著在年齡上只差著一歲的間距,可他的脾性我是半點兒也摸不透。以前小的時候,我們之間互相談心的機會也很少,各自都如同石中勁松一樣頑強的生活在各自的領地裡。可正因為親情拉開了距離,才擁有了和平相處的可能。距離當中的惺惺相惜,多麼美好。我們打小就懂得尊重的難能可貴,因而也就從不過多向對方賦予和索取什麼。為了不至失望,安分守己是多麼好的一種美德。

聽到弟弟勸我不要傷心過度,我心裡竟然一時無從適應。從小到大都是我們對他百依百順,他忽然說話像個大人了我倒是有些不習慣了。我輕手輕腳的走到他身邊,伸手摸了摸他勻稱的頭頂說:“弟弟不要擔心,道理我都是懂得的。公羊高先生一生好善,從沒做過什麼壞事,我相信老天爺會護佑他平安進入輪迴的。”弟弟聽我這樣說,擠眉弄眼的露出了欣然的笑臉。他抬起頭眼望星河,伸手指著天上說:“哥哥你看天上的星星,是不是每天都在增加啊?”

我弄不清弟弟在說什麼,抬頭看天的敷衍他說:“哦,多倒是挺多的,至於每天是不是都在增加還真不清楚。”弟弟用手捂著嘴嘻嘻一通邪笑,笑罷多時才正言說道:“師傅東野尾(東野尾,慕容月的啟蒙老師兼侍臣)先生時常對我說,每個生前行善積德的好人,死後都會變成一顆星星升上天空。”他轉頭看了看我,又指著天上的那顆最明亮最耀眼的星星說:“哥哥,你仔細看看天上,那顆新升起來的星星是不是公羊高先生的啊?”他手舞足蹈的說著,急不可耐的似要飛到天上去摘那顆星星。

我被他天真的想法,弄得又是好笑又是感動:“弟弟啊,你真是的。現在夜幕漆黑的連路都看不清,天上那有什麼星星啊?我不知道你煞有介事的看到了什麼,反正是我什麼也沒看到。”弟弟如夢方醒似的垂下了頭,可嘴裡依然固執己見的說:“不對啊,東野尾先生說過的,只要是兩個人足夠的心心相印,即使白天也可以看到那顆屬於他的星星的。你和公羊高老先生在一起了這麼多年,沒有道理看不見他的那顆的啊。”我頻頻點頭若有所悟,開著玩笑的問他:“那將來有一天東野尾先生也仙逝了,你是不是也能在白天看到他的那顆星星呢?”

弟弟很認真的沉思了一下,擺著拳頭堅定的回答說:“只要我和師傅心靈有足夠的默契,我想事情的確是這樣的。平常的時候,我坐著一動不動什麼都不說,東野尾先生也能猜得出我在想什麼。他什麼也不說的時候,我也一樣可以說出他在想什麼,只不過我都是假裝不知道罷了。”弟弟自己這樣自吹自擂的說著,嘴裡也忍不住的笑出了聲來。我本來怕他生氣是想忍住不笑的,可看他都笑的前仰後合的,我也就沒什麼好忌諱的了。這天伸手不見五指的晚上,我和弟弟的笑聲穿越了無數個黑暗的魔咒,一直像磷火般的延續到了黎明。

弟弟慕容月晚我一年出世,天生就是個耽於幻想、純真無邪的孩子。在我們都長大了以後,每當我有什麼不愉快的心事了,都可以找他暢所欲言。他通常都會像醫生傾聽問診的病人那樣安靜的聽著我說這說那,中間時不時的也會加上自己對某件事情的一些看法。他的看法倒是其次的,最重要的是他看法的本身聽來就足以使人忘乎所以開懷大笑了。我不怎樣見過他傷心睹目的時刻,但他時常自己躲在無人注意的角落裡,一個人出神的發呆。他空洞的眼神裡,很難讓人看出什麼,或者說,壓根兒就一無所有。他的容貌和他的身材相仿,都一樣的儒雅玲瓏討人喜愛。

他有著一對明晃晃的大眼睛和黑閃閃的長眉毛,那是他身上最是讓人看得著迷的部位。他笑起來的時候,渾身都會跟著軟綿綿的抖動。而他憂鬱的時候呢,彎月狀的小嘴兒撅的煞是可愛。說來話長,他似乎並無多少時間有過不開心或者很開心的時候。大多數狀態下,他都是故意躲著人群似的,自個不聲不響的待著。說不上我行我素,當然更說不上行為怪癖。總之,他是很容易就會被人忽略的那一類。

我和弟弟的關係,保持的總讓我認為是我在和自己的影子自彈自唱。除了性格上先天的迥然不同外,他幾乎就像是我的一個翻版。習慣於自我消隱的他,總是和人群保持著響應的距離。在看不到弟弟的時間裡,我也會漠然的懷疑弟弟是否真的存在過。他是不是我幻想出來的另一個我,或者說是我的影子。他那麼真實又那麼虛幻的一言不發,像個參禪打坐的得道高僧。我看到他就會想起自己,看不到他也能想起自己。他既是我的一面鏡子,也是鏡子裡的我自己。我從他身上看到了我,也從我身上看到了他。

我在對他說著說著話,就很容易的懷疑起自己是不是又在自言自語了。因為在我心目中弟弟一個人待著的形象太過突出了,以至於我每想到他,就會習以為常的想起角落裡形神兩忘的待著的那個孩子。弟弟和我有很多地方大相徑庭,可這並沒有成為我們之間求同存異的特質。親情或就是這樣一種奇特的東西,你有了一個弟弟,就再也不用擔心自己有一天會丟掉。儘管後來我知道了我倆並無血緣關係,但我依然感恩上天在我荒蕪殘缺的青春年華里,給了我這麼一個相依相靠的弟弟。是他讓我感到,自己斷壁殘垣的生命中也曾有過如此落英繽紛的美好。(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