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之將亡,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公羊高用一死來表明自己大義凜然的決絕,我自然也要兌現他生前對他許下的諾言。母后說罷公羊高自縊的訊息,我的腦中如遭棒喝一陣眩暈,轉過身來即欲離去。母后伸手好似閃電一般的扯住了我的衣角,驚疑的叫住了我問:“日兒,天色都這麼晚了,你還要到哪裡去啊?”

月光宛若水銀般的洩進了半開的門縫裡,微風吹拂的樹葉沙沙作響。我停住了走到門口的腳步,背對著母后沉痛的說:“公羊高待我如兄如父,十餘年若一日之含辛茹苦的照料我的衣食起居。今日他溘然長逝,我自當應盡人主之責親友之份,替他處理後事,照管好他的一家老小。唯有如此,他在九泉之下才能瞑目。”母后轉到我的面前,拿手握住我冰涼的右手輕聲問我:“日兒,母后問你,你是真想幫公羊高照管家人還是一時之氣?”

母后的問話讓我有些莫名其妙,我皺緊眉頭的回答她說:“這還能有假不成?雖然我才剛滿弱冠之年,可也通曉人情常理。他生前有恩於我,他死後我自當湧泉相報。”母后瞥眼瞧了瞧門外,見並無他人,就離我更進一步的小聲說:“日兒啊,聽母后一言,若想保全公羊高的家人無性命之憂,你須如此如此……”母后幾乎是將嘴巴貼在我的耳朵上,對我翔實的說出了她的想法。我聽後不禁驚出一身冷汗來,看著母后連連點頭,心裡想:母后真不愧是母后,薑還是老的辣啊。

謝別了母后,我披星戴月的連夜趕往了父王的寢宮。午夜的冷風颳得人心口直痛,我想著和公羊高老先生點點滴滴的過往,淚水決堤般的肆意傾淌。一個昨天離我還咫尺之遙的親友,今晚便是陰陽兩隔。生與死的界限,原來根本用不了一天。公羊高盡心竭力服侍我的將近十五年時間裡,我從未對他有過任何物質亦或精神的答謝。他的存在,比歲月的無邊積塵還要默默無聞。

頤指氣使的我,總是習慣於把一個僕人的關懷當成理所應當,卻從沒想過,一個老人十幾年的無微不至究竟是因為什麼。他替我寬衣解帶的時候、他哄我安心入睡的時候、他教我走路說話的時候、他為我擔驚受怕的時候、他給我噓寒問暖的時候……他曾經和我一起共度的無數個時候,我都沒有悉心想過,他深邃的眼眸中飽含的不只是一個臣子的本分。他宛若是上天派到我身邊的使者,等我漸漸懂事成人了,他也便完成使命似的安心離去了。

我想報答給他的恩情,此刻統統化作了恰似草原般的無垠遺憾。枉他一世積德行善,到頭來卻未能善終。可誰又說這不是最圓滿的結局呢?他把前半生自願的送給了家人,又把後半生甘心的獻與了我,他活的太累了,連老天都看不下去了,都要急著召他下去納閒乘涼。早一日輪迴也好,早一日輪迴就早一日解脫今生的煩惱。但願他下輩子會託生成人中龍鳳,好好享享富貴榮華。

父王燈火通明的寢宮,在闌珊的夜色裡顯得格外耀眼。我正待舉手叩門,寢宮的宮門卻鬼使神差般的自己開了。父王沉著的嗓音以比射出門縫的燭光還要飛快的速度,從裡面傳了出來:“皇兒不必多禮,自己進來就是。為父今晚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正巧要找人說話,沒想到是你來了。快進來快進來,和為父痛痛快快的聊上一聊。”我踏著不可思議的步伐,誠惶誠恐的直走到了父王的床前。他閉目養神的斜倚在床邊的靠枕上,呼吸勻稱的半醒半睡著。

燭光照在他飽滿晶亮的額頭上,仔細看去,那上面刻滿了歲月的憂傷。我按著宮廷的禮儀,向父王恭敬的請安:“父王安好,兒臣前來給您請安。”我五體投地的跪拜了下去,陰涼的晚風從我的耳畔一掃而過。父王依然神態自若的閉著眼睛,臉上的笑容卻早是燦若桃花。我抬頭看他伸出平攤著的右手,微微上揚的擺動著對我說:“還請什麼安啊,都那麼晚了。快起來,到父王身邊來。”他說著,擺手讓我過去。

我起了身,站立到了他的左邊說:“父王大概應該知道了吧,兒臣的侍者公羊高剛剛在家中懸樑自盡。”父王溫涼如水的臉色中看不出來有什麼明顯變化,他拉長了聲調語音淡然的說:“嗯,我也是才聽下人們稟報的。公羊高是個好人啊,十幾年來一直兢兢業業的堅守自己的職責。如今的世道像他這樣的好人越來越少了,他的死確實讓人心痛啊。”他說完話,睜開了疲乏的眼睛,裡面明顯的佈滿了血絲。

我退後一步再次跪下,略帶哭腔的說:“萬請父王贖罪,公羊高企圖玷汙服侍兒臣的另一名宮女,被人無意撞見,這才畏罪自殺。”我依照母后吩咐的計策,捏造了公羊高玷汙宮女的事件。父王聽後,平靜如夜的臉龐上泛起了漣漪,仍是息事寧人的擺手說:“算了算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再說,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嘛。誰也想不到公羊高一世英名,竟至於落得如此可憐可恨的下場,想當初他也算得一條錚錚鐵骨的漢子啊。”

父王搖頭說著,把右手搭到了我前傾的肩膀上,語重心長的教導說:“日兒啊,你也不必因為此事過於自責,公羊高是什麼樣的人,是他自己的造化。他走錯了路,不該由別人承擔迷失方向的後果。你自己的人生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只要從這件事中吸取到了教訓就可以了啊。個人都有個人自己的想法,我們能做的就是儘量調和眾人的口味,減少不必要的損害與摩擦。”

父王換氣似的歇了片刻,又接著說:“等以後你繼承了大位自會明白,做君主的,最高貴的品質不是威嚴,而是寬厚。寬厚就意味著忍耐,而忍是心頭一把刀啊。忍的人所不能忍,方可做得人上人。”他習慣性的停了下來,似乎還沒有盡興的又補充了一句:“為人君主的,是必定要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的肚量的。下人們做錯了事,但凡是沒有涉及到原則問題的,都還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好。”

父王的話語總是那麼的細水長流,讓我找不到任何痛恨他的理由。聽他說完了話,我調理了一下氣息試探著問:“父王,兒臣還有一個請求,不管怎樣都萬望父王答應下來。”父王從靠枕上有些艱難的起了起身子,試了好幾次都未能如願。他嘆了口氣,乾脆又再次倚在了上面自嘲似的對我說:“你看看父王我啊,現在連個靠枕都制服不了了,人不服老果然不成啊。”

我幫著他正了正靠枕的位置,給他找到了一個舒服的位置靠下。父王舒舒服服的靠下後,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問我:“你剛才說什麼來著?想讓我答應什麼來著?我這記性是越來越差了,才說的話轉嘴就忘。”我聽他這樣隨和的說著,自己身體的姿勢反而更加僵硬的介面說道:“兒臣是想向父王提一個不情之請,還望父王大仁大義高抬貴手。”

父王的微笑像是午夜的曇花悠然綻放,他抿了抿嘴爽快的說:“你只管說,只要我覺著合情合理的,自然舉雙手同意。就是不合情理的,我也自當酌情處理。”他說著舉起了雙手,愉悅的朝我晃了晃。那是代表贊同的意思嗎?我的心底激起了一陣暖流,嗓音有些嘶啞的說:“兒臣……兒臣想請求父王允許兒臣供養公羊高的家人。”

父王眼神像鐵定似的嗖嗖全都釘在了我的身上,有些不明白的問我:“你所說的供養,是指……”我怕他朝別的地方多想,趕忙岔口解釋說:“公羊高上有老下有小,他這一去,家裡老老少少十幾口人便失去了最起碼的生活支柱。雖然公羊高死的罪有應得,可他畢竟任勞任怨的服侍了我十餘年。我想把他的家人接到府內,好好善待他們,也算報答了公羊高十幾年來的恩情。他生前就和我如同親友一般,於情於理,他的家人我都該好生照看才是。”

父王低下頭,似乎沉思了許久才說:“也好。你能有此想法,也不枉我多年的殷切教誨。人主有慈悲心懷,還是好的啊。”父王說完這話,拉了拉搭在自己身上的被子示意我退下說:“我看天色也不晚了,你且回去歇著吧。有什麼事情,咱們明日再說吧。”父王動作遲緩的將身子平躺在床榻上,我替他脫下了鞋子,又幫他蓋好了被子。他彷彿是個衰朽的老人那樣,順從的任由我擺置。我的手在給蓋被子的時候無意中碰到他身上嶙峋的瘦骨,才切身的感受到這個我兒時心目中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終於一步步的走進了黃昏中的秋天。(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