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那場宮廷大火的噩夢,從我記事時起,就一直生生不息的持續了整整十年之久。十年間,恆定的火勢宛若一隻不死的鳳凰,涅槃了重又復活。每次我從四射的火星裡驚叫著醒來,母后都會溫情脈脈的守候在一旁。她目視我時欣慰又憂鬱的眼神,和夢中那個女子的如出一轍。我彷彿依然躺在她溫暖的臂彎內,正被她匆忙的帶出宮去。
我們身後如同百年巨木般轟然倒地的鑲龍石柱,橫七豎八的垂直倒下。壓在石柱下面的人群,立馬被從天而降的重量擠成了肉餅。他們身體裡還在呼呼流動著的血液,則攀援著滾滾的濃煙“噌噌噌”的射進了九霄雲外。我的雙眼順著那些優美的殷虹弧線極目望去,看到了它們和西天邊的彩霞融為一體。這個暴力中蘊含著的幾何美學,讓我張大的嘴巴久久無法合上。我手腳並用的蹬踹著女子宛若鐵箍一般的臂彎,試圖掙脫它們的束縛,去追尋那些已經消失了的但必會永恆的光芒。
女子反而將我抱得更緊了,她的本來沒有多少力氣的雙臂在危難關頭超常發揮出了它們可能蘊藏的能量。我被她勒的有些喘不過氣來,張大的嘴巴因為害怕窒息更不敢合上。這時一個恰似布縫皮球模樣的圓疙瘩,拖著一團黑乎乎的毛髮飛上了天空。我不用猜也知道它飛得再高,到了極點也會落下來。“它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呢?長的這麼圓……”我歪斜著頭,心裡犯起了陣陣嘀咕。當我看到地上的一具具無頭死屍,我忽然明白了過來:“人頭,是人頭!”我張大了的嘴巴“嘣”的一下合上了,眼珠子卻像是要出來似的瞪的溜圓。但我沒工夫去管眼珠子的事兒了,方才閉嘴用力過度使得上下幾顆剛剛長出來的牙齒深深嵌進了口腔裡的肉裡。
針錐般的疼痛和新鮮血液的腥味兒,刺激的我從夢中哇哇大叫著驚醒過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母后按著我在半空中掄著拳頭的雙臂,心有餘悸對我說:“日兒啊,你不要害怕,是母后,母后一直都守在這裡呢。”她邊說著邊用攤開的右手手掌,模仿著測量體溫的御醫的手勢,貼在我滲滿冷汗的額頭上。覺著並無大礙後,她又把測量體溫的右手貼在我發燙發紅的臉頰上安慰我說:“沒什麼可害怕的。小孩子做噩夢是很平常的事情,母后小的時候也和你一樣,經常膽戰心驚的從睡夢中大叫著醒來。算卦先生說過,晚上做噩夢,白天會行大運的。”
母后每次說到這裡,總愛習慣性的停頓下來。我看著她有些溼潤的眼眶,內心也跟著陣陣悲傷。我用雙手緊握住她貼在我臉頰上的右手,憐惜的問她:“那你醒來的時候,是不是你的母后也會守在你的床邊呢?”她的眼淚不能自已的滾了下來,嘴裡囁嚅著說:“母后哪裡有你的福氣啊?我的母后在我出生後不久,就早早的死於一場戰亂。每回我從噩夢中驚醒過來,四下握到的只有睡在一旁的孿生姐姐的小手。不知道為什麼,半夜裡她的手總是冰涼異常,冷不丁的又會嚇我一跳。”母后說了這個地方,嗔笑著抹了抹眼見殘餘的淚痕。她恬然自得的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目光清亮的出奇,我知道她的意識又回到了多年前和姐姐一起攜手同行的那些夜晚。
我對母后口中多次提及的孿生姐姐,滿心好奇。那又會是一個怎樣國色天香的如花女子呢?我試著從母后姣好的面容上搜尋答案,但似乎都有些美中不足的感覺。聽宮裡的老臣們說,孿生的孩子們彼此的長相都極度相似。“母后,你和你的姐姐是不是也長的十分相像啊?”我瞪大了眼睛,仔細瞧起母后來。“何止是長相相近啊!父王說,我們孿生姐妹和母后的容貌簡直是真偽莫辨。我倆就彷彿一面鏡子的裡外兩面,怎麼看都是一個人。”母后用手摸了一下自己嬌美的臉頰,不無得意的回答說。我也被母親的講述吸引了進去,不依不饒的接著又問:“那既如此,你的父王又怎樣區分你們姐妹二人呢?”
母后也來了興致,她訕然一笑的答說:“其實方法簡單的很啊,知子莫若父嘛。在我們很小的時候,父王就送給我們姐妹二人每人一個玉鐲,上面都鑲有罌粟花案。姐姐的玉鐲上面是一朵,我的是兩朵。”我若有所悟的“哦”了一聲,贊同的點了點頭:“這個方法倒是很特別,你要再有個妹妹,玉鐲上就會有三朵罌粟花案。”母后聽完我的分析,詭異的笑了一下說:“可這個方法時不時的也會出偏差,凡事有利必有弊。有次,我和姐姐想捉弄一下父王,於是就互換了玉鐲。沒想到父王果然上了當。”聽著母后清脆利索的久違笑聲,我的嘴角笑的也合攏不上了。
那天晚上,母后和我像是一大一小兩個孩子一般笑的東倒西歪。“不行了,不能再笑了了,再笑我的眼淚就要流出來了。”母后用手扶著自己的柳腰,想要終止笑聲卻被我的笑相逗得笑的更厲害了。許多年後,當我再次回首往事,想起那天晚上我倆一起有過的笑聲時,總會淚流滿面。那大概是我們作為母子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在一起笑的那麼開心。以後的許多日子裡,她都是一副愁眉不展的容顏。
我看著她在歲月和記憶的欺侮下,一步步無助的走向衰老與傾頹,卻只能望洋興嘆束手無策。她苦難的大海中,我無法成為她的扁舟把她渡到幸福的彼岸。世人都說母子連心,但我發現自己根本不能做到和她心有靈犀。她每天心裡都在想著什麼,我不知道耶不願意知道。有時我甚至會覺著她陌生的要命,對她產生某種絕對的排斥。在她身上,我看不到自己的倒影。我想走進她的世界,可最終發現她並沒有為我留出一條通往她心底的道路。換言之,她對我始終是密封的狀態。這也就是為什麼每當我回頭看時,總會感覺她對我所有的愛都像是施捨和憐憫。
愛不應該是這樣的,最起碼母愛不是。我愛她嗎?恐怕也不。我自己有什麼想不明白的困苦,也是情願藏在心裡而絕不會向她傾訴。我們兩個的存在,原來都不過是為對方的感覺提供鏡花水月的投影。再好的夢,終究也會破碎。兩個註定不能走到一起的人,上天怎樣的有意撮合都只能是徒勞。
我記得那天我倆笑聲的終止,是因為我問了一句也許本不該問的廢話-------“那後來呢?”過了一會兒,我想起來什麼似的又追問道。“什麼後來呢?”母后收斂起了笑容,莫名的問我。我也覺著自己有些冒昧了,可話一出口也就顧不上那麼多了:“就是後來,你和你的姐姐還有你的父王怎麼了啊?”母親的臉色瞬間冷若冰霜了,她站起身來,彷彿失去重心般的顫巍著朝門口走去。走著的途中,她向我冰冷的答說:“他們都死了,都死在了夢裡。”
她尖利的哭聲,在鐵門不及關緊之前,肆意的傳進了我的耳膜。我驚訝的趴在床沿上,渾然不知發生了什麼。她的那些尖利的哭聲以比刀刃還是兇猛的力度,暴虐的割裂著我少年時的全部回憶。她在說著自己的父王和姐姐死了的時候,看我的眼神裡卻充滿了敵意與殺機。我想不明白,母后為什麼要這樣做。因為按著輩分來講,他們也都是我的親人啊。即使那時我的年齡還很小,可也懂得人倫常理啊。“母后怎麼可以這樣對我啊?”我越想越是委屈,越是委屈,就越是想哭。某種強烈的危機感趨勢著我的眼淚決堤而出,從那個時候我就敏銳的預感到了母后再也不會愛我了。她把我當成了殺害她親人的兇手,可天地良心我真的是無辜的。
我從門縫的罅隙裡,看到她嬌小的不住顫抖的身影漸行漸遠,心裡邊一陣陣發涼。“那後來呢?”我在心底一遍遍的叩問著自己,想找出那些尖利的哭聲背後隱瞞的淒涼。為何自我出生母后就從未出宮半步?為何父王從沒提及過母后的家世?為何侍者們在回答我的詢問時個個閃爍其詞?這個名義上和我身體距離最近的女人,在我出生以前她的喜怒悲樂又是怎樣?我總是想當然的以為她是我的母后,理應我對她瞭如指掌才是。今時我才方知,有一條叫做命運的河流,長長的阻隔在我們中間。我對她和她對我來說,互相竟都如此的陌生。她和我一樣,都是彼此生命中絕然獨立於對方的個體,她的孤寂和空氣一樣,虛無縹緲的讓我手足無措。我只能靜靜的站在河流這岸,悲天憫人但無能為力的目睹著彼岸的她,心灰意冷的兀自凋零。(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