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慕容明果然領著過半駐軍出城遠走。大隊人馬的頭頂落滿了深秋的露水,緩步移動中的他們個個臉上均都雲集著出殯時的肅穆。轟轟隆隆的人死馬歡聲以比雞鳴更為動魄驚心的陣勢,驚醒了處在半睡半醒狀態中的幽州百姓。他們茫然若失揉了揉眼睛,但見得霧靄濃雲猶若濁浪排空般的湮沒了人間天上。漸行漸遠的響聲像極了算命先生竹筒中占卜的竹籤,某種不祥的預感好似東昇的旭日湧上他們的心澗。有關慕容明謀反的流言蜚語更是甚囂塵上,弄得滿城風雨婦孺皆知。幽州城內難免又是一陣人心惶惶,大家對於自己和城池的未卜前途議論紛紛。擔任幽州城府軍師職務的耶律豺,做起了蠱惑民心、煽風點火的工作。他舉著契丹國旗立於城頭,滿腔怒火的唾罵起了主將慕容明的狗肺狼心。
“諸位將士啊,從慕容明第一天來降主上,我就看出來他絕非善良之輩,力勸主上將其驅逐出城。哪想主上一片仁厚宅心,念在慕容明國破家亡之難,不忍趕盡殺絕,故而才萌生一念之慈。主上信任於他,命其扼守邊關險要之地幽州。可他慕容明終歸是豺狼虎豹之輩,骨子裡忘恩負義的天性難改。而今他見幽州之地山高水深危機四伏,竟然蓄意挑起兵變棄城而去。”耶律豺說到這裡,自己不由的也被自己怒髮衝冠的凜然正氣深深感染。他吹鬍子瞪眼的氣的直跺腳,彷彿慕容明真的叛亂在逃。蒼白無力的語言陳述似乎已經不足以表達他心中氾濫成災的惱兇成怒,他由歇斯底里的口頭辱罵升級到了呼天搶地的捶胸頓足。他真狠自己的五短身材演繹不出心中構想好的蔚為壯觀,否則他定要攪得滿城風生水起。
已經咳的直不起腰來的耶律豺,嚎啕大叫著勖勵城內僅剩無幾的契丹將士:“所有城中的契丹將士聽令,逆賊慕容明就在城外三十里處的石河子嶺。他欲要逃出我契丹大軍之鐵血重圍,簡直痴心妄想!為報答主上的浩蕩隆恩,我們此去必要與其決一雌雄!我神猛契丹乃是天朝上國,剿殺叛賊必如探囊取物定然手到擒來!”城下威風凜凜的屹立著的眾將士都被耶律豺說的熱血沸騰,他們豪氣沖天的嘴巴里高聲呼應著:“殺!殺!殺!”震天的響聲裡,古稀之歲的耶律豺全然返老還童。他一個縱步翻身躍上馬背,高舉著遼字大旗傾全城兵力發難石河子嶺。這塊人跡罕至的不毛之地,頓時間地動山搖。極其少見的幾棵樹上,星星點點的掛著的幾片黃葉全被將士們無的放矢的喊叫震落下來。
樹葉嘩嘩下落的過程之中,耶律豺的記憶又回到了三十年前。像今天這樣翻身躍馬的高難度動作,那個時候的他幾乎每天都要做上幾遍。遼太祖耶律阿保機器重他的英雄膽識,對他寵幸有加並時常委以重任。那時他手中常握著的也不是像現在這樣輕的發飄的羽扇,而是一把御賜的尚方寶劍。主上將劍手把手的交給他的時候,只擲地有聲的對他說了一句話:“愛卿持此劍,儘可遇佛殺佛遇魔屠魔。”往事的輝煌壯麗讓騎在馬上的耶律豺頓覺此刻的生活索然無味,他青裡泛紫的嘴巴邊反覆唸叨著:“哎,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那把寒氣襲人的尚方寶劍估計還沒生鏽,我的身子和年齡一起卻已腐朽了一堆老骨頭了。”
耶律豺領著契丹大軍走後,幽州城池完全成了一座荒無人煙的廢墟。城中的百姓家家都是緊閉窗門,早就挖好的地窖這時便派上了絕佳的用途。州府虛掩著的城門,讓人怎麼也聯想不到這就是那座無數人趨之若鶩的城池的最後防線。蒼蠅不叮無縫的蛋,這就是在說蛋一旦有了縫,便難免蒼鷹的叮咬。剛開始的時候,聞訊趕來的遊兵散勇們還縮頭縮腦的不敢入內。突然喜從天降,使得飽經憂患的這群窮苦下人難以置信。他們做夢也不會想到,天上還真會掉下餡餅。等他們探聽了虛實,確信幽州城池裡頭並無駐兵把守,他們這才大氣不敢多喘的溜進城裡來。月光把他們鬼鬼祟祟的身影原形畢現的投射在光滑的水泥地上,這給他們高度警惕的模樣鍍上了一層滑稽的光暈。
事先準備的多種攻城工具,在一推即開的城門面前完全成了擺設。冒著寒煙的月色射進敞開的城門裡頭,替他們充當了偵查敵情的急先鋒。並無箭簇射到月光身上的事實,徒增了他們捉襟見肘的膽量。習慣了低眉順眼的下等人一經有了膽量的助威,便會即刻無法無天起來。他們個個都如同出山的猛虎一般,跟隨著月光的身影一洩而入了幽州城池。最先進入城池的遊擊義軍們被勝利衝昏了頭腦,他們忘記了趕緊關閉城門。這個不輕不重的疏忽,給了其他幾路隨後趕來的義軍們均等破城的機會。同樣一塊肥肉,同時招來了勢均力敵的幾頭猛獸,分配顯得阻力重重的起來。
本來解決問題的辦法還有很多,可義軍們首先想到的不是合作而是獨佔。他們將原本要刺向同一個敵人的矛頭,刺向了志同道合的對方。瞬間發生轉變的立場和利益,使得目光短淺的義軍們有些利令智昏了。他們不顧一切的揮刀砍向對方,卻不知更大的敵人此時正圍在城外觀賞他們這一幕狗咬狗的醜陋演出。原路返回的慕容明領軍守在門外,等著坐收漁翁之利。心情大好的他,從城門裡頭大刀砍在骨頭上的聲響,聽出了義軍們平時不太注意刀法的惡習。他甚至略帶調侃的對身旁的一個衛兵說:“你聽聽,你仔細聽聽。這麼鈍重的聲響,不是刀有問題就是用刀的人刀法有問題。”
假意追擊慕容明的耶律豺,此時正候在城池的另一面。按照預先設計好的兩面夾擊的方案,他讓將士們都打起精神準備迎接砍人的運動。觀瞧著等的無聊發昏的將士,耶律豺十分友善的告訴他們:“大家一定要耐得住性子啊,過了今晚我們便可萬事大吉了。明天一早關起門來大狗的時候,你們今天晚上的怨氣都會煙消雲散。”他語音發顫的強調失去了一個軍事應有的睿智通達,反而像個宣讀聖旨的太監那樣滑稽可笑:“兩年來我們受的委屈和恥辱,明早便可以洗刷殆盡了。想想真讓人解氣,你們說對不對?”站的腿腳發麻的將士們無一回應,他們都在為今晚洗腳水的溫度憂心忡忡。
耶律豺見將士們沒有反應,心下並無氣餒,他繼續著自圓其說的表演:“我年輕的時候也和你們一樣,整天死裡逃生的浴血奮戰。說句實在話,能苟活到今天,有一大半要歸功於老天的心慈手軟。上了戰場的軍人和進了屠宰場的禽獸沒什麼兩樣,死了活著都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他為自己最後的這句引經用典感動十分的自鳴得意,他也希望將士當中能有人及時聽出他的橫溢才華。可舉目望望清一色面無表情的眾將士,他知道自己註定是要曲高和寡了。
冷風把孤獨吹進耶律豺起伏動盪如山嶽的胸口,他頓覺知音難覓的痛楚。“還好有慕容明將軍啊,我和他還聊得來。”想起慕容明,他安慰自己的笑了笑。抬頭看看斜過枝頭的月色,時辰怕是以至三更。慕容明說好二更以前定會擊鼓鳴羅同他一道並肩作戰剿除逆賊,怎麼到了這個時間段仍是杳無音信?他晴朗爽快的心裡,漸緩蒙上一層陰影。“難道將軍他……”某種不祥的預感比月色還要鮮明的照耀在他的心頭,他用手使勁的拉了拉自己鬆散的盔甲。正是擔憂之時,城門上頭慕容明高亢嘹亮的呼喚傳到了耶律豺的耳朵裡:“外面地凍天寒,軍師快快進城來,小心傷風感冒。”
耶律豺聽罷慕容明的發話,右手朝著馬臀一記漂亮的抽打,頭也不回的對身後的眾將士喊:“殺敵報國,就在近日!眾將士聽令,全力衝進城門!”他遇到的第一層也是最後一層阻力,不是來自作亂的賊寇,而是本國駐守城池的將士。慕容明親自走出城門來迎接他:“軍師奔波勞累真是好生辛苦啊!城池已經收復,賊寇們也都剿滅殆盡。軍師趕緊領著眾將士前去歇息,有何事情,我們改日再談。”慕容明恭恭敬敬的將耶律豺迎入了城門,他言簡意賅的談吐沒能讓耶律豺明白過來事情的前因後果。原來,早在耶律豺無聊至極的等候在城池對面的那些時間,慕容明已經率軍全部收拾了貿然入城的義軍們。耶律豺煞有其事的鼓吹煽動,成了將士們日後閒來無事的一紙笑談。(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