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擊義軍們火燒了慕容明的將軍府後,並未就此善罷甘休,他們趁熱打鐵的又接連製造了多起規模不溫不火的閃電式突襲。每回都是驚鴻一瞥來去匆匆,弄得慕容明打也不是守也不成。他不得不一次次徒勞無益的輾轉於多個戰場,狼狽不堪的追擊旋刻之間作鳥獸散的遊擊義軍們。慕容明自然看得出自己就像是一頭任勞任怨的黃牛,被義軍門牽著鼻子四處遛彎兒。要真是遛彎兒的話,也就罷了。問題是,跟著義軍門遛彎兒還得付出慘痛的傷亡代價。遛上一次彎兒傷亡十幾人、幾十人不等,如是者三,這樣閒閒散散的打上幾十個回合就有成千上百人陣亡。千里之堤毀於蟻穴的道理,慕容明當然不是不懂,可他還是必須得揣著硬著頭皮頂風而上。狂風暴雨給人的創痛只是一次性毀滅,長流的細水卻如繩鋸木斷般慢慢磨損掉了人的意志。

某天夜晚,慕容明又一次氣喘吁吁的無功而返。姣白的月光照耀著他兩鬢晶瑩的汗水,送暖的夜風盪漾在他緊蹙的眉頭。這本該是極其浪漫的時刻卻因為頻頻的失利略顯寒磣,洩了氣的慕容明彷彿一灘爛泥似的亂堆亂放在馬的肩頭。回到新近建好的燈火通明的王府內,他把遼主耶律德光配給的軍師耶律豺叫到了自己的座前。一把年紀的耶律豺,鬍子飄飄的來到了慕容明的寢宮。他隨身攜帶的除了無處不在的腥羶味兒,今晚還多了一道大蒜的佐料。月色正好,耶律豺走到慕容明的寢宮門前回頭望月的敲了敲門。從“咚咚咚”的慵懶冗長的敲門聲中很容易就可聽出,耶律豺對今晚主將的召喚早就習以為常,因此他連伸手都顯得漫不經心。

端坐在太師椅上的慕容明並不起身,他只是用聲音代替腳步的答道:“軍師大人,快快有請!”耶律豺收回了凝視月亮的頭推門而入,他見四下無人心裡好生奇怪。“伺候慕容明的僕人們,怎麼一個也不見露頭?”他心裡琢磨著,嘴上說的可是另外一套:“將軍大人在上,受臣下耶律豺一拜。”耶律豺聲音剛落,身子像斬斷了似的雙膝跪地。他本不打算跪下,因為他知道慕容明一定會假惺惺的過來攙扶他。果然,端坐在太師椅上的慕容明趕緊起身,一個箭步飛身上前伸手扶起耶律豺作揖的老手:“哎呀呀,軍師折煞鄙人呢,快快請起。”慕容明扶起耶律豺,將他攙到右首的太師椅上。耶律豺嘴裡哼哼唧唧的好似含著口唾沫,他的手雖然故作推辭身子卻由著慕容明擺弄。

找到了最佳的體位坐好,耶律豺喝著慕容明遞來的茶水細細品咂。本來就死寂的要命的深宅之內,由於兩人的面面相覷,因而逐漸想起了蛐蛐的高歌引亢。耶律豺心臟的跳動透過手指的媒介傳遞到了杯子上面,這讓他手中正襟危坐的端著的杯身和杯蓋“啪啪啪”的碰撞起來。總得有人先開口才是,渾身都不自在的耶律豺裝作十分自然的問道:“深更半夜,將軍找老臣來不知所為何事啊?”耶律豺膽戰心驚的問完話,哧溜一聲泯了一小口茶水。隨後,他的臉上呈現出了只有吸大麻才會綻放出的歡愉,這讓他心底不禁暗暗叫好:“好茶,果然是上等的鐵觀音。”

慕容明也端起茶杯,他並無客套直奔主題的說道:“軍師大人啊,自從駐守幽州以來,我軍頻頻遭受賊軍的騷擾,傷亡不可謂不慘重。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啊。長此以往,我擔心用不了多長時間我軍便會彈盡糧絕啊。”耶律豺泯著茶水的老嘴停止了翕動,他放下了茶杯看著慕容明說:“將軍所言甚是,所言甚是啊。幽州地扼軍事要塞,向來是兵家必爭之地。如今落入我契丹大遼的手中,自是會招來眾人的怨恨,怨恨至極招災惹禍也是不足為奇。”慕容明聽了耶律豺明顯是打馬虎眼的講述,心裡好不痛快。

這個打著輔佐幌子的軍師,實際上是個不折不扣的監督者。遼主耶律德光扣押了自己的家人不說,還將親信眼線不遠千里的佈置到了眼皮底下。枉他身作一國之主,心胸狹隘的真是可以。“早晚有一天,……”慕容明想著想著袖口握緊了拳頭,嘴上依然賠笑的說:“軍師大人說的也不無道理。問題是現在賊軍們無休無止的叛亂進犯,已經嚴重威脅到了我軍的兵力補給。再不拿出辦法來,恐怕……”慕容明看著正在看著自己的耶律豺,故意將“恐怕”後面的字句拖的很長,最後索性省略。

耶律豺也等著慕容明的下文,見他遲遲沒有開口,心下明白了他的意思,只好介面說:“將軍的憂慮也是主上的心病啊。既然話說到了這個份兒上,我也不好再隱瞞什麼了。將軍有所不知,自從後晉皇帝石敬瑭將幽雲十六州割讓給我國以來,十六州每個都不是盞省油的燈。特別是地處軍事扼要的幽州,更是終日雞犬不寧烽火連天。前幾任將軍,剛上任也都大刀闊斧雷厲風行,可最後個個均是灰頭土臉的請辭受罰。在戰場上,他們可能是衝鋒陷陣攻城略地的常勝將軍;可到了幽州,人人都被弄得心困神乏筋疲力竭。”耶律豺說到這裡,似若口渴又貌若換氣的停頓了下來。他對自己連篇累牘的滔滔不絕十分滿意,連喝茶的聲音都像是在吹口哨。

霧鎖眉宇的慕容明依然是心不在焉的呆坐在那裡,重重的憂患將他帶到了另一個魔幻的世界。至於他到底在想些什麼,怕是鬼也不甚知確。耶律豺本想著停下話來,留給慕容明一些發問的時間。可左等右等,卻見慕容明始終保持著出神入化的夢遊狀態,不置可否。他伸出右手來,在慕容明走神的雙眼前晃了又晃,像是測試慕容明勢雙眼的能見度。耶律豺晃了老半天,慕容明還是靈魂出竅的沒有反應。耶律豺有些著急了,他小聲的喊著:“將軍?將軍?”慕容明的魂魄這才算是被叫了回來,他痴痴的眼望著耶律豺抖動的鬍鬚反問他道:“啊?軍師所問何事?”

耶律豺知道慕容明清醒了過來,也就不再裝神弄鬼下去。他放下一直拿在手中的空茶杯,身體不自覺的嚮慕容明靠了靠問:“幽州的事,將軍打算怎樣?”慕容明也湊近了耶律豺,低聲問他:“慕容明無才,願聞軍師之妙算神機。”耶律豺狡黠的笑了笑,速度不快不慢的擺了擺手說:“老臣不是外人,將軍不必和老臣客道。將軍在叫老臣商議之前,怕是心中已有主張了吧?”慕容明並未對耶律豺的自作聰明表示出過多驚異,官職做到他這把年紀上,有這點兒覺悟也是應該的。這麼老的東西,也就靠著這點兒本事混吃混合了。慕容明輕跳嘴角含義模糊的向耶律豺投去了鄙夷的一笑,耶律豺則裝作不解其意的又端起了空茶杯。冰涼的杯身讓他想起了多年前自己險些葬身疆場的那個夜晚,他能活到今天不能單用僥倖一概而論。

“既然軍師如此豪爽,我也就不好再推諉下去。”慕容明說著,從椅子上伸直雙腿,上身傾向了耶律豺:“軍師可敢與我孤注一擲放手一搏?”耶律豺聽慕容明話裡有話,也便鄭重其事的沉聲問道:“將軍的意思是……”慕容明的聲音更低了,他用右手手掌半握著附在自己的嘴邊說:“明日一早,我親率大軍假意兵變出走,遠離幽州城池。你且派人散佈我謀反的訊息,並於城門口當眾叫囂。切記,一定把這件事弄得沸沸揚揚滿城風雨。賊軍們見我們內部自相殘殺,我料他們必會心動。到時候等他們傾巢而出犯我幽州佔我城池,我們再回身倒打一耙殺他個回馬槍。你我二人前後兩軍雙面夾擊,關起門來痛打喪家狗豈不快哉!”慕容明邊說邊握拳頭,完全趴伏在桌子上的身體更是要脫離地心引力似的作懸磁浮狀引擎向上。

耶律豺先是模稜兩可的點頭同意,想想又覺著風險太大:“那萬一訊息傳到了上京,主上信以為真發兵征討,可怎地是好?又或者,賊軍們悟出是計都不來上鉤,又該如何應對?”慕容明站起來,彎著身子拍了拍耶律豺的肩膀,畫龍點睛的對他說:“哎呀,軍師多慮了。只要你我上下一致戮力同心,賊寇豈有不滅之理?老是這麼慣著這群反賊,遲早有一天我們會被活活拖垮。與其束手就擒的坐以待斃,倒不如釜底抽薪背水一戰來的痛快。至於軍師所言顧慮,我們也只好聽天由命了。戰爭就是這個樣子嘛,高風險才能換來高回報啊。”慕容明說這話時滿口滄桑閱盡的老道語氣,讓耶律豺實在找不出虛與委蛇的破綻。(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