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著就要走出亂墳崗了,皇甫遲瑞卻在一處明顯被人為開掘過的墳墓前止住了腳步。來自河流方向的涼風陰森森的吹動著他耳根處稀疏的頭髮,細細看去那上面零星的正往下滴著津津的冷汗。他不無驚恐的看著風捲落葉的,瞳孔中發出幽幽的藍光來。盤亙在枝頭的飛鳥,不合時宜的倏起倏落駭的他幾乎要拔腿逃竄。定了定魂的皇甫遲瑞將右手握著的韁繩纏在馬的脖頸上,然後用右臂接過了左臂抱著的昭雪,以讓痠疼的左臂有個歇息的機會。他掂量著調整到了一個他認為昭雪和自己都舒服的體位,就蹲下身子用左手抓起了一把墳穴邊上的泥土。
水分全都被似火驕陽攫取而去的泥土,仍然保持著它蘊涵億萬斯年的冰涼。皇甫遲瑞用左手中指食指和大拇指將其搓了又搓,波瀾不驚的臉頰上頓時一片煞白。從土質的感覺上判斷,土是墳墓底層的新鮮泥土。再看看墳穴被嚴重破壞的程度,不難得知,這應該是不久前才被強行開挖過的。皇甫遲瑞站起身子,前傾著向墳穴坑裡探了探頭。他本來就空空如也的腸胃,被墳穴裡面裸露在光天化日下的累累屍骨強噁心的天旋地轉。他扶著一旁的馬定了定神,一口吐出了擠壓到咽喉的酸水。“馬啊,墳穴裡面太恐怖了。死人的白骨被扔的到處都是,幸好昭雪沒有看到,不然可怎麼好?”皇甫遲瑞用左臂環抱著馬的頭部,可憐巴巴的對它訴苦說。
訴苦的過程當中,皇甫遲瑞的背部便刮進了陣陣陰冷的涼風。方才後背驚出的冷汗經過涼風的脫水後,只剩下了鹽漬的刺疼火辣。他不及多想,用閒置的左手拿起掛在馬鞍上的水壺順著後脖頸抬手澆灌了下去。涼水沿著皇甫遲瑞脊柱彎曲的形狀似一條蚯蚓順流而下,爬到尾骨處又兵分兩路齊腿蜿蜒。於此不蔓不枝的過程當中,他一直在不安的想,是什麼樣的血海深仇才能讓一個人做出如此喪盡天良的勾當?皇甫遲瑞沒有往深裡追究問題的根源,他只是對自己剛才縮頭縮腦的舉動深為不滿。一次小小的詐鬼遭際就要把自個嚇得要死要活,實在不能算是英雄的勾當。無論何時何地,一個軍人都應該保持住那份剛正不阿的節操。
頭腦差不多清醒過來後,皇甫遲瑞便面馬思過的說:“你可是個從沒打過敗仗的常勝將軍啊,一具無名無姓的死屍就把你嚇成這幅模樣,看來你真是老的不行了。想想看吧,你曾經單槍匹馬的親自手刃過多少體格比你健壯的多的精兵強將。照理說,你該是個鐵石心腸的傢伙啊。”皇甫遲瑞看了看懷裡一臉莫名其妙的昭雪,接著檢討說:“年齡讓我開始貪生怕死了,我如今的膽子還沒有昭雪的大呢。”他嘿嘿笑著站直了身子,像是不服輸的又向前邁了一步,為了使眼睛取得更好的採光效果,他將前身幾乎全部伸進了墳穴裡。似乎他所要觀察的並不是什麼死屍骨骸,而是賞心悅目的光風霽月。
擠眉弄眼的皇甫遲瑞使勁往前湊著身子,想要看清屍骨上連帶著的附著物是什麼質體。溼潤的泥土和他開了一個玩笑,他腳下一滑險些掉進墳墓裡去。行軍作戰時練就出的紮實的基本功,如同鳥的翅膀那樣支撐起了他搖搖欲墜的軀殼。收回身子的同時,他的嘴裡發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哎呀”一聲。“是肉!”他往後倒退著身子,斬釘截鐵的說出了屍骨上粘帶的東西:“難怪剛才我湊近的時候,問道一股子人肉的酸臭味兒。”因為這個時候皇甫遲瑞遲鈍的思維還未由此聯想到別的什麼東西,他自圓其說的給自己解釋通了自己還不明白的細節:“屍骨上似乎還有牙印,顯然屍體被什麼肉食動物啃食過了。什麼樣的動物,牙印會咬的這樣整潔別緻呢?”
禿鷲亦或是烏鴉的“呱呱呱”叫聲,彷彿一窩蜜蜂那樣亂哄哄的遮蔽住了本來就不大的天空。苦思冥想中的皇甫遲瑞抬頭仰視著藍天上徘徊著的朵朵烏雲,一個可怕的念頭見縫插針的漫遊進了他的腦海裡:“是人的!可不是嘛,人肉不正是又酸又臭麼?”他失聲喊叫著,並用自己的左手伸進自己嘴裡來回劃拉了一番上下兩排整齊劃一的牙齒:“的確是這種形狀,上下錯落有致大小飽滿充實。”他想再看上一眼以便最後確認,可針錐似的胃腸阻止了他再往前一步的勇氣。他乾嘔著的軀幹彎成了一隻蝦米,煞白的面孔憋的紫裡透紅。多日不吃的結果,使得他乾嘔了半天只零星的吐出些紅紅綠綠的黏液。陽光反射在那上面,似乎可以看出有無數個細菌爬上爬下。
馬當然不知道身體擰成麻花的主人到底怎麼了,它急的只能原地團團打轉。昭雪也被父親上蹦下跳的離奇姿勢弄得不知所措,她有限的智商沒法理解父親心中此刻的驚恐。癱坐在地上縮成一團的皇甫遲瑞,彷彿中了毒似的渾身抖個不停。人相食的故事他不是沒有聽說過,可那畢竟都是以前老兵們茶餘飯後的閒談。“人肉和豬肉沒什麼兩樣兒,”他清晰如昨的記起了當年那個老兵談起吃人肉時輕鬆的口氣,“要說不同呢,倒是也有。豬肉一般都是肥的流油,人肉吃多了胃裡酸的要命。”他記著當時自己聽到這些話以後,還和其他人舔著舌頭表示了垂涎三尺的渴望。可此時此刻,他的胃裡只有說不出的難受。他沒有吃過人肉,但脹痛酸澀的胃腸已提前告知給了他人肉的滋味。
尚且蹲伏在地上的皇甫遲瑞,幾乎連滾帶爬的遠離了被啃食的屍骨。他要趕緊帶著馬和昭雪離開這塊是非之地,彷彿走的再遲一步他自己也要性命堪憂。功率突然加大的心臟,壓迫著他太陽穴處的青筋道道保障起來。他越是想逃之夭夭,腿部腓骨上的肌肉就越是陽奉陰違。悲慟絕望的哭聲就是在這個進退維谷的時候,傳遞到他快要漲破的耳膜上的。從那些支離破碎的慘痛音色中,他很快聽出了這是一位哀感頑豔的哭喪老婦。正是這哭聲鼓起了他鋤強扶弱的決心,他往前挪動的腳步開始邁的風生水起。雖然皇甫遲瑞的臉部表情上顯得甚為悲壯,但從顫抖的雙臂還是看出,恐懼正一點點的腐蝕著他餘額不足的果勇。
披頭散髮的老婦,趴在一堆堆七零八落的白骨上哭聲震天。走近她身旁的皇甫遲瑞驚愕著睜大了雙眼,等到完全確認是人非鬼時他才關切的問起老婦:“老婦人,發生了什麼啊?在這不見人煙的荒冢之地,你又因何哭的這般哀感頑豔?”完全沉浸在悲痛中的老婦,絲毫沒有覺察出立在自己身前的皇甫遲瑞。她和他的距離,如同他們的年齡那樣被時間的長河整整隔開了半個世紀。突然的傾訴衷腸幾乎沒有可能,他倆的身體被陽光固定成了麻木的倒影。立在一旁的馬似乎也對老婦人的無動於衷頗感不甚耐煩,它朝老婦人高揚著灰黑的鼻頭“刺溜刺溜的”喘著粗氣。皇甫遲瑞見老婦久久沒有反應,以為她是悲傷過度而致神經衰弱,便向前又走近了一步伸出空閒的左手欲圖要攙扶起老婦。
老婦很自然的將自己的右臂交到皇甫遲瑞的左手裡,接踵而至的災禍使她放棄了自身生命的防禦意識。等她站穩了身子,才看清了扶著她的這個中年男子的音容相貌。她身體顫抖聲音也顫抖的對著皇甫遲瑞說:“兒啊,你不是被人吃了嗎?”說完話,老婦皮包骨頭的雙手緊緊抓住了皇甫遲瑞的上衣,眼神無限慈愛的打量著他。皇甫遲瑞知道老婦定是錯把自己當成了她去世的兒子,他想解釋可又不忍當即糾正。於是,他便也將錯就錯的問老婦:“老婦人啊,這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之下,敢問你為何悲泣啊?”老婦被皇甫遲過於饒舌的問話弄懵了,她一時不知怎樣回覆的僵硬在那裡。
得不到老婦回答的皇甫遲瑞,伸手指了指地上散落的屍骨問老婦:“老婦人啊,您能給我說說這個是怎麼回事嗎?”老婦哭的紅腫的眼睛移向了皇甫遲瑞手指的方位,地上凌亂的屍骨讓她想起什麼又好似忘了什麼。細風拂動著她比泥土還要滄桑的臉龐,渾圓的汗珠在那上面如同寶石般跌跌撞撞的滾落而下。她皺紋密佈的面孔上至少同時閃過了苦樂哀喜四種表情,可其切換過慢的思維一個都沒能看上。皇甫遲瑞伸出的左手在她的眼前晃來晃去,但其呆滯木訥的瞳孔死活不肯上當。老婦人撕心裂肺的哭腔剛要響起,嚴重缺氧的大腦否決了這一提議。她一個趔趄昏厥在地,皇甫遲瑞抱著昭雪的胳膊只能鞭長莫及的扼腕嘆息。(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