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誠則明矣,明則誠矣。”

國公府裡一處簡素閨房裡,一張由黃花梨木打造的案桌前,一位樣貌秀麗,氣質嫻靜的少女長呼口氣,她把手中的紫竹玉狼毫筆往筆擱上一放,打量一眼自己的小楷,不禁露出一絲笑容。

功課完畢,“真是無債一身輕啊。”她伸了個懶腰,感嘆一句。

這時候輕紗帷簾被人掀起,探進一顆鬼鬼祟祟的腦袋,她環視一圈,就看到貌美少女正笑吟吟地看著自己,她眼睛一亮,連忙竄進來,“小姐,我回來了!”來者是位清秀少女。

“夜溪,這次跟著許管事出門查賬,可有沒有闖禍?”貌美少女起身拿起桌上乳白色的茶盞,她一襲青色衣衫,不起妝容,頭髮只是簡單盤起。

夜溪不由得感慨,小姐真是越來越好看,小時候跟個假小子一樣,現在越來越有大家閨秀的樣子了。

青衣少女扭頭見夜溪正痴痴盯著自己出神,她輕輕一笑,一個快步來到夜溪身前,用手指勾起她的下巴,見夜溪眼神由呆滯變為錯愕,她心中趣味更盛,她眼中泛起笑意,用絳唇在夜溪的上唇輕輕一啄,如同蝴蝶飛入花叢。

夜溪的小臉肉眼可見的發紅,眨眼功夫,整張臉就如同熟透的石榴,彷彿要滲出水來。她猛地一跺腳,不禁喊叫出聲,“哎呀!”,之後就雙手捂臉,一副不敢見人模樣。

小女兒姿態引得青衣少女哈哈大笑。

夜溪心中羞臊之餘,還有些開心,小姐果然還如同以前一樣,不拘禮儀,方才她捲簾入屋時見到小姐靜雅寫字樣子,心裡還有些感慨呢,生性好動的小姐要真成了那些每天悲春傷秋的深閨怨婦可如何了得?

謝晚雪也不再捉弄於她,止住笑意,只是嘴角還殘留著笑容,“到時候我去問許管事,你要是闖禍的話,我可饒不了你,現在一五一十的坦白,尚有餘地,不然我就要家法伺候你了。”

為何她如此篤定夜溪在外闖禍了,是因為從小到大,夜溪犯錯回來時都是這副模樣,先是暗暗觀察著她的神色,見她心情如何再坦白事情,要是她心情不好,夜溪就是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了。

謝晚雪轉手把窗戶關上,確保不會被人聽牆根之後,她拿起桌上的羊脂玉佩坐在朱漆雲螭紋的椅子上把玩起來。

夜溪臉色一時間陰晴不定,過一會垮著臉小聲說道:“果然瞞不住小姐,去長安縣平家莊查賬時確實出了問題,都怪奴婢一時疏忽,請小姐責罰!”說完她噗通往地上一跪,膝蓋落在原木地磚上,發出沉悶的聲音。

“很大的事?”謝晚雪皺眉問道。

大唐達官貴人家誰家沒有封田?尤其是輔國公這種世襲罔替的豪門,歷代輔國公多經邊,軍功累計而下的封田是數以萬計的,輔國公府再大哪裡顧得過來,故而大多下分給府中的下人和封田附近的村落代為管理,每年需向國公府繳納足額的糧食,再上解給官府一部分賦稅,剩下的便是農戶自己的。

而為防下面的人聯合起來瞞上欺下,國公府每年在豐收之際都會派府內的下人去盤賬,今歲也不例外,但往年都是不需要這些貼身丫鬟下去的,然而由於今年國公府在青州的一批貨物被人劫去,已經被抽去大半人手遠赴青州調查,所以這次才讓這些貼身丫鬟一同下去盤賬。

“你放心的講。”見她有些遲疑不決,謝晚雪笑著說。

見謝晚雪沒有要生氣的樣子,夜溪這才開口。

“我們一行人馬未時四刻離府,前面其他家都很順利,但查驗完畢之後,許管事說這次人手太少,時間緊迫,就不休息了,連夜趕去平家莊,到地方再歇息。於是我們連夜趕路,終於在第二日的寅時三刻才趕至平家莊,到了地方,許管事又說先把賬目分發到個人,許管事把總賬目分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類,奴婢分到了辛類,奴婢不敢稍作休息便查算起賬目來,到辰時六刻查完就實在熬不住了,便把賬目重新鎖了起來,趴在桌子上休息了一會。

可當奴婢醒來時,卻發現放賬本箱子的鎖居然被撬開了,奴婢連忙檢驗賬本是否有缺失,萬幸之下,賬本只是被翻得亂七八糟,並沒有缺失。我連忙把情況稟告給許管事,就在許管事聽完之後,大小姐的丫鬟汀露和三小姐的丫鬟射蘭也趕過來,說自己賬目也被別人翻動了,其中射蘭的賬本還丟了一冊。

許管事連忙召集所有人調查,不水落石出就不離開,就在所有人動員起來後,臨近傍晚,許管事與莊主商議過後,表明既然賊人只偷走了一冊賬本,顯然是為了掩蓋什麼東西,要是為了一乾二淨大可以一把火把賬本全燒了,但賊人並不知道除了明面這些賬本還有黃冊的備用賬本,今晚連夜緊查黃冊,比對之後便知道到底漏了什麼。

所以我們都來到擱放黃冊的庫房,由於這次許管事親自上陣,就讓奴婢這個多餘人手把他們查驗過的黃冊謄抄過後重新入庫,前半夜都還好好的,後半夜大家都乏了起來,許管事讓大家從黃冊重新封好先去休息,留下十個人輪番值守,奴婢也被留在十人之內,奴婢剛好是值守最後一人,輪到奴婢值守時,一切都沒有事發生,奴婢鎖上庫門,回去睡覺。

就在奴婢酣睡之時,就被人強行拽了起來,奴婢還未睡醒,渾渾噩噩之際就被押到大院裡,許管事告訴奴婢,黃冊也丟了,這次賊人沒有撬鎖,黃冊就這麼憑空消失了,這時候三小姐的丫鬟射蘭說奴婢是最後一個值守的還是謄抄入庫的人,說奴婢與這事脫不了干係,奴婢當時睡意還未醒就反駁幾句,讓射蘭拿出證據來,奴婢還說明明是有些人的賬本丟了,其他人的賬本都沒有事,不會是監守自盜吧。誰知道射蘭就衝上來打了奴婢幾個耳光,還說……”

說到這裡夜溪俯下身子哭了起來,

“還說,奴婢只是一個庶女的丫鬟,如果奴婢再汙人清白,她就敢杖殺了奴婢,可是明明是她先空口汙衊奴婢的。因為黃冊丟了就沒有一點辦法了,所以許管事就帶著我們先回來稟報大夫人了。”

說完夜溪看了一眼謝晚雪,見謝晚雪此時面無表情,正看著手中的玉佩。

過了一會兒,謝晚雪側著臉,眼睛微眯起來,看著夜溪的眼睛,平靜地問:“你保證你沒有偷賬本和黃冊?”

夜溪一臉坦然,一字一頓地說:“我保證!”

“知道了。”謝晚雪只是漠然地回了三個字,隨即就繼續把玩玉佩,好似這件事的吸引力完全沒有這個溫潤精緻的玉佩來的有趣。

過了一會兒,見謝晚雪沒有絲毫動作,夜溪低聲說道:“那奴婢先退下了。”

“不急。”謝晚雪突然出聲,隨即把玉佩輕輕往桌上一擱。

她站起身來,看了眼窗外,此時正值盛夏,院內槐蔭如幕,蟬鳴不斷,刺眼的陽光越過房簷如刀般落在地上。

謝晚雪掀開帷簾走到門前,風吹動她青絲亂舞,只見她回首說道,“還不跟上?”

夜溪連忙站起,不禁問道:“去哪?”

謝晚雪跨過門檻,青絲與青衫同起,好似瀑布飛起,又落下。

她冷笑道:“賬本的事,我管不著也不想管,但你我管的著。”

時至夏日,京中大戶人家大多都從冰窖裡取去歲養的冰塊拿來食,用。沒錯就是食和用,自從前朝有官員為拍皇帝馬屁,特意在家中挖深達數丈的地窖來藏冰,在盛夏來臨之時獻於皇帝,可以說是冰窖發明第一人也,最後皇帝龍顏大悅,特意給只是個七品小官的這位,升為禮部郎中,或許是時運到了,這位郎中又在數年之內連連拔擢,變為刑部右侍郎,戶部左侍郎,吏部尚書,禮部尚書,然後入閣,一時間風光無兩,但因為是獻冰才入得帝心,所以大傢俬底下都叫他“冰塊相公”。

從此不論官員還是百姓都有家中藏冰的習慣,朝廷後來見藏冰每家都有,成為生活必需,就把冰塊列入夏季賞賜士大夫的物品之中了。盛夏之時,大家都會把大冰塊放入屋內納涼,小塊的則是配著水果,粥類等食用。

此時國公府內一間正廳,國公夫人吳氏正端著一碗冰鎮玉蘭粥坐在正坐上慢慢食用,她左手邊第一個座椅上坐著二公子謝明折,這位國公府的二公子,身著深藍綴金圓領袍,頭髮只是簡單在頭頂挽起,他長相不似大哥謝明均英俊,但好在耐看,細眼濃眉,原本溫潤的長相被一張薄唇平添份刻薄的感覺,他手中拿著一把描金玉扇。

大公子謝明均文武兼備,天地經緯,無所不通,幼年時,也就是平熙十九年,當年踏春時節,皇帝在京外業續山下設群鹿宴,邀請京中官員和勳貴,一同遊獵,當時皇帝正值壯年,興致正酣時,縱馬橫行,大多將軍都有些跟不上,更不要說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了,等皇帝停下馬來,環視兩側,只有英國公郎甯,輔國公謝英,司禮監掌印大太監姜以臨,還有這位輔國公大公子謝明均,當時候皇帝詫異地看著這位十二歲的少年,在詫異過後哈哈大笑,指著謝明均對著大太監姜以臨說,“吾朝軍武后繼有人,朕三十年無憂矣!”

過了片刻,群臣追上,皇帝當著文武全臣的面,拍了拍謝明均的肩膀,指著遠處三頭野鹿,因為距離過遠,大家都只能看見三個黑點,帝曰:“爾有慮乎?”

謝明均笑了笑,曰:“無!”說罷,搭弓引箭,三箭轉眼便出,皆中也!皇帝龍顏大悅,大笑道:“好!好!好!”隨即摘下腰間的錦囊賜於謝明均。

這段故事在京中廣為流傳,市井之人提到輔國公府大公子皆是豎大拇指,無數家戶教導家中子弟也是經常拿這件事激勵。

而二公子謝明折就沒有大哥在武學上的天賦,他自幼身體不好,沒了習武根本,也就只有往文經詩賦上下功夫,三歲識字,八歲通詩賦,十三歲在邸報上一篇《論書禮前儒之蔽》,讓無數大儒對他青睞有加。對於謝家這兩位公子,有“江山兩行處,謝家雙璧玉”之贊。

謝明折下首坐著三小姐謝晴序,如今已經十四歲了,長相特別像母親吳氏,不過作為府中嫡女,她的性格似乎有些被寵壞了,刁蠻之餘,脾氣也差的很,數月之前她領著一隊家丁從長安招搖過市,縱馬肆意,在御街衝撞了新上任的右僉都御史劉過的車駕,事後也不致歉,揚長而去。這可把御史大人氣壞了,回到家中連夜上了封彈劾奏章,輔國公謝英知道此事後,把謝晴序訓斥了一頓,禁足在府內一年,如今已經是第三個月了。

兩人對面坐著大小姐謝繁靈,這位才是謝府這一輩的大姐,她比謝明均還要大一歲,今年已經二十一歲了,按照女子十五尋親,十六婚配的習俗,屬於超齡過多,雖說現在女子大多都是十七八婚配,但也屬於“大齡”了,家中不是沒有給這位大小姐尋過親事,而是這位大小姐脾氣著實剛烈,她酷肖其父謝英,長相英氣不凡,一個女子,鳳眼高鼻,小時候偷穿父親的戎裝,佩刀之後跑去母親吳氏面前,詢問自己穿這一身如何,當然,結果就是她被母親痛打一頓。

十六歲那年家中給她尋了門親事,是戶部侍郎王廷家的長子,兩家約好在長安故春湖通席,讓雙方見面,王公子是位文弱書生,謝靈繁見面第一句就是:“你甩的動二十斤的大刀嗎?”

王公子聞言搖頭。

謝靈繁繼續問:“那你能率軍禦敵於外嗎?”

王公子又是搖頭。

謝靈繁冷笑道:“那你怎麼娶我?”

這番問話讓在場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後來宴席過半,謝靈繁主動請纓,說:“只談風月未免枯燥,靈繁不才,願以舞戟助樂。”說罷不等眾人阻攔,搶過旁邊近侍的畫戟,便舞了起來,一杆大戟讓這位國公府大小姐舞的虎虎生風。

這可把王公子嚇得臉色煞白,回到家中打死不願這門親事。

此時三人都凝神傾聽著許管事敘述這次賬本被盜之事,一時間整個議廳只有許管事說話的聲音。

三位公子小姐背後站著各自的丫鬟和家丁,除了大公子謝明均,國公府的嫡子嫡女都在這裡了,輔國公謝英除了這三位嫡系子女還有二女二子(包括謝晚雪)。

許管事說完就拿起旁邊桌上的冷茶猛灌幾口,飲罷便站在原地等待指示。

“哼,我輔國公府居然出了這等蛀蟲,膽敢偷竊賬本這等東西就算了,黃冊這種機要東西也敢偷竊!”謝靈繁冷笑一聲。

謝明折只是緊皺著眉頭,一言不發。謝晴序本想說幾句話,但見哥哥緘口不言,她索性也一句不說,自己還期望著母親寬宏大量解了自己的禁足呢,這時候還是聽話一些好。

吳氏這時候不急不慢地把手中的玉碗放在身側的案桌上,她身後一位侍女極有眼色地遞來手帕,她簡單擦過嘴後,清了清喉嚨說道:“明折,你有什麼看法?”

謝明折思索片刻,才開口:“鶯棠,許管事所說是否屬實?”他問的自然是自己的貼身丫鬟,也是此行的查賬丫鬟之一。

“稟二公子,許管事所說皆是事實。”鶯棠開口回答道。

謝明折點了點頭,直視許管事問道:“可曾去衙門報官?”

“回二公子的話,小人入京之後便徑直去了長安府報了官,府尹大人對此事特別重視,過一會兒推官大人便會率衙役來府上問詢在場人員了。”許管事恭敬回道。

“嗯,到時候你便隨推官大人一同……”謝明折話還沒講完,就被突然闖進來的一位家丁打斷。

家丁滿頭大汗,進入議廳就跪下,“夫…夫人,二公子,大小姐,三小姐,許管事,二小姐,她…她殺過來了!”

“住口!”許管事厲喝一聲,“在夫人面前怎可用殺字來形容二小姐,膽大包天!”

“是是是。”那家丁汗如雨下,連連磕頭,磕完頭他又抬起臉來,一張臉皺在一起,“可是,可是,二小姐她真殺過來了!”

就在這時候門廳處,傳來家丁急促地阻攔聲,“二小姐,二小姐,您不能進去啊!”

“滾!”

“咚!”門被完全推開,只見門口站著一位身穿青衣,揹著外面朗朗陽光的少女,衣衫獵獵。

她手裡持著一把三尺青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