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雨瀟瀟。

夜間的雨來的先是稀疏,似乎先是在天地之間氤氳起淡薄的霧,讓人覺得只是平白無故的起霧,但隨著雨勢加大,打的院中芭蕉在雨中晃動,接著雨聲噼裡啪啦如黃豆炸開,雨水從簷縫之中洩出一條條白練。

季致站在窗前看著小院內的落雨,陷入沉沉的思索,他手中拿著一張信箋。這是他到達江州的第三天,本意是在江州只耽擱一天。他一路不斷向本地的官府打聽謝晚雪的動向,但當地官府大多不知道,他憑著感覺摸到江州。

終於在渡口的船行得到了一點資訊,說在十天前確實有見到一位樣貌與他形容的女子,跟著三位公子在這裡登上一艘客船,他連忙詢問客船動向,得到去往金陵後,他就準備動身,誰知道偏偏在這節點上他收到了一封密信。

信中有三條訊息,分別是一條壞訊息,一條好訊息,跟一條不好不壞的訊息。寫信人是位無名氏,他問來送信的驛站小卒可曾見過寄信人,小卒說那人十分神秘,遮的嚴嚴實實,只是說要快馬送至江州殿下手中,自已聽說是太子的書信,也不敢詢問那人身份,立馬就快馬送來。

季致聽完之後一陣沉默,賞過小卒後就讓他離去了。

信中第一條是:有人在金陵佈下了天羅地網,等著殿下。

這是壞訊息,季致閉著眼都能想到是季恪,自已這個弟弟現如今已經瘋魔了,不置自已於死地是不會罷休的。季致對自已的手下沒有隱瞞,那位御馬監的提督太監聽到之後,立馬要勸季致回長安,但季致沒有答應。

第二條是:金陵官府沒有參與其中,殿下可以仗勢而用。

這是好訊息,若是金陵官府也悄然投誠了季恪,自已去金陵絕對跟去自殺沒有區別,這也就是為什麼提督太監提出回京,他沒有答應的原因。看來季恪還沒有影響地方官府的勢力,有這一層保障自已完全可以搏一搏。

第三條:謝晚雪離京帶走了郎凌,現如今英國公府找人找瘋了,後得到訊息已經派人前去金陵接人。

這就是不好不壞的訊息。對於郎凌,季致瞭解甚少,作為長安“大名鼎鼎”第一少,季致從來聽到的都是他的惡名,季致自小就在宮中接觸政務,很少出宮,平熙皇帝也沒有讓太子接觸勳貴,可能是怕季致被帶偏,但這同樣是雙刃劍,從小跟勳貴關係淡泊,以後如何駕馭那些心高氣傲的勳貴?

信的末尾還有一句:“殿下千金之身,若是立馬調頭回京,便可無虞。”

季致看著水霧一陣陣的往窗上撲來,所有人都納悶他是如何說服平熙皇帝的,他同樣也沒有告訴任何人。那天他去養心殿,直視著自已的父皇說了一句話,就讓皇帝解開了他的禁足。

那句話就是:“你兒媳婦不要了?!”

這一句話讓旁邊的姜以臨頓時目瞪口呆,皇帝先是愣住,隨即哭笑不得揮了揮袖子,說了句:“滾蛋!這次要是帶不回來我兒媳你就別回來了。”

季致面如冠玉的臉上出現一抹堅決神色,調頭回京就無虞?小爺還真想試試你們的手段。

御馬監提督太監藍保站在太子身後不發一言,藍保是先帝世宗成豐十八年入宮的,那年成豐皇帝身體開始愈發不好,還沒有子嗣,當時所有官員為了國本就紛紛上書請求立太子,世宗無奈之下只好立了當今皇帝為太子,藍保就是那時候被分去東宮的,資歷雖然沒姜以臨老,但如今也算的上老人了。

御馬監如今愈發勢微,渾不似開國之時那般威風,宮中禁衛大多被砍,禁軍中自已又插不上手,越來越像個擺設了。

“殿下。”藍保欲言又止,還是忍不住開口叫了一聲。

“藍太監你不用再勸了,本宮心中自有定數。”季致說道。

藍保嘆了口氣,“那這樣奴婢就算拼上這條老命也要保殿下無恙。”

“我們何時能走?”季致轉過身子,微笑著問。

“快船倒是有,但大多都是料船……”

“料船就料船,我們以快為主。”

當夜,冒著瓢潑大雨,一條拉滿貨料的快船悄然從江州渡口離岸,消失在茫茫大水之中。

在不遠處一條道路岔口,有兩騎把這一切收入眼中,兩人披著蓑衣,戴著雨笠。其中一位伸手扯了扯韁繩,露出袖子,這袖子繡花,一看就是女子裝束。

“話說你們不是要太子死嗎,那你還特意寫信給他勸他回京,他要是真回京了咱們那些部署就白費了。”女子說。

“我也不知道。”另一個是位男子,他搖了搖頭,“可能是單純放棄敵對身份,以兄長的角度來看看這個妹夫值不值吧。”

“那麼值不值呢?”女子歪著頭問。

“他要是調頭離去,就不值。”男子笑著說,“現在看來很值,配的上我妹妹。”

男子調轉馬頭,馬蹄落在泥水中,他身上似乎有種說不出的快意,他仰頭大笑,笑聲在林中穿行,又似乎蕩起了江水悠悠。

雖然穿著厚重的蓑衣,還是可以看出來他背影說不出來的瀟灑,女子看著他的背影,似乎有些痴了。

“我們還會再見的。”

“在哪?”她急忙問道。

男子含笑驀然回首,“在金陵。”

莫說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

後來謝晚雪又按著去年臘月讀的《行與記》特意尋到了那株柳樹。

彼時正逢黃昏花易落,四處所尋,並未見書中所說的痴情女子身影,她又按照書中所說獨身等至深夜。

水色瀲灩,無數花燈隨著水流飄動,她提燈站在柳下,似在靜候,似在期許。

昏黃的燈籠火色把水面打碎,反映在她的臉上,也帶著水光的破碎。

秦淮河又恢復了平日的繁華,彷彿這世間所有事物都無法阻止它的繁華,哪怕再過幾百年,世俗變遷,秦淮河水似乎還帶著無盡的風雅。彷彿是無數文人的筆墨跌落於水中,也是無數朝代的繁華淌進水面,才導致它可以一直如此。

她站在原地,遠處的風中吹動青衣,仿若羽化而登仙。

遠處同行的幾個士子見到她驟然停步,良久其中一人才問道:“諸位可讀過《行與記》這本山水遊記。”

“你說的可是那本寫盡天下風雅之聞的《行與記》?”

“正是,記得書中有一則就是關於金陵柳下女的事,你看前面那提燈女子,像與不像?”

“嚇!那不是女鬼嗎,快走!”

幾位士子落荒而逃。

謝晚雪自然聽到後面幾人的對話,她聞言先是一怔,隨即啞然失笑,但她思索之後,才恍然大悟。

她看著自已在水面上的投影,喃喃道:“我竟也成書中人了。”

她伸出手,慢慢觸向自已水中的倒影,但只能驚起無邊碎碎圓圓。

初讀只言書中人痴,回首竟道書中人痴似我。

——

平熙二十八年八月二十三日。

燕枚有一種將要上戰場的緊迫感,她正襟危坐在竹椅上,時不時檢查一邊自已的衣服上哪裡有皺褶,時不時又跑進臥室裡對著銅鏡看看自已的髮飾是否有誤,檢查無誤後,又跑回來正襟危坐,院外巷道里傳來腳步聲,她就會驚的跳起,但腳步聲遠離之後,她又一陣失落。

她這種感覺驀然也給謝晚雪上了一種緊張感,謝晚雪猛然發現自已有什麼好跟著緊張的,於是她放鬆下來,看著燕枚小臉緊繃的模樣,一陣好笑。

按照約定,七天後在金陵與江袖玟、魏忻珏相會,今日剛好到了日期,謝晚雪昨晚跟燕枚說過之後,燕枚從昨晚到現在都是這副神色緊繃的模樣。

今早看這姑娘下垂的眼袋就知道又是一宿沒睡,燕枚在鏡中看到自已憔悴的樣子差點哭出來,於是好不容易用脂粉蓋住了那厚重的眼圈。

謝晚雪心想總不能讓她一直這麼思緒緊繃著吧,萬一今天那兩人因為行程耽擱了,這姑娘再這樣堅持一天,那還了得?早晚害病,謝晚雪現在深刻懷疑相思病就是這麼來的。

於是她就跟燕枚閒聊,嘗試著讓她放鬆下來,但燕枚一直就是“嗯”“對”“是”這種回答,等到謝晚雪自已都說的口乾舌燥了,她還是這副模樣,謝晚雪喝了口茶,覺得這姑娘沒救了。

與她想比,郎凌就清散多了,他這次出來身上一枚銅錢沒帶,於是每天花天酒地的郎小公爺就夾好尾巴做人了,每天也是鍛鍊起來,早晨還請教謝晚雪一些拳法,謝晚雪說你跟著我做就好了,但他看到謝晚雪拉筋鍛骨時的動作,他立馬頭搖的跟撥浪鼓一樣。

謝晚雪樂了,你想鍛鍊還不想吃苦。郎凌說我又不是非要練成你那樣,你教我一些能增強體質的就行。於是謝晚雪就簡單教他一些基礎拳法,就這樣郎凌練得不亦樂乎。

郎大少翹著二郎腿,把椅子前腿壓起,他打了個哈欠,看了眼一臉麻木的謝晚雪和一臉忐忑的燕枚。心中暗暗竊喜,果然還是小爺我無事一身輕。

他心中剛說完,院門就被人從外猛然推開,只見江袖玟和魏忻珏領著身後一大幫人走了進來。

燕枚臉上頓時出現喜色,她立馬站起來雀躍地往外跑去。

與她相比,郎凌的臉色就跟吃了屎一般難看,他揉了揉眼睛,看著魏忻珏身後的人群,然後跟炸毛的貓一樣跳起來。

“淺……淺……淺溶?’”郎凌指著人群中穿著淺藍色對襟比甲的女子,哆嗦著嘴說。

燕枚跑到魏忻珏的旁邊,她紅著臉,歡喜地叫了聲“魏大哥。”

“嗯。”

魏忻珏越過她徑直往屋內走去,身後所有人也都沒把這個衣著樸素的女子放在眼裡。

燕枚臉色驟然慘白,她想到了很多關於這次相見魏忻珏的反應,但這一聲若無其事的嗯,卻把她所有的期冀和光彩摧毀殆盡。

她站在原地,低著頭。

眼中蓄著淚水,把眼睛周邊的脂粉染溼,她強忍著淚水不讓流下,心中不斷安慰道,這有什麼好哭的,魏大哥只是嗯一聲,他可能只是有什麼事情比較急罷了。

她連忙抽了兩聲鼻息,仰著頭猛眨眼睛,似乎這樣就會讓眼淚倒流回去。

郎凌猶如耗子遇到貓,蹭一下躲在門板後,淺溶走到門前,笑著對謝晚雪施一個禮,“二小姐居然也在。”

謝晚雪笑了笑回了一個,“淺姑娘好。”然後她看著淺溶身後的中年人,施了一個萬福,“見過大管家。”

這位就是上次在英國公府見到的大管家,他連忙作揖說道:“小的見過二小姐。”

郎凌縮在門板後,閉著眼睛,不斷念叨著“看不見我,看不見我……”

淺溶敲了敲門板,“伯父伯母讓我帶你回去。”

郎凌頓時閉緊了嘴。

“是啊公子,少主母是親自來的。”英國公府大管家也笑著說。

聽到這句話郎凌瞬間跳腳了,“什麼少主母,八字還沒一撇呢,陳理就你叫的這麼自然!”

“這次帶公子回去就是成婚的。”

郎凌從門板後鑽了出來,“我沒說我要成婚,你們說了不算!”說著他看了一眼淺溶,“你看什麼看,滾滾滾!趕緊滾!”

淺溶臉色有些不好看,這麼多人在場,自已被自已未來的夫君這般呵斥,她本來就是臉皮薄弱之人,她對著謝晚雪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轉身往院裡走去。

謝晚雪看見淺溶臉色,她不爽地踹了郎凌一腳,“你就不會好好說話?”

郎凌揉了揉屁股,呲牙咧嘴的,他轉頭對著陳理,“你也滾!”

陳理躬身行禮,“對不住了小公爺。”說罷還不等郎凌說話,他高聲道:“國公爺手令,把公子不惜一切代價帶回長安!”

“喏!”身後一大幫壯漢衝上來架住郎凌的兩條胳膊。

郎凌大驚失色,他伸出手抱住門板,扭頭對著陳理說道,“陳理!你是主子還是我是主子!”見陳理根本不為所動,“陳理!你讓他們把手鬆開!”

更是沒人聽他的話。

郎凌一陣絕望,他轉過頭對著謝晚雪,“好妹妹,救哥哥一命,求你了!”

謝晚雪看了眼郎凌,有些不忍,就要開口勸說時,就被陳理搶先開口。

“二小姐,此乃英國公府家事,望二小姐見諒。”

謝晚雪嘆了口氣,說了句“知道了。”就背過身子,一副與我無關的模樣。

郎凌就這麼大呼小叫著被一大幫人抬了出去。

陳理拱手苦笑道:“本來婚事的所有步驟都完了,就差去迎親了,結果一回頭髮現新郎官居然逃跑了,幸好我們受到了江左魏小侯爺的來信,這才拼了命的往金陵這邊趕,讓諸位見笑了。”

說著,他轉頭對著謝晚雪說道:“陳理還要急著把人帶回去,就不打擾二小姐了,屆時二小姐回京,可多去英國公府坐坐,公爺很喜歡跟二小姐說話。”

“知道了。”謝晚雪小聲地說。

“陳理先行告退。”

聽著巷道里還傳來郎凌的哀呼聲。

謝晚雪忽然有種兔死狐悲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