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州渡口乘船繼續南下,與其它帆桅林立的貨船不同的是,這艘船裝飾華麗,船身上塗上了層硃色,桅杆上掛著一面紅旗,只要懂行的人打眼一看就知道這是載人的客船。

謝晚雪剛剛在船艙內坐定,就覺得大船一晃,這是正在緩緩離岸。旁邊的江袖玟連忙伸手扶了謝晚雪一把,謝晚雪感激地看了江袖玟一眼。

四人坐在一間客房裡,聽著外面水手們的呼喊聲,以及腳步在甲板上跑來跑去的聲音。此時整個甲板上熱火朝天,解纜的解纜,操帆的操帆。

“馬上中秋了,西風正盛,咱們順風順水,往日三天的航行,現如今一天半就能到,到了江左,我們分道揚鑣,七日後在金陵相會。”黑衣男子手中捧著熱茶,淡淡地開口。

江袖玟點點頭,他拍了拍謝晚雪的肩膀,輕聲道:“我和魏忻珏去江左有事要辦,剩下的路程就靠你們自已去走了。”

謝晚雪在長安時剛好遇到兩人從邊軍中回京,這兩人都與自已的哥哥謝明均是發小,小時候也沒少一塊玩,魏忻珏是勳貴之後就暫且不表。尤其是江袖玟,他本是北軍一個遊擊將軍的兒子,後來這位遊擊將軍在一次衝陣中保護謝英戰死,臨死前拉著謝英的手希望謝英可以幫他照顧好兒子,於是謝英就把江袖玟帶在身邊從小培養。

江袖玟從小在軍中長大,習武上天賦異稟,十五歲就獨領一支騎兵在戰場上所向披靡,手中一杆長槍殺的韃子膽寒,被謝英譽為天生的虎將。這等少年將軍,五年的軍功積累,絕對可以甩其父一個雜號將軍十條街,但謝英覺得少年太得志容易折戟沉沙,就一直壓制著江袖玟,就算這樣二十歲的江袖玟已經是北軍中的千戶了。

江袖玟這次從北軍中回京,其中一個原因是奉謝英的密令去江左,還有一個原因是就是參加大公子謝明均的婚事,所以兩人不會在江南呆太久就要北上了。

跟謝晚雪一塊只是湊巧,她並不奢望可以一直有人與她同行,謝晚雪笑了笑,“兩位哥哥放心吧。”

一時間整個客房內又陷入了沉默,不老實的郎凌就從到了江州後生了場大病也老實了,此時他病根未退,正躺在床上跟死狗一樣一言不發,郎中說是水土不服,不適應江南的氣候導致的,呆上一個半月就好了。

過了一會兒,魏忻珏就告辭回自已房間了,這位長興侯的長子從小就心思縝密,不拘言笑。常被謝明折取笑說哪裡像將門之後,分明就是一位古板的老夫子。他性子嚴肅,但打起仗來卻絲毫沒有古板之感,極善以奇兵勝,平熙二十五年,交趾反叛聯合客兵號稱十萬大軍進攻滇南,打了南軍一個措手不及,連丟五城。魏忻珏當時剛剛投身軍旅,展現出驚人的用兵天賦,他親領五百死士在十萬大山中繞至交趾軍後,斷其糧道,隨即以疑兵嚇退前來反撲的交趾軍,最後在與朝廷大軍的前後夾擊之下大破交趾聯軍。

謝晚雪不知道在想什麼,透過牆壁上的窗戶看著外面出神。

“餓了吧,我去讓他們上飯。”江袖玟站起身往外走去。

隨著關門聲響起和腳步聲遠離,客房內陷入一片昏暗,只有軒窗往屋內投進微弱的藍白色暮光。

郎凌翻轉一下身子,讓臉朝著外,他臉色在暮色下蒼白著,“你真準備不回長安了?”

“如果回去就要嫁給太子我就永遠不回去了。”謝晚雪苦澀一笑,右手緊緊攥著,讓指甲在手心刻下一塊一塊的月牙兒。

“那挺好的。”郎凌笑了笑,他現在身子極其虛弱,說起話來也是有氣無力,他的瞳孔讓光影渲染成同樣的顏色,“說實話,我不希望你嫁給那個什麼太子。”

謝晚雪回過頭,詫異地看著他。郎凌笑著繼續說:“你還記得嗎?那年你七歲,我十一歲,咱倆進過宮的,咱倆在宮內瞎跑也不看路,就這麼在皇城中走迷,當時不知道怎麼就走到冷宮了。”

她開始努力地回想,可是無論怎麼想腦子中關於七歲那年的記憶都是一片空白,她用手捶了捶腦袋,可就是記不起,“為什麼我一點關於這些的記憶都沒有?”她抬起頭直視著郎凌,眼中一片茫然。

“看來你是真的不記得了。”郎凌無奈一笑,“那你就權當聽一個故事吧。”

郎凌眼神中全是回憶,“那是一個沒有名字的宮殿,很陳舊暮氣沉沉,牆上的紅漆在雨打風吹下已經斑駁了,甚至裸露出青磚,金黃色的琉璃瓦就像棺槨的顏色。在殿前有一株柏樹,樹下坐著一群女人,她們大多頭髮半白,臉上的皺紋如同雕刻上去的,很生硬。你躲在我身後,說她們就像一個個沒有生機的傀儡,我一邊安慰你一邊上前問詢,為首的女人問的第一句話就讓我發懵,她問‘成豐皇帝身體還好嗎?’我當時愣在原地,許久才反問‘你問得是世宗皇帝嗎?’,聽到我這句話女人們先是一呆,隨後為首女人就放聲痛哭起來。之後咱倆會被嚇跑了,後來被內官監派人找到才出了宮,事後我問過我爹,我爹嘆了口氣才告訴我真相。”

郎凌咳嗽兩聲,繼續說:“我爹說如果他沒猜錯,為首那個女人應該是世宗皇帝的第一任皇后,世宗皇帝在登基三年後就廢后了,她一直住在冷宮裡,直到當今陛下已經登基快二十年了才知道世宗去世的訊息。之後我把真相告訴了你,你當時說你很害怕那群女人的眼神,那不是人才有的眼神,你說這輩子都不會進宮。”

“你我從小一塊長大,我一直把你當親妹妹看待,我不希望看到我妹妹變成那形同枯槁的模樣,我更不希望你的眼神那麼麻木,說一聲‘郎凌哥來了’。”

郎凌在說完最後一段話時,露出燦爛的笑容,可謝晚雪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傷心的郎凌了。

她深吸一口氣,站起身子看著咳嗽不斷的郎凌,幫他撫了撫背,“你不要說了,好好養病。”

郎凌搖了搖頭,自嘲一笑,“你們都看不起我對嗎,我都知道的,我也不想這樣啊,可是我就是提不起來那股勁。”

他翻過身子,給謝晚雪留下一道背影。

她不知道該怎麼安慰,駐足在原地說不出來話。

良久,黑暗中傳出郎凌很輕很輕的聲音,“我想我爹了。”

——

謝晚雪走出客房,找了一處空地坐下。她心裡發堵,嘆了口氣後就想再嘆,記得之前聽人說過“不要嘆氣,福氣會走”的話,她如今似乎要把積年累月的福氣全都放出去才罷休。

夜色給江水蓋上了層薄紗,繁星在天空上璀璨著,照著萬年不變的江水流動。江上船帆招展,光這艘客船附近都有大大小小几十條船,逶迤成兩條長隊,東西對開。

她靠著桅杆,看著前面行駛於江面中的燈火,星星點點的,暮色很濃,只能看清遠處如同橘黃色的光芒,但也能分清是一條船了。

江袖玟不知道什麼時候悄然來到她的身邊,與她並肩坐下,也不說話,只是靜靜的陪著她,兩人形同雕塑。

今夜月色不錯,照得外面一片靜謐銀光。兩岸的稻田在飛速後移。這條客船雖說外表看起來嶄新,但細察還能看出其不少老舊的痕跡。謝晚雪用餘光看了眼小口小口喝著酒的江袖玟,緩緩伸出了手。

江袖玟先是一愣,明白謝晚雪這是要酒喝呢,旋即把手中的酒壺放到了謝晚雪的手裡。

謝晚雪抿了一小口,就被酒的烈度嗆得咳嗽起來,她不是不會喝酒,說起來她的酒量其實蠻好的,但這酒實在太烈,若是第一次喝這酒絕對要被酒氣衝一個跟頭。

江袖玟拍著她的背,看著她一張臉通紅的如同霜降的柿子,不禁啞然失笑,“我這酒跟咱們的酒不一樣,這是韃子的酒,草原上的兒郎們都喜歡這種烈度的酒,用他們的話說,這才是勇猛的巴圖爾才應該喝的,我雖然不認可他們的勇猛,但這酒卻認可的很。”

她過了好一會兒才停止咳嗽,那酒味入口微苦,讓人不待細品,辛辣之感就迸發出來,入胃之後一陣火辣辣的感覺,只覺得從口中到肚子猶如火龍過境,接著後勁直衝大腦,嗆得她眼淚都快出來了。

謝晚雪放下酒壺,伸出手揉了揉眼睛,又嘆了口氣。

“怎麼不去江左看看?記得大夫人不就是江左吳家的閨女嘛。”江袖玟突然出聲問道。

“不想去。”謝晚雪笑了笑,“雖說是外公,其實說到底半枚銅錢的關係都沒有,再說了,我又應該以什麼身份去?到時候只是惹人背地說笑罷了,還不如不去樂得一身清閒。”

江袖玟陷入沉默,只是看著謝晚雪青絲在風中如同瀑布出神,許久他才有些遺憾地說:“真不回長安了?”

謝晚雪沒有說話,算是預設。

“不回去看看謝明均?記得你小時候最黏著他了,我們一塊出去遊獵,你那時候還沒馬腿高,爬不上去,就哭鬧,你只要一哭,謝明均那傢伙就慌了,一邊哄你,一邊蹲下身子讓你踩著他的背上馬,然後他會把你摟在懷裡,你那時候明明臉上還掛著淚珠,卻笑的歡喜著。”江袖玟笑著說,可眼神明滅不斷。

謝晚雪也想起了不少與哥哥謝明均的點點滴滴,她幽幽一嘆還是沒有說話。

“你是不是不喜歡竹凝雁?”江袖玟問。

謝晚雪揚起臉,“我看起來是那麼小肚雞腸的人嗎?”

江袖玟笑著搖搖頭。

兩人又陷入了沉默,倏然一陣夜風吹過橫帆,令大船晃了幾下,風驟然變大,吹得船欄上的布條呼呼作響。

“玟哥,你希望我嫁給皇家嗎?”謝晚雪突然問道。

江袖玟在狂風中的身子猛然僵住,他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謝晚雪,嘴唇有些輕微的顫抖,不知道是船身搖晃,還是吃驚,“什麼時候的事?”

“原來你不知道啊。”謝晚雪額前碎髮沾在嘴邊,她咧了咧嘴。

江袖玟伸出手掌,只見自已的手上長年累月習武生出的繭子已經變成黃色與手指連成一片,他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只是忽然覺得這些繭子真的很礙眼。

他生出一個膽大包天的想法,“跟我回北軍好不好?”

謝晚雪抬起頭,與他對視,他說的是如此的真誠,真誠的連眼睛中的瞳孔似乎都帶著如同星辰般的光芒。

“沒用的。”謝晚雪低下了頭,有氣無力地說。

江袖玟嘆了口氣,她說的確實沒錯,是沒用的,別說自已現在只是一個千戶,就算以後封侯哪怕封王也是沒用的,跟自已回北軍就能避開了嗎?他頹然地坐在地上,心中憋著一口氣,這口氣洩不出去猶如魚刺卡在咽喉之處。

“玟哥,在北軍要為以後搏個出路,到時候等你功成名就,娶妻的時候,妹妹一定笑著給你敬酒,到時候我們不醉不歸。”謝晚雪笑著說。

她站起身子悄然回了房間,留下江袖玟坐在原地大口大口的喝著悶酒,客船周圍又恢復了安靜,唯有頭頂的月光依舊清冷。

江袖玟把壺中酒一飲而盡,十分瀟灑地把酒壺拋進大江之中,他手按圍欄,喃喃道:“只是妹妹嗎?”

艙門一關,房間內頓時陷入一片昏暗,謝晚雪頓時卸了力,她坐在床榻上怔怔的,望著窗外一縷月色一言不發。

方才她內心充滿了恐慌,她害怕江袖玟說出那個讓她接受不了的事實,那時候她又會陷入兩難,她嘆了口氣,如今想來只覺得疲憊,疲憊的不想再去想任何事情。

她僵硬地躺在床上,忽然覺得月光實在刺眼,便起身把窗杆放了下來,然後把被子往頭頂一扯。明明已經身心俱疲了,眼皮也打起架來,可神志依舊清醒,無數思緒像把她放在火堆上烤一樣。

謝晚雪緊閉著眼睛,沒一會兒又猛然睜開,她伸出手放進青絲裡使勁撓了撓,又無奈地朝房間裡看去。此時整個船艙裡真安靜啊,只能聽到外頭水手們巡夜的腳步聲和船槳撥水聲,顯得整個房間裡格外寂寥。

謝晚雪雙目無神地看著頭頂的篷艙,覺得自已好像處在一具沉悶與壓抑的棺槨之中,難道自已真的無處可去了嗎?八月夜間的溫度在飛速下降,她忽然覺得好像自已處在下雪那日的明池旁,只覺得遍體生寒。

她從枕頭下摸出那支簪子又看了起來,許久嘆了口氣,把簪子扔在身旁,翻了個身子,重新拽住被子矇住頭,不一會兒就傳出隱隱的抽泣聲。

月色透過縫隙鑽進來,照在那支簪子上,就像一柄自戕的長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