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綠萼。

我以為廣寒宮那麼小,總是有再見面的時候。誰知道神仙長生不死,天宮那麼大,有些事物就是一去不回頭的。

我開始學會認真地面對每一個人、每一個神仙、每一件事物,因為和他們的每一次打招呼,都很有可能是另一種形式的告別。

我回到了屬於我的地方。那個小小的倉庫裡,擁有的還是那些不會改變的珍奇。

我以為自已已經習慣了這裡的一切,可以笑著和這裡的每一件寶物揮手,學著人間當鋪掌櫃的模樣時常打掃清理。

現在落寞的我坐在這個同樣落寞的小房間裡,才意識到,比起這裡的安寧,我向往的或許還是那個喧鬧的人間。

不甘寂寞,我卻獨守流沙河那麼多年。

流沙河,究竟發生了什麼?

我實在沒有力氣去想這些事情,現在我坐在這張黃花梨木雕刻的椅子上,翹著腳、閉上眼,撫摸著新長出的鬍鬚。

也許是留得太久了的緣故,它已經蔓延開去,密密麻麻成為了一圈絡腮長髯,看上去像平地冒起的森林。

即便是周圍的人都說我沒有鬍鬚更好看,但我還是捨不得刮掉它們,那是我還是捲簾將軍的時候蓄起來的鬍鬚,它們和我一樣,沐浴過光輝和榮耀,也浸潤過風雨和雪霜。

是時候清點貨物了,我站起來,象徵性地走了一圈。事實上這裡並不會丟失什麼,大多數時候這確實是個閒差。

只是乾坤寶鏡最終沒有回到這裡來,老君帶走了它,也算是物歸原主。

這場博弈裡沒有輸家。

綠萼達成所願,我也達成所願。

至於乾坤鏡,那是老君的東西,本就該回到老君身邊去。

只不過到了我這裡,剩下了頭疼的問題——做假賬不是我的專長,怎麼把這失蹤乾坤鏡的賬目補上著實讓我頭疼。

若是假裝不知道,賬目實在是扯不平,若說被人借去,有借無還,依舊是我的過錯。

我仰面躺在椅子上,雙腳翹起,騰空的感覺使得我此刻有些飄飄然了。那茂密的鬍鬚也如同我雜亂的內心,胡亂地結在一處。

心似千絲網,中有千千結。

還不如說是老君自已把鏡子收了回去,這樣好歹不用費盡心機去捏造一個憑空消失的物件。

我下定決心,便開啟了賬冊,做一次假賬不難,難的是不留痕跡,

我拿起筆,從前那雙拿禪杖的手現在顫抖著。蘸滿墨汁的筆端像一隻飽脹的花苞,汁水順著筆尖落在柔軟的宣紙上,綻成一朵逆風的墨梅。

我感到一陣劇烈的疼痛,從大腦裡迸發出的火星不斷膨脹,什麼東西在身體裡搗碎了。

我果然不是幹這個的料,還是做一武夫,才是我的風格。

“叔叔,你為什麼而煩惱呢?”

自從我回到天庭,大家似乎達成了一個共識。他們不叫我金身羅漢,而叫我捲簾將軍。

可還是第一次有人這樣稱呼我,我在這裡沒有什麼親戚,這會是誰呢?

只不過,這一次不是什麼仙女,而是一個稚嫩的童聲。

我找了許久,一個只到我腰背側的男童過來拍了拍我的胳膊。

“你是?”我剛剛丟失了寫賬冊的興致,現在正有心思理會這樣小插曲。

“這裡是什麼地方?”他梳著沖天辮,一件大紅色的短袖衫裹在身上,和他圓滾滾的身子不太匹配。

“這裡是天庭的寶庫。”我環視四周,散發著腐爛木頭味道的櫃子將那些寶物吞下肚去,一點一點消化殆盡。

“天庭?這裡就是天庭啊?”他並沒有因此而驚訝,也沒有任何恐懼,只一瞬間就立刻在這間小小的房子裡四處閒逛起來。

我還是頭一次見這樣不見外的孩子,無奈地一把將他提溜起來。

“放開我,放開我!”他兩條腿不停地蹬著,像只兔子不停地在半空掙扎。

“說,你是誰?從哪裡來?”對付小妖我都綽綽有餘,更何況這樣一個孩子。

當他在我手中的時候,我終於意識到。這是一個凡人。

沒有任何多餘的法力,也沒有什麼傍身法器,這就是一個純粹的凡人。

“我只是個孩子啊,你快放了我。”他兩條腿蹬得更快,幾乎要一腳踢到我的心窩裡。

“凡人是怎麼到天庭來的?”我乾脆直接挑明他的身份。

“我也不知道,我就是看到有個梯子,然後一時好奇爬了上來,就到這裡來了。”他說話有些含糊不清,可聽上去並不像在撒謊。

“梯子在什麼地方?”

天庭裡確實有一種叫做天梯的東西,如果從人間順著天梯往上爬,便能夠直達南天門。

“一個湖,好像叫仙女湖。那湖邊就有梯子。”孩子睜著眼,努力回憶了一會兒,終於想了起來。

“仙女湖?”我想起了這個地方。

它並不是一個普通的湖泊。曾經織女在這個地方遇到了牛郎,七仙女也將這裡當作平日沐浴的場所。

“對啊,我也是聽大人說的。我想去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仙女,誰知道仙女沒有瞧見,居然看到一個梯子,我就爬上來了。”這孩子又是委屈又是著急,掙扎地越發用力起來。

我也就放開了他,讓他雙腳落到地上。

“我都說完了,可以走了吧。”他又對我眨了眨眼。

“小鬼頭,你叫什麼名字?”

我想這天梯一定是哪個粗心大意的神仙不小心放在那裡的,現在恐怕已經收了回去。這孩子就算沿著來時的路走,也回不到人間去了。

“我叫花想容。”

“花想容?”我又仔細確認了一下他的性別。

“對啊,雲想衣裳花想容,你沒聽過?”他不屑地看著我。

“呃,這個名字,挺有文化。”我不知該說什麼好。

“現在我可以走了吧?”他鼓起臉頰,做了個鬼臉。

“走吧。”

我料定他會無功而返,故而擺了擺手,假意將他放走,欲擒故縱這一招,我已經爐火純青。

花想容走了沒一會兒,忽然一陣睏意襲來,我忍不住打了個盹。

一炷香後,我睜開迷濛的雙眼,埋頭冥思苦想如何寫賬本的時候,他果然又出現了。

或者說,這一次他的出現讓我絕對意想不到。

“叔叔!”

我聽到他的聲音。

可眼前卻空無一人。

“花想容?是你?你躲在哪裡,快出來,別玩了!”我心裡開始燃起一團火來,著急忙慌地四處尋他。

“嘿嘿,你看不見我吧?我就知道你這裡的寶貝一定很好用。”他的聲音就在耳畔,可是無論我如何使出渾身解數,也看不到他分毫。

“等等,你說我這裡的寶貝?你拿了什麼東西!”我一下反應過來,這調皮的倒黴孩子可別是給我火上澆油。

“我剛才走到來的地方,才發現天梯已經沒有了。我回不去了,仔細一想也沒地方可去,所以又回來了。誰知道你剛才睡著了,我就偷偷進來看看。門口那個櫃子開著,我就隨手拿了裡面的衣服穿上,然後嘛,你好像就看不見我了!”他的言語間充滿了興奮。

“把七彩隱身衣還給我!”我猛地想起那櫃子裡收藏的是七仙女的寶貝,這衣服若是穿上,就是我大師兄的火眼金睛也看不到他的所在。

“這好東西就借給我玩一會兒嘛。”

我感到一陣風從身邊吹過,我那一圈鬍鬚在風中凌亂,這聲音離我越來越遠。

“花想容,你給我站住!別跑,別出去!”我一下清醒過來,站起身來窮追不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