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觀察，還是發現了一些門道。貨物多的地方，壯年最愛去，貨物少的，是年紀大的腳伕，還有半大小子們，女人們去。貨物重，就兩個人幹，錢一塊分，貨物輕，一人包兩趟，不摔著夥計也不管，否則要扣工錢。
發錢的時候，她在外圍湊了湊熱鬧，越重的東西越貴，越輕的越便宜，這倒好理解，貨物大小馬匹速度就分得出來，要不然按照貨物金貴來分，她可看不出來哪些貨麻袋金貴。
看出門道了，她就去搬貨，不過她初來乍到，耍了點機靈，別人追著前頭的貨，她就追著後頭的貨，主打目的就是不和人扎堆，多跑跑，總能喝點湯。
一麻袋扛在肩上，她半個身子都彎了彎。看別人幹得輕鬆，真輪到自已幹了這活計，才知道這其中的累，腮幫子鼓起一步一步搬到船上，夥計會指定位置。
麻袋從肩膀下落的瞬間，杜十娘覺得身子說不出的輕，又趕忙回去繼續搬。
直到中午，這趟貨物才算完，杜十娘滿身大汗，坐在碼頭邊的一塊石頭上休息，手上還拿著兩個大饅頭，這饅頭沒有驛站賣的香，但勝在大個，便宜。
碼頭靠河，本該涼快，可今天日頭大，這裡也沒有樹可以乘涼，杜十娘頂著日頭吃完饅頭，就開始數剛掙到的銅板，扣去了要交管事的，總共十五文錢。
十五文錢，放在以前，杜十娘能高興好久，可見過容管事她們的開銷，動不動就是幾兩幾十兩，一兩銀子兌一千文，十吊錢，十五文簡直就是螞蟻腿比豬肉，笑容都掛不住了。
“唉，算了，不和她們比，怎麼說我也是我自已掙得錢，多幹多攢，說不準還真能攢出一個宅子錢。”
這話她是說來安慰自已，給自已一點盼頭。但架不住旁邊有幾個半大小孩，也就有十三四歲的樣子，聽到她的話登時笑了。
其中一個門牙缺了顆，說話漏風，“泥們速，她似不似個傻子。（你們說，她是不是傻子。）”
“哈哈哈，猴子，你眼神好。”
小孩嘻嘻哈哈，見杜十娘要起來，立馬四散開來，幾下就不見人影。
幾個小屁孩跑了，杜十娘也沒拿他們當回事，用準備好的布條子穿好銅板，藏在懷裡，休息夠了，又去幹活，她第一天干，還不熟練，完工的時候渾身上下都透著酸爽。晚上睡覺都是一倒板子就睡。
第二天，她就瞧見碼頭裡多了兩個眼熟的身影，是杜家父子，應該是吳寡婦見了她幹活，將這兩父子攆出來賺錢。
杜十娘不管他們，拿著小木牌牌，瞄準貨車，就開始湊上去。貨物都是靠擠出來的，人群扎堆磕磕絆絆都是正常的事，誰睬她，她踩了誰，人多她也沒注意，摸到貨物就不撒手，等著夥計交代要搬到哪號子船上，車一停，扛起貨物就跑。
今天她比昨天熟練，還多搬三趟車，掙了二十五文錢，坐在石板上串錢，嘴角都咧到耳朵去下。串好在數一遍，將近五十文錢，放在懷裡也有份量，決定今天多吃一個大饅頭。心裡正美的，幾個小子跑了過來。
杜十娘看了他們一眼，沒搭理，幾個小孩而已，她還不至於那麼小心眼。
“大哥，今天就是她擠兌得我，我手還扭到了。”
杜十娘抬眼，一個頭發亂糟糟，就一根稻草繩子全部束在腦後的小孩，她記得好像叫猴子？猴子跟在個頭比她還高的人後頭告狀。
“就是你欺負我小弟？搬貨講究先來後到，我們先幹，你後來，還擠兌我小弟，就是跟我們青龍幫過不去！跟我過不去。”
她聽到了啥？青龍幫？
為首少年高瘦，身上看起來還算齊整，補丁和她不相上下，這一幫子一個個小孩，除了最前面的少年，剩下都沒她高，居然還搞了一個草頭幫子？搖頭嘆氣，“搬貨人擠人，你擠不進去，就說我欺負。回去好好讀書，多吃點飯，等你們長高了，再來掙這個錢。”
她看一眼後頭告狀的猴子，瘦的跟皮包骨一樣，到底是於心不忍，“這樣，我買個饅頭給你，就當是害你上午沒貨的賠禮。”
幾步來到饅頭攤，拿了四個饅頭，她三個，拿一個給猴子。
猴子吞著口水，一把搶了過去，狼吞虎嚥，旁邊還有幾個也跟著從猴子嘴邊撕饅頭，還打起來了，高個少年顧不上和杜十娘說什麼，回頭就開始勸架。
杜十娘看著這所謂的青龍幫因為一個饅頭就起內訌，心想果然是草臺班子，扯個名號就開始裝，以為她嚇大的。一個饅頭剛下肚，瞧著猴子嘴角還有些青，盯著她手裡頭的包子眼神渴望。
這回杜十娘沒管，自顧自吃著，突然聽到猴子喊了一句，“一個不夠，你把我手弄傷，我幹不了活，得一直買到我好的時候。”
這話說的，她聽得都氣笑了，看著小孩咧著一口大白牙，“美的你還，怎麼不說殘廢了，要我養活，一邊去，想訛我，也不看看人。”
杜十娘低頭繼續啃，三個饅頭下肚，開始搬貨。這回搬貨，剛開始還順利，到後來，她發現她往哪跑，總會突然竄出點什麼來，要麼一顆小石子，要麼一個小孩，或者嘛，就是青蛙毛毛蟲之類的，有一條還甩在她頭髮上。
小人難纏。杜十娘腦子裡突然蹦出這麼一句來，這是她偶然聽來的，眼下這個場景，可不就是小人難纏麼。
抓下來捏死，恨恨盯著角落裡的屁小孩，這些都是小事，卻大大拖慢她搬貨速度，拖她速度，就是拖她賺錢的速度，在她的眼裡，讓她跟錢過不去，那就是奪人性命的仇。
杜十娘視線四下搜尋，和一個沒見過的小孩對上眼，對方唰的一下溜走，躲躲閃閃，說沒鬼她都不信。搬完這趟貨，拿了工錢，先回了一趟船，把錢藏好，摸出兩把菜刀，插在後背，又摸出一件短褂子穿上，把刀蓋住，這樣就看不出來她後背還插了兩把刀。
她不會小看這幫子小孩，但也不會怕，兩把菜刀除了防身，就是用來唬人的。
下船回到碼頭上，迅速從人群中鎖定幾個小子，拔腿就開始跑。小孩一見她來算賬，也轉身就跑，她緊追不捨，碼頭七彎八竄，竄進了當地漁村裡，漁村房子前後都是門，蓋得亂七八糟，她剛進來沒多久，就沒看見那幾個小子。
明白自已跟丟了人，杜十娘就站在跟丟的位置不動，陰沉著臉放狠話，“我不是怕事的，要是以為我好欺負，可別怪刀棍不長眼。再敢妨礙我搬貨，逮一個算一個。”
這裡是條窄巷子，前後都看不見人影，杜十娘狠話一撂，轉身就出了漁村。
窄巷子一處牆角有個狗洞，通向一處破院子。
被追的幾個小孩吸著鼻子，眉開眼笑，學著杜十娘放的狠話，其他蹲在這裡的小半大小孩，都看著那個高個少年。
“大哥，那女的好凶，我們還要搞事嗎？”
高瘦少年抓一把頭，“你們今天得了多少？”
“一文。”
“三文。”
“沒得錢。”
高瘦少年一數，比以往還少了大概十文，才十文錢，搞事費時間還落不著好，“反正我們也給她吃了教訓，要不這麼做，這裡的腳伕都學著她欺負我們，到時候麻煩更大。”
“嗯嗯，聽你的，大哥。”
“那我們去做工。”
高瘦少年將這些錢握緊，轉身進了一間勉強算房的破漁房，幾個四五歲的小豆丁在裡面。
看見高瘦少年進來，都熱情上前喊人。高瘦少年一一摸頭，“都乖乖呆在這，別亂跑，特別是你，小妞妞，別老想著出去，那些壞人會把你們抓起來賣了吃肉。”
高瘦男孩指著一個五歲左右，模樣可愛的小姑娘。
小妞妞點頭，“知道了哥哥。”
高瘦男孩叮囑幾人，就將銅板藏在罐子裡，交代小豆丁們看好。也轉身出去開始做工。
警告一次之後，杜十娘看見小孩還提防幾次，發現他們再沒有來搞事，見他們老實了，這才安心幹活。耽誤了會兒時間，她下午就格外拼命，腳不沾地，一直忙活到晚上，特別是後來來了一趟貨，正好要送進她所在的大船，她又接了活，一直幹到月上中天，才摸著脖子，捶著肩膀回去。
到了休息的船艙裡，摸出包袱，將銅板一個個串起來，再仔細數一遍。
一百二十文！
杜十娘抱著包袱在船板上打滾，太激動了，這麼多錢都是她的，以前存得錢，還沒到手就知道要怎麼用，如今這錢，是實打實地歸她。
將錢和菜刀放一塊，頭枕包袱，全身都痛，也興奮的睡不著，乾脆就閉著眼開始幻想到了恭州府，要先給王文置辦一身好衣服，做了舉人，出門在外，不能掉面子。
還要買一隻豬腿慶祝，王文喜歡前腿肉，瘦肉多肥肉少，切成一塊塊的煨在鍋裡，一點鹽一點蔥花就香的不得了。她愛吃肥肉，王文愛吃瘦肉，每次都能吃得丁點不剩，她心想著，他們就是天生一對，連吃東西都合拍。
杜十娘越想越美，連夢裡都是她開豬肉鋪子，天天吃，頓頓吃。
早上起來，摸著兩把菜刀。
開始自言自語，“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自從有了你們，我這運道似乎都好了不少，錢也能攢起來了。還不用天天看著容管事和翠環，連吳寡婦都消停了。你們哪裡是菜刀，分明是我的寶刀。”
說著就拿了一把叉腰上，一把留在包袱裡，和錢壓在一起，她起了個名號，叫寶刀鎮財。
美滋滋的將東西換了個位置藏起來，出門先來一個饅頭墊肚子，緊跟著就幹活。今天拉了不少貨上她那艘船，琢磨著今天就是停船最後一天，得加緊賺外快。
連午飯都不想專門花時間對付，找了一趟輕貨，一邊扛，一邊用手饅頭吃，省事還賺錢。期間，她還碰見翠環，看得出來對方看見她本來想說兩句什麼，結果連她一丈遠都沒到，捂著鼻子轉頭就跑。
杜十娘幹得更開心，走路都想飄著走，正所謂老天爺有時候看見你開心了，就想給你來點事情。她走到碼頭一處拐角，眼前一黑，接著渾身上下就開始疼。
有人叫罵著。
“打死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