嵐木閒不得不承認,幾瞬之間,如見春日暖陽,讓人為之心顫。
禹汣浠伸出一手在嵐木閒眼前晃晃,“你剛剛是在叫我嗎?我看沒別人,就自作主張過來了。”
嵐木閒回過神來,人都結巴了,“我…我方才見…你蹲著,還揹著嬰兒,以…以為是……”
禹汣浠笑著替人接話,“被惡爹拋棄的可憐母子?路上也有人這麼說。”
“你誤會啦,這不是嬰兒,是我養的小豬。”禹汣浠將酒酒解下,抱給嵐木閒看,一邊用食指逗弄睡得正熟的小豬,繼續道:
“可惜他生了大病,聽說花溪谷有奇藥,我便帶他來尋。”
嵐木閒覺得奇怪,為何自已的心突然控制不住地砰砰直跳,渾身發燙難受,甚至喘不過氣來,難不成真一語中的,被瘴氣影響了?
從沒遇到過這樣的情況,意外橫生之時,幸得遇見了這位少年。
嵐木閒拉扯了下禹汣浠的衣袖,求助道:“勞煩,我可能是被瘴氣影響了,有些發暈頭昏。”
“啊,怎麼會?”禹汣浠將小豬放在地上,扶著人躺下,手背覆上額頭,一番診斷後道:
“臉色發紅,身子發燙,脈搏跳動過快,怕是真的受影響了。那你還能動嗎?”
曦上羽抬了抬胳膊,呼吸愈加急促。
禹汣浠冷靜道:“可回去的路不好走,我也背不動你。這樣吧,先給你找些藥吃,不行再出去找人相救。”
禹汣浠從藥布袋中翻出自制的清熱解毒丸,扶著嵐木閒吃下。
嵐木閒盯著陌生的面孔,只覺得心跳愈加厲害,幾乎要衝出胸膛,
“為何沒有好轉,不會真中毒了吧。”
禹汣浠被逗笑了,“你傻不傻,過一會才有效果啊,哪能這麼快。”
這麼嘲笑病人不太好,禹汣浠放輕了語調,囑託道:“這裡很危險,你一個人千萬不要亂跑,要不是遇上了我,可能你就命喪於此了。”
嵐木閒心中反駁,我都來這百八十次了,還用你教。
“對了,你家在東籬嗎?我該怎麼送你回去啊?”
感覺整個人緩過來了,嵐木閒站起身來,道:“好多了,不用你送。”
禹汣浠跟著站起,驚訝道:“啊,這麼快嗎,原來我的藥對治療瘴氣這麼有用!”
嵐木閒不敢直視禹汣浠,看一眼便心煩意亂,簡直奇了怪了,這人怕不是“瘴氣之神”。
事出反常必有妖,嵐木閒後撤三分,語氣疏離拷問:“你從何而來,為何入花溪谷?”
禹汣浠反應不過來,方才明明剛救了他,怎麼翻臉就不認人。
思索一番,便摸出了門道,此地定然是禁止外人進入,與連天的藥谷南菁一樣。
禹汣浠急霍霍掏出走前阿爹寫給楠姨的信,遞出去道:“不知此處為禁地,我有拜帖,此乃我阿爹寫給東籬族長嵐木楠的信,煩請轉交。”
嵐木閒將信將疑接下,“你找我娘?”
禹汣浠沒想到這麼巧,上前抓著嵐木閒的手一陣猛晃,
“難道你是梫哥哥!定然是了,好巧啊。我特別喜歡你的名字,見一眼便覺得親切,梫木又名馬醉木,味苦,性涼;有劇毒,乍一聽還以為不近人情,沒想到——我們真有緣分。”
嵐木閒胸口氣都不順了,偏過頭道:“嵐木梫是我弟。”
禹汣浠抓著人的手還沒放,睫毛撲簌著,“這樣啊,可你看著青澀,我便先入為主將你認作弟弟了。”
這對嵐木閒很是受用,他滿意點點頭,道:“我與嵐木梫本就一胞雙生,哥哥弟弟大差不差。對了,你還沒答我的問。”
禹汣浠不好意思地笑笑,“一高興忘了,我叫禹汣浠,久久希冀,長流善水,來自連天,是我阿爹讓我來投奔楠姨的。”
竟然是連天禹汣,難怪隨身帶藥,還敢獨自來闖花溪谷。
嵐木閒剋制著莫名的心悸反應,“原來如此,天色已晚,這裡不宜過夜,我帶你回去。”
於是禹汣浠乖乖跟著走了。
初來乍到,楠姨非常熱情地招呼自已,嵐木梫瞧稀罕物似的寶貝著,禹汣浠像被蜜漿包裹,過著神仙般的滋潤日子。
唯一奇怪的便是帶自已回來的嵐木閒,一開始還客客氣氣,時不時問候冷暖,沒過多久便開始故意避著禹汣浠,既不坐一起吃飯,老遠見了人影也躲得遠遠的。
禹汣浠只當是嵐木閒尚不習慣與外人共處一室,畢竟自已只是從天而降的不速之客。或許分走了原本專屬於他的母親與弟弟的愛,又或許是在無意間搶走了他的什麼東西,惹人不悅。
禹汣浠本想找個機會跟嵐木閒談談,可惜那哥根本不給,壓根找不著人影,禹汣浠堵了幾次才抓住人。
忙解釋道:“我只待一小段時間,會盡快離開,如果你實在不想看見我,我也可以搬出去。”
嵐木閒神色一變,“你要走?什麼時候?”
禹汣浠還未作答,嵐木閒便又急不可耐辯解:“要走就走,誰想留你。”
禹汣浠垂眸著眼,“你是我來東籬認識的第一個朋友,很抱歉打擾了你的生活,我會盡快搬出去,還你的家。”
嵐木閒似是很掙扎,終下定決心道:“別,禹汣浠,你很好,錯在我。是我不想與你待在一處。”
當晚用飯時,嵐木閒便提出要離家出去走走,“娘,此時石麥花開正好,我想去瞧瞧。”
禹汣浠停下看他。
嵐木楠筷子一頓,“可小浠這幾日打算去花溪谷採藥,你陪著採完再走吧。”
嵐木閒直截了當拒絕,“換別人吧,我不想帶。”
嵐木楠一拍桌子。
禹汣浠忙道:“哥哥挺忙的,不用麻煩,我自已去就可以。”
嵐木楠夾了塊紅燒魚放進禹汣浠碗裡,“小浠多吃點,哥哥說笑呢。”
回頭一瞪嵐木閒,“你跟我出來。”
母子倆停在庭院,嵐木楠不解道:“我就發現你小子這幾天不對勁,是不是遇見什麼事了,跟娘說說。”
嵐木閒心道沒什麼,只是似乎,不,確認,喜歡上了一個不該喜歡的人。
“沒什麼,就是嫌麻煩,有嵐木梫一個弟弟就夠了。”
嵐木楠看透不說破,“行,我也覺得那傢伙麻煩。乾脆讓他自生自滅,反正花溪谷是個什麼樣的地方你最清楚,意外橫生,他自個兒要去,出了事也怪不得我們。”
嵐木閒緊抿著唇,“他是連天的客,你會好好照顧他的。”
嵐木楠找了個臺階,隨意坐下,“那又如何,我勸了他不聽,自作孽不可活。”
“你說說還有誰對花溪谷熟悉?我沒空帶他,你也不願,不如隨意找個人,剛好都不熟,一起探探路。”
“孩子還那麼小,瘦胳膊瘦腿的,那麼陡的山崖,不知摔下去會不會落個殘廢,找誰放心呢?”
“還有,下邊毒蟲又多,他要是不小心踩到蛇了又該如何。倘若夜宿,被猛獸叼走了怎麼辦,可愁死我了。”
嵐木楠叭叭說了一大堆,留下一串長長的嘆息……
才終於等到嵐木閒開口,“我去。”
嵐木楠繼續逗兒子,“可你要去石麥看花啊,花期又短,錯過了可就沒了。”
“只三天,三天後我即刻走,誰說都沒用。”
嵐木楠嘖嘖嫌棄,自已這兒子還真是,一點不讓人省心。
於是嵐木閒“被迫”與禹汣浠再入花溪谷,陪著他收集草藥,每日擺著張臭臉,裝作十分不情願的模樣。
三日後,禹汣浠主動讓步,“楠姨說你還有大事要做,我已摸透了路線,就不耽誤哥哥了。這三日多謝,你放心去吧。”
嵐木閒站在那兒,雙手於背後緊握,“我都沒摸透你就懂了,死路上誰願意花功夫尋你。”
“不用,東籬不必負責。我已留下遺書,在屋子梳妝檯右方櫃子裡。生死不論,我若出事,你們將信件交與阿爹就行。”
嵐木閒聽的渾身不自在,“你若死的不明不白,別族將如何看待我東籬,有我護著,一絲一毫都傷不了。”
“可你不是要賞花嗎,半月後花都謝了——”
嵐木閒眼神遊移,僵硬道:“我就喜歡看落花,你管呢。”
禹汣浠看嵐木閒似有難言之隱,怕是被楠姨逼的太緊,繼續勸道:“其實你真的不必勉強,若你是怕楠姨發現,可以偷偷離開,我會幫你瞞住的。”
嵐木閒簡直氣不打一處來,“自願作陪!沒得商量!”
禹汣浠懵懵點頭。
嵐木楠偶爾瞧見兒子,都忍不住打趣兩句:“喲,讓我算算,這都第十天了,花都謝了,我兒子不會還沒走吧?還是說已經賞完回來了?”
嵐木閒一本正經:“他死纏爛打,瞧著可憐。”
“還有,花期一月,不至於全謝。”
嵐木楠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行,早去早回,不必每時每刻守著。”
嵐木閒再次不爭氣地心跳加速。
第三波採藥便發生了意外,為求銀黃,兩人守了大半個月才摸出規律,埋伏在一處灌木後等待,豈料金黃葉蛇聰慧無比,早早挖好了大坑,兩人毫無意外落入洞中。
夜幕降臨很快,包裹中所帶的食物和水都丟在了上面,兩人一身輕鬆下了陷阱,腹中空蕩蕩。
為節約體力,禹汣浠只能強迫自已入睡,又幾度因難捱的餓感醒來,折騰了一晚上。
日往月來,捱到晨光即破曉,禹汣浠迷迷糊糊睜開眼,看到了一片黑暗中溢位的絲絲光亮。
又是一天了——
禹汣浠頭昏眼花,舔了舔皸裂的嘴唇,有氣無力喚道:
“哥,讓你早些賞花你不肯,現在好了,跟我一起死在這,多不值當。”
“約定好了三日,未歸嵐木梫會帶人前來尋我們。”
“哦。”
半響禹汣浠再開口:“那你說他們能找到我們嗎?”
嵐木閒閉著眼回應:“能,範圍就這點。”
禹汣浠也閉上眼,有氣無力道:“可這樹會跑,如今不知溜到哪去了,大家會被它誤導吧。”
“…就算僥倖……我們也撐不到了”
嵐木閒沒反駁,禹汣浠說得對,他們近一日半未進水食,怕是熬不到第二夜。
禹汣浠的聲音比先前更微弱,嘴卻還在叭叭不停,“咱們也算是同生共死了,如果這次能活下來,你就別生我氣了,咱們好好相處,行嗎?”
沒給人回話的機會,禹汣浠繼續道:
“你怎麼不應啊,我都屈尊求和了……嵐木閒…閒哥…二木——你死了嗎,死這麼快嗎……只剩我一個人了……那活著也太難了。餓死太難堪了,我想撐著去死,能吃掉你嗎?”
嵐木閒有點想捂耳朵,手卻沒力氣,“閉嘴,節省體力,別死我前面。”
禹汣浠安然一笑,“沒辦法,我必然走在你前面了。”
“嵐木閒,我撐不住了,十三載過的太順,厄運終降臨。讓我用最後的身軀,去做件……神聖的事,我要……拯救你……”
。。。。。
禹汣浠將右手搭在嵐木閒胸前,道:“等我死了,你就割開我的手腕,記著……一定要是手腕,有很多血,會欻欻往外流……你便不必用力吸了……”
有氣無力地繼續補充:“還有,一定,等我死了再動手……我怕疼,怕的要死……等我嚥了氣再動手,你要把我弄疼了,我做鬼……都不放過你……”
禹汣浠斷斷續續,虛弱地往外吐字,也不知嵐木閒聽進了多少。
嵐木閒只想將一旁的人打暈,太吵,“閉嘴,血腥,嫌棄。”
禹汣浠撐著左手想坐起,覺得嵐木閒太不識好歹了:“你——你,你沒救了,不喝血我們都會死。”
“我想你好好活著……沒想拖你下水。”
嵐木閒出聲打斷,“別嚎,吵死了,都說了自願作陪,生死不論。”
誰料禹汣浠話語間突然帶著哭腔,迴光返照般一口氣說了好多,
“我不能不說啊,不說就死了,嵐木閒,你陪陪我吧,陪我說說話,我得發出一點聲音讓自已知道禹汣浠還活著……說不定已經死了,輕飄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