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長孫畏吩咐徹查孫明鏡後,陸非同再未睡過一日好覺,夜夜在衙中伴著算珠撥動的聲音而眠,以致每日清晨以為自己幻聽了。

這日也是如此,將賬目收好,陸非同熄滅屋中燃了一夜的燭火站在門前醒醒神,白日裡還有其他公務要處理。

天氣漸冷,呼吸之間可吐出團團的白氣,陸非同閉上眼睛無意識地吐納清晨的新鮮空氣,雙手揣在官服裡。

“陸大人?”曹桑桑在集市上買了些羊湯、胡餅來,遠遠瞧著她要倒的樣子,幾步過來,“你們這陣子也太操勞了,日夜連著轉不停,身子如何吃得消?”

陸非同方才險些載到在地,扶著額頭笑道:“也不過再熬上十天半月,算不得什麼。”

“那我們手裡的賬目了查的出什麼紕漏?”曹桑桑將人推進去,開啟食盒,擺好熱騰騰的羊肉湯和胡餅,遞給她碗筷後坐到一旁。

陸非同無奈搖頭:“賬目上瞧不出。”

“那麼說戶部、兵部連帶支度使那邊兒著都有人沾染其中、代孫明鏡遮掩?”

陸非同不說話,無異於預設了,曹桑桑不安地扣著自己食指的指甲:“那到時揭發出來,戶、兵二部以及支度使都應當問責,這樣大的事情革職是輕,許是要殺頭啊?”

陸非同豪飲一口羊肉湯,心肺暖了大半,對於曹桑桑的問題不置可否:“誰知道呢?涉案的必然是逃不了,但兵、戶兩處的尚書、侍郎難道沒有失察之職?若是追根究底只怕是這二部要徹底換一次血,屆時誰又補誰的缺?”

“陸大人思慮果比桑桑周到許多。”曹桑桑笑道。

陸非同與嵇霰二位行官在府中只居於長孫畏之下,也是時常面聖秉事的人,自然要學會揣測聖意。

只拿孫明鏡一事而言,聖上對孫家不滿已久,孫家小輩自持太后與軍中勢力一再胡作非為實乃小食,可十餘萬鬼役軍駐守邊疆致使西南百姓人人頌平南侯、不讚聖治,如何不叫聖上忌憚,可平南侯一族終究是太后母族。

國事、家事如今混為一談,本朝又是以孝治國,就算聖上心中早有打算,也不可在群臣面前直言不諱。

太后,聖上親母也,誅其母族、絕她依靠,為不孝。孫家,三代良臣也,為一豎子遷怒滿門,為不義。帝王不孝不義,天下詬病,不談生前為文士口誅筆伐,身後也要叫後人唾棄。

如此,他們這些慣會察言觀色的臣子便要做那個窮追不捨、謀害忠良的“佞臣”以全皇帝的孝義名節。

一碗羊湯見底,身上寒涼被驅走大半,陸非同突然想起昨日在長孫畏面前的談話,沒頭沒尾地問到:“子挽近日如何?”

“大人不提我們也就如是囫圇過去了,”曹桑桑正色道,“我已叮囑過她切莫妄言,免得尊首怪罪。”

現支度使張久寧與錦王交好,他又是孫家的旁支,若是有心引導,大可將孫明鏡貪汙一事引到錦王身上。

“尊首與太子是何關係與我們無關,我們這等人求的唯有長久,所以只能做純臣,能自保便足矣了。”

“陸大人不免太過妄自菲薄了。”

陸非同聽言,自嘲一笑,眉間紅痣好似又深幾分:“本就是隨時可棄之如敝履的小人物。無論是誰在那高位,我等皆是如此命途。值得為了那些無心的人捨命去爭?眼前不就有先例。”

談及此處,曹桑桑不免也有些唏噓,恭敬順從地稱是。

陸非同用完早膳後,曹桑桑收拾好食盒叫人送回集上,估摸著長孫畏快到了便至門前等候。

今日,長孫畏依舊是帶著徐越卿來府衙,曹桑桑端正地向二人行禮問安:“長孫大人、徐姑娘早。”接過徐越卿手中裝著公文的書囊。

“曹大人早。”

曹桑桑受寵若驚,笑道:“徐姑娘不必如此稱呼,叫我曹桑桑即可。”

“她無官無爵,如何稱呼不得?”長孫畏在二人前面行走,將二人間對話聽得齊全。

曹桑桑問到:“現徐姑娘在府中做事,日後也是要任職的,倒不如現在恭敬些。”

“她不會在執明府中領任何職務,”長孫畏解釋道,“卿卿,你還是去非同處,若是她要出門必跟隨她左右。”

“是。”

曹桑桑見徐越卿毫無芥蒂地走遠,回首一看長孫畏也走出一段距離,小跑著跟上:“尊首,徐姑娘所做也是執明府中武職,如何能不定職?說來該是同趙縣主一樣才是。”

“趙昭的職位是聖上為安撫趙將軍特意設定的,空職閒缺罷了,不然你又為何稱其‘趙縣主’,不稱其官職?說來這樣紈絝的行徑還是入不了眼。”長孫畏心如明鏡,正是如此,她才與眾人一樣應試入府,此後也是憑本事步步高昇,“她亦是如此,若是真想在府中謀個一官半職那就依照規矩等候科考。”

“下官言多必失,還請尊首恕罪。”

長孫畏並非指責,不過府中如今因徐越卿人心浮動,她需平定平定,言辭自然嚴厲些:“桑桑,府中諸位如何掙脫泥潭、步步掙到如此境地,我是心知肚明,只因我亦是如此。為你我心中道義,我斷不會僅憑她與我是姑侄便逾越規矩安排她入府。”

“尊首”曹桑桑鼻頭酸澀,眼眶一熱便要滾下淚來。

長孫畏回顧,有些驚異,忽而又笑:“再聰明也不過是個孩子。”

徐越卿憑昨日記憶到陸非同辦公之所,敲門而入。

陸非同正在替何家些狀紙,赭紅官服袖子撈起露出半截雪白的臂膀,只抬一眼又低下頭去:“徐姑娘稍候,我快寫完了。”

“大人莫急。”

與和慈的長相併不相同,陸非同撰寫文書時極瀟灑自如,揮毫潑墨如雲遊走暢然,恣意唯野鶴可比擬。

不過片刻,陸非同擱筆,抖幹墨汁後遞給徐越卿:“瞧瞧。”

徐越卿並不懂文章批評、字句斟酌,可陸非同這一張紙猶如千斤,似將何家所經所歷的血淚苦痛都道盡了,言辭極盡淒厲,叫人恨不能活剮了孫明鏡。

“好文章。”

陸非同接過,從頭至尾再看一遍,待墨跡徹底幹後收起:“只待來日了。”

“這些東西比之軍餉都是微毫,大人又何必辛苦奔走?”

陸非同生得白皙,眼下烏青,不用問也知是近日太過勞累所致。既是帶著人查驗賬目又需收集那些被孫明鏡所害之人的證詞,她如何能有時間休息。

“軍餉事大,可這些亦非小事。民怨民怒積少成多,日後就算有人替孫明鏡求情,這一份份都是證據。”

近日,長孫畏體恤陸非同勞累所以有些事情便自己處理了,陸非同尚能喘口氣,便請徐越卿坐下說會兒話。

“昨日趙昭著實多有冒犯。”

“無妨。”

“不過,她問的亦是我想問的,徐姑娘到京中也許久了,姑娘入府的時機倒實在是巧,我實不知你是否真的只為得罪了你的孫明鏡還是借這個由頭另為其他目的。”銳利的眼神直射徐越卿,似把她一片片切開來細究、探查。

徐越卿毫無怯意,反問:“陸大人以為呢?”

陸非同似笑非笑,徐越卿與錦王之間不睦是人盡皆知,可當日她進宮覆命遇徐越卿與李犀對面而語並非傳聞中那樣勢如水火,可魏釗被斬後數日,曾與聖上明言不願入府侍奉的徐越卿又任長孫畏呼來喝去?分別多年且只是沾親帶故的姑侄關係能夠親厚到徐越卿聽憑長孫畏擺佈實在言過其實。

比起所謂血濃於水,陸非同更加願意信徐越卿起初回京都便是為了了結私仇私怨,魏釗雖身死可罪魁禍首仍做他的瀟灑親王。

“好風憑藉力。”

執明府裡歷練久了的都是人精,長孫畏是、陸非同更是,徐越卿也並未打算隱藏:“那大人呢,又想憑藉太子這陣風謀求什麼?”

“姑娘過慮,我等是無根的浮萍,亂流之中能得以自保便是上天垂憐。”

“大人莫要妄自菲薄,只不過趙姑娘昨日說的不錯,以您之才居六品實在屈才。”

“官制如此,我等能為之奈何?”陸非同抬手摸了把桌子上涼透的茶壺,作勢要起身,可連日勞累叫她頭昏眼花。

徐越卿將人扶住,從她手中奪下茶壺:“我去吧。”

方才一番交談,陸非同半遮半掩並未將底細透明,徐越卿也猜中幾分,這位陸大人並非毫不在意日後坐在那名堂上的人是誰,若是在太子與錦王之間擇主,陸非同必然選的是太子李籌,原因無他,只因長孫畏。

若只為權勢,試問天下女子又有誰的地位高過皇后?以長孫畏、長孫家未必不能扶持著太子穩穩當當、順順利利地登上帝位,可長孫畏頂著族中壓迫寧退婚也不願做東宮太子妃,想必也不會只甘心這五品的執明府尊首的位置。

李籌登基,與他有情的長孫畏又當如何名正言順地獎賞?若是封一個有名無權的虛位,長孫畏又如何能同意,只怕單為了長孫,李籌也必要改制,如此執明府一眾皆可有所得益。

這些不過是徐越卿猜測,她也並不關心,只片刻便將這些事情拋諸腦後,傍晚將陸非同安全送到官舍便回去了。

今晨,堆雲將早前就該送出去的結交之禮送到吳朝手中,現才來報:“小公子看了很是喜歡,還說要來謝,我想著姑娘大約還在府中便讓他晚些時候過來。大人赴仇大人、符夫人的宴請去了,姑娘晚上可有什麼想吃的?”

徐越卿早已忘了這回事,道:“我以為早送過去了。”

堆雲推脫是工匠的緣故遲了些,徐越卿也不追根究底:“無妨,到他手中即可。”

今日除卻與陸非同交談幾句外再無他事,回到月溶小院的徐越卿正打算練些時候劍,可看到院內石桌上漂浮氤氳著溫煙的茶盞,停住了腳步。

一直緊隨在後的堆雲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小院,將院門合上,留待足夠的時間交由理應促膝長談的二人。

不必細想,徐越卿也知來者究竟是何人,輕撩袍角坐下,將茶杯擺放在自己對面,耐心、默然地等她現身。

這幾日,徐越卿思索良多,她對吳凝、長孫畏的遭際感到不平、不忿並非完全因自己與她們之間的交情,更是因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躲在屋內的吳凝竊竊地踱步到門邊,倚門注視那不過雙十年紀的年輕女子,女子的面龐算不得十分美麗,可她的面龐猶如玉石,鼻尖的痣只是無傷大雅的瑕疵。可徐越卿這塊玉石仍是完整的,而自己已經碎得無法再拼湊。

吳凝摘下遮掩疤痕的帷幔,走近:“徐姑娘久等。”

“是我叫你和小姑姑久等了。”徐越卿抬手請她坐下,目光沉緩而堅定地凝視著她臉上早已結痂的疤痕,醞釀良久的問候到嘴邊艱澀難以開口,隨意答的話卻總是泥中隱刺。

吳凝似知道她想問什麼,緩緩將帷帽放在一旁,只是牽著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面頰上,笑道:“這張臉笑起來並不好看我心知肚明,可我總不能哭一輩子吧。之前兩次都是匆匆一面,你可曾細細數過我臉上有多少道這樣的疤?”

被利刃割開再次生長出的皮肉沉澱著昏暗陰沉,只若即若離的一點觸碰,徐越卿好似身臨其境地領會過被利刃割開體膚又癒合生長的疼癢,眼瞳一轉,眼前當即結了一層霧氣。

“十六道,我恰是十六歲被送到錦王身邊的,他一時興起恩賜我離開王府時叫我一起帶走的大禮,李犀當真是憐惜我,臉上有這麼多,身上是否也只有這些?你要看看嗎,看看他在我身上到底刺了哪些東西、揮過多少次鞭子?”說著,吳凝起身就要在院中解衣寬頻,沒有一絲猶豫、羞怯,像是做慣了。

徐越卿生怕自己後悔,顫抖著伸出手製止,咬著牙搖頭。

徐家落難的訊息傳到山上時,徐越卿甚至有些暢快,她甚至悔恨過不曾親眼見識過徐巍頹敗離京的場面,她卻從未想過有人會因同一場人禍而落到如此境地,恍惚間她竟然覺得自己肆無忌憚恥笑的是遭受種種不公、不幸的吳凝,歡愉的、醜惡的面目叫自己作嘔。

吳凝放下欲擦去徐越卿臉上淚珠的手掌,半晌才擠出一個苦澀的笑,幽幽嘆息:“這些都不是你做的,不必太過傷心。要是你不下山該多好啊。”

冷眼看著徐越卿難以自抑的悲慟,吳凝漸冷靜、漸清明,自己不過是未逃脫的徐越卿,而徐越卿不過是幸能逃脫的自己,談不上誰憐憫誰、誰哀嘆誰,不過是物傷其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