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聲春雷、幾場春雨過後,京中異常悶熱,與天氣一般焦灼不已的還有朝中曾與孫家勾連的官員們。
原支度使張久寧被執明府關押幾個月,孫明鏡貪汙、孫諼包庇一案不了了之之後被放出府中,府中不知情的大人們憤憤不平,誰料想竟自縊而亡,死前在桌案上留下一封陳情書信表明自己受孫明鏡陰魂糾纏不得已說出與他同謀軍餉,不日便被抄家,京兆尹竟從中查封出三四箱子的白銀,以及一些珍貴不已的玉器、珊瑚。
柳毅清點時,看到快有半人高、枝格交錯的赤色樹狀珊瑚,不住感嘆:“怪道張久寧喜愛珊瑚,果真漂亮。”說著還伸手覆在其上不捨地摸索兩下。
張久寧死前留下的書信不曾公佈,涉案的官員皆惶惶不可終日,生怕他供出為其大行方便的名錄,不過聖上以及吏部乃至執明府遲遲沒有動靜,還未等這些人放下心來,京中又出了一連串的奇案。
五六個京中叫得上名號的官員突然平白無故的死了,死因各異,有病死的,有掉下池塘當日無礙、第二日再也醒不過來的,更有甚者無緣無故帶著全家吊在自家堂屋橫樑上的一時間京中人人自危。
這些人死的蹊蹺,自然有人揣著一肚子猶疑不敢講,可偏生查不出什麼,主理京中大小案件的柳毅惴惴不安,命仵作再三查驗這些人的屍首,看是否有可疑之處,結果還是一籌莫展。
幾起事關朝廷命官的案件久久懸而不決,聖上非但不曾過問,只叫柳毅早早將人安葬了以慰陰魂。自此,柳毅便篤定了猜測,草草結案,不再過問。
不知內裡的百姓以為京中鬧鬼,燥熱的夏季紛紛燒紙、燒香起來,趙昭出門便被這些刺鼻的味道燻得鼻子泛酸,直至進了執明府方好些,這才將捂住口鼻的帕子拿下來:“也不知何時才能消停呢。”
與碰上的女官盡數打過招呼,趙昭推門進入慧思閣,撲面而來一陣冷風,心情自然舒適不少:“老師,卿卿也在啊。”
不等她看清,陸非同便掩蓋一樣將書桌上的冊子合起來:“這些尋常也用不著,放最上面吧。”
徐越卿“嗯”一聲,扯過身旁的帛布將三四卷竹簡包裹嚴實,走到陸非同指的架子,狀似隨手一扔,可卻結結實實坐在了約莫三人高的書格頂端,掀起一陣灰塵。
趙昭眼神在二人中間來回,試圖看出零星端倪,無果後才慢悠悠走到二人跟前:“近來邪門的很,又不是七月半,倒像是有鬼從低頭爬上來追魂索命了。”
“君子敬鬼神而遠之。”
徐越卿不再陪著這師徒兩個打口角官司,拱手後便要告辭,卻被趙昭飛到跟前攔住:“卿卿走這麼快是做什麼?又不是什麼鬼神,白日裡見不得人。”
半是玩笑半試探的問話刺得陸非同有些不悅,抬眼呵斥:“你是從哪裡學的禮數?”
“我先告退了。”徐越卿也不願再過多糾纏,繞過梗著脖子、不肯服軟的趙昭便離去了。
原本只是懷疑的趙昭更為確定心中所想,悶聲將門給關上,徹底隔絕外面炙熱的日光,走到陸非同面前,低頭跪坐一邊。
陸非同也不是沒脾氣的泥人,不顧一旁沉默不安、眼眶慢慢變紅的趙昭,雙唇緊抿伏案處理公文,不時瞥到被仍在積灰書格上的帛巾包袱。
外頭日頭漸漸高,清晨屋裡難得的涼爽也被驅散,陸非同腦門上全是細密的汗水,隨手抄起一旁隨手放置的蒲扇搖兩下又放下。
坐在陸非同右側的趙昭偏要坐直身子去夠扇子,傾身時遮住她面前一片光亮,後又像無知無覺地為老師扇風,陸非同深深看她一眼又別過頭去。
此後師徒倆心照不宣地再沒提起今日的爭執,可二人卻又心知肚明那些慘案無一不是徐越卿的手筆,至於那些案牘便是方便日後記錄、查閱以及呈遞與皇上的記錄。
陸非同從長孫畏口中得知這些官員全數交由徐越卿處理時也驚愕不已,長孫畏只道:“聖意豈是你我可以揣度的,盡數叫她去做便是。”
“可是,尊首,其中可是有滅門的旨意,罪不及父母,禍不及妻兒,那些人可是無辜的,下獄也總好過這般……”
“非同,這些人只能死在卿卿手裡。”
十幾條人命匆匆葬送於漠然的隻言片語。
陸非同不知該如何同徐越卿說,好在徐越卿也沒有多問,名單到手後不多日便聽聞一件件“喜訊”,直至昨日,名單上再無一人存活,徐越卿這才到陸非同處覆命。
名錄上多數人的死訊已傳來,陸非同望著薄薄的紙張,手中筆猶如千斤重,遲遲不落,直至墨點洇透才將人名一個個劃去:“全都處理了?”
“有幾個尚未為人發現,大人不日便可得到訊息。”
得到答覆後,陸非同微微一滯,連帶著筆端都震顫了一下:“好,我會稟明尊首大人,徐姑娘果真不負所托。”
“多謝大人。”
陸非同苦笑:“應該是我們謝姑娘才是,姑娘平白擔了我們的業障。”她雖是文臣但手中也攥著幾條人命,髒的、臭的、爛的,總歸是罪有應得,徐越卿手中有多少是無辜之人又有多少隻是為考驗她而喪命的,陸非同已然不敢想,所能不過也只是言不由衷的謝罷了。
徐越卿抬眼,輕描淡寫:“要殺他們的又不是你我,誰要我殺,業障就是誰的,自然輪不到我,更別說大人了。”
寸寸冷意順著徐越卿的目光鑽進心裡,陸非同莫名其妙打了個寒顫,她忽而明白趙昭所說的徐越卿的可怖從不在於她殺人的手段如何狠辣、凌厲。
不曾、不敢出現的想法在向來以人臣自居的陸非同心中紮根,寒意徹骨到她出現了被火灼燒的炙熱幻覺,她急於訓斥面前過於置身於外的女子,可話到嘴邊卻又無法反駁,滿朝文武誰人不是那人的棋子,更何況是自己這等人,悲慼瞬時衝上心頭。
恰此時,趙昭推門而入,那些本不該宣之於口的想法自然也永不見天日。
徐越卿不知陸非同內心萬千波瀾,抬手告退後被趙昭攔下,得陸非同解困後方才出了門。
瞬間熱浪滾滾襲來,空氣都稀薄了幾分,徐越卿不得已貼著廊下少有的陰暗行走,廊上廊下忙碌的女官對著她一一點頭以示招呼。
演武場後的那棵老玉蘭幾近成為徐越卿無人不知的藏身之地,裴灼頂著大太陽、在蟬鳴起伏中喊道:“徐姑娘!”
碧綠的葉子中間探出一張面容,無甚風月情思的裴灼當即懷疑為何總有以花喻人的詩句,即便徐越卿面白勝玉蘭,卻無關乎美。
“徐姑娘,嵇行官請了幾位小友來參觀,問你要不要同去。”
“小友?”
裴灼解釋道:“是,說來府中離職的前輩們從文從武的都有,但數量上武官鮮少,去潯西並未折損一人實屬難得,所以為緩解府中這般情形,有些前輩即便是離開了也要家中女兒學些武藝。嵇霰嵇行官得閒了也會請這些孩子來參觀府中。”
長孫畏、陸非同等人都或多或少與徐越卿說過府中文武失衡的問題,可惜一直沒有解決之道,即便是府中另闢的學堂也以教學經義、治事為主,武藝上落得無人可教、無人可繼的局面。
徐越卿起了些興致,便從攥著樹枝一路滑到裴灼面前,與她同去。
裴灼替她摘下落在後頸上的樹葉:“想不到徐姑娘和我們這些皮猴子一樣在師門裡也是慣愛窩在樹上的。練功練不好,我師父不僅要我抄寫門規還要受戒尺,所以我老躲在樹上,師父知道後,罰得更狠了。”
潯西一行叫她真切見識了江湖中年輕子弟中早負盛名的徐越卿,心中不禁暗自比較卻又不住生出傾佩來,只可惜上元那夜激戰不曾見識過,暗含這般複雜的心思,裴灼對徐越卿格外不一般。
說著模仿起她師父的模樣,沉著聲音、虛做手握拂塵姿態,端是老成:“裴灼,你屢教不改竟然還敢逃?再由你任性是再不能了,門規抄寫翻倍,戒尺也翻倍,阿杳,你來執刑,打左手,膽敢包庇,連你也罰。”
“阿杳是我師姐,師父雖這樣說了,但師姐還算手下留情,不過我手腫了好幾天,槍都拿不住,可疼了。”
許是相似的經歷,徐越卿聽來,心生幾分感懷:“你想你師父師姐了。”
裴灼渾然醒悟,而後笑道:“我師父仙逝了,師姐雖不贊成我進執明府,不過總會託人帶些東西來,或是書信或是山上的果子做的脯子。”
因境遇相似,裴灼與徐越卿又親近幾分,一路上相談甚歡,直至嵇霰處。
年紀各異的女娃娃們站在廊下陰影中,徐越卿一數竟有十餘個,最大的只到她胸口,更別提那三四歲咿呀學語的了。
其中幾個是這些年常來的,與嵇霰打過招呼後便各自領著三四個頭一次或是少來的,一時間倒誰也不冷落誰,談談笑笑,甚至和睦。
嵇霰雖不常與孩童打交道,可性情爽朗、處事周全,給孩子們安排了些飲子、點心,又有裴灼這樣心性熱烈的幫襯著,孩子們倒也開心。
孩子們跟隨嵇霰在府中參觀,不時見到練功的女官們,不時駐足、拍手稱讚。某個小女兒忽而扯著一旁裴灼的袖子,仰著腦袋不知說些什麼,裴灼蹲下身子,含笑摸摸她的發頂,扎著雙髻的小腦袋歪歪隨後有是甜甜一笑。
傍晚時分,這些孩子為家中派了車馬來接,或有僕從或有父兄,唯獨不見母親身影,嵇霰特意請了陸非同一道送行,這場面雖非正經交際場面,勝在尚有孩子在、溫情十足,嵇霰、陸非同雙雙表明對舊友的思念之情,無事的女官也攜伴來別。
徐越卿既無舊友也不善交際,身在其中只覺難言,曾為同僚的女子們甚至需要男人在其中傳遞訊息,心意與期冀全然傾注在與舊友相似卻截然不同的幾歲女童身上,也不知此生再無相見之日了。
裴灼同儕幾乎都在府中,自然也參與不進其中,同徐越卿站得不遠處:“這便是不平。”
徐越卿望向她一眼,待她解釋。
“府前車架以及乘車而來的人。”裴灼不願具體點破,可真相昭然若揭。
權勢大小、貧富差距、男女之別
裴灼所見也是徐越卿所見,徐越卿所見自然也是陸非同、嵇霰所見。徐越卿瞟了眼身邊神色冷淡、不知所思的裴灼,目光再次聚焦於那些人身上,陸非同長袖善舞實屬尋常,嵇霰滿含笑意得賠笑著實讓她有些震驚,二人不住誇讚著男人們的女兒們是何等的知禮守節、天賦異稟,最後全是:“果然與她孃親一樣,府中正缺這樣的人才。”
即便是今日一直沒有露面的長孫畏趕在最後時節也來相送,慈愛地牽著某個孩童柔軟稚嫩的小手,明言很是期待明年再次見到這些孩子,也望這些父親不吝傳授些教子之道。
待人都散去後,陸非同與嵇霰這才露出微不可查的疲倦與苦澀,目送長孫畏回到自己辦公之所,不乏可惜與可憐地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