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春後,京中宴飲比冬日更多,鶯飛草長、明媚盎然,接連有幾戶人家辦起了馬球會,貓在宅門裡一整個冬日的姑娘小子們皆出門來赴宴,自然,贏了馬球、摘了彩頭的也博得了好名。
執明府中的大人們閒時也會參加這樣的集會,不過也有其他方式消遣遊戲。
郊外有一處草場,本屬先帝所出、聖上親姊慶陽長公主,公主薨後,其子王牧繼承,王牧性閒散、嗜射獵,尋常人進來不得,即便是王孫也需遞過帖子、徵得同意方可進入,不過王牧早年受過執明府恩情,對府中人很是敬服,對府中人多有優待,提前知會一聲便可入內。
今歲伊始就忙得不可開交,自潯西回京之後嵇霰方才有時間去郊外草場跑馬、放風,自然不只是她,長孫畏、陸非同、曹桑桑、林禕也在。
曹桑桑入府之前只坐過牛車、驢車,從未騎過馬,入府之後因公務所需,在馬上也能自然而處了,不過並不似嵇霰那樣馬術精湛罷了。
又過一處窪地,積水被飛奔的馬蹄濺起。馬背上窄袖短衫的女子手拽韁繩,不住催促身下馬兒疾馳:“快些!咱們可是說好的,只要我贏了,今日就請尊首大人請我們吃酒!”
起初緊緊跟在嵇霰後面的幾人漸漸落後,明知比試不過,卻是陪著嵇霰胡鬧了一通,陸續到終點後,落在最後的陸非同下馬,舒緩著過快的心跳,喘著粗氣,笑罵:“好你個嵇霰,瘋掉了不成?”
嵇霰也自江湖中來,雖不比徐越卿乖張,也是野性難馴,跑馬也是不顧生死,一味撒歡:“許久不曾這樣過了,快活得很。”入府之前的張揚性情並未改變半分。
“怎麼,感情你是走到潯西又一路走回來的?”陸非同絲毫不給好友情面,撫著心口,“從前也瘋,現如今更不得了了。”
誠如陸非同所言,嵇霰並非心思敏感,多年府中生活也將她搓磨得幾近麻木,因而潯西之行伊始她不曾有過感慨,回來後如往常設壇祭奠而已,孫家遺孤進京之後反倒一反常態:“尊首,你說孫明鏡的那個孩子會如何?”
潯西的長官派人日夜兼程將孫家遺孤送入京城,聖上感念他可憐,遂讓那尚在襁褓中的嬰孩兒襲了他祖父的爵位,現如今正養在太后宮中。
幼童無辜,本不該受這樣的苦楚,誰人見了、聽了不道一聲可憐,就算是嵇霰也生出許多本不該的嘆惜來。
“至少,太后在一日,那孩子就能活一日。”防民之口,勝於防川,現如今民間流言蜚語,紛紛揣測孫家滅門慘案並不簡單,為撫人心、為太后安心,孫家那小孩仍有些許活頭,只看聖上留他到幾時了。
曹桑桑道:“若那孩子從來不知自己的身世,也無除太后的勢利可依仗,自始便是個無足輕重之人呢?”
“聖上眼裡,他終究是一根刺。”陸非同氣是緩過來了,可心上如墜巨石,片刻不得喘息。
嵇霰親眼所見孫諼殺妻後自裁,分毫不曾抵抗,她實在難以想象這樣血性的人會對聖上不利。
再惋惜也無濟於事,長孫畏不想見幾人愁雲慘淡,遂另起話題,問起下月的科考擢選事宜。
與男子科考相似,女子考執明府也是每三年一次,科考二月春闈、四月放榜,而入府擢選需第二年五月上旬才開始。長孫畏近年放權,擢選這類事務一應又陸非同等處理,所以並不知曉進度如何。
“禮部的題我們商討過,未免洩露,並不在那些題目當中抽取,由老師定題,隨後批閱事宜一如往年即可。不過有件事情仍需與尊首稟明,今年的人數比之往年大大減少。”
“每年參與擢選的人數往往不定,無甚。”
“尊首,這些我還是知道的,上次參加會試的足有兩千人,可今年卻是不足一千,其間還包括各地富商以及府中資助的棄嬰。”女子參與會試之者少之又少,往年計算數目是不足男子五一,今年春闈九千餘人,對比下來實在慘淡,“二十年間的閏年圖我翻過,有所記錄的男女相差太多,再加上棄嬰塔裡的才堪堪六四而分。”
世道艱難,連託生都是有講究的,其中總是女兒更苦些,若是投身在富庶之家尚有可能平安長大,若是貧些的,父母疼愛、養在身邊最是幸福,不然或像梁溢被賣,再不濟便是父母在女孩還小之際便扔進棄嬰塔裡聽天由命,最可恨的是父母無能且心狠,直接溺死、掐死的也不在少數。
“前些年,老師執掌府中時曾向聖上進言,欲將棄、殘、殺嬰童列入律法之內,又不了了之。”陸非同接著道,“江南幾家富戶出錢出人修繕棄嬰塔,結果將孩子扔在那處的更多了,多數還是女嬰。”
“這些年來棄嬰總數連番增加,連帶男嬰也是如此。”
癥結所在,幾人心照不宣,苛捐雜稅猛於虎,當今聖上又不比高祖行無為而治,這十年賦稅頻加,就算是歲歲大穰,賣兒鬻女的情況時有發生,更何況老百姓多是靠天吃飯。
草場視野開闊,目之所及草披萬頃,遠處天幕碧如水洗,長孫畏卻唯有喟嘆而已。當今聖上生性多疑,即便是身邊近侍、枕邊妃嬪都難以進言,生恐捲進黨爭以及受奪嫡波折,因長孫畏與李籌之間,執明府也並未倖免。
為履諾,長孫畏請自己幾位僚屬隨自己一道去張愚平日所在的酒館裡飲酒,誰知竟未碰見,問了店小二才知她如今時常去什麼學堂:“張先生不最厭惡哭哭啼啼、呆頭呆腦的小孩兒了嗎,怎麼做先生去了?”也不追問,讓幾人隨意坐,自己先去招呼客人隨後就到。
長孫畏幾人倒是知曉張愚如今常去府中設立的女子學堂講授,皆以為是一時興起,想來學堂中正有幾個八九歲的孩子,心中瞭然,喝酒暢談一番後請小二告知張愚她們曾來過即可。
酒肆裡笑談聲漸遠,朗朗書聲入耳又模糊,坐在書塾最後一排旁聽的張愚從夢中驚醒,朦朧中抬眼,眼前毫無人影,已西斜的日光透過窗子射進來,鋪在袖上,生出幾分溫意。
“老師醒了?”身後的門被開啟,飯菜香味撲面而來,女人側身進來,矮身將茶盞放在張愚面前,“正好留下用飯吧。”直起身子是,略有些粗壯的身子擋住張愚面前的日光。
茶水晾得溫度正適宜,張愚潤喉過後,嗓子才好些,扶著書桌起身,還未站定,頭暈眼花得幾欲倒下,幸而女人又扶了一把。
“年紀大了,不太中用了。”張愚按著腦袋自嘲。
“老師平日裡少喝些酒、將養將養身子,這才是長久之道,這樣糟踐,老了可是要遭罪的,”待張愚站定,女子摸索著大拇指指腹以及中指側端的老繭,忍不住勸了兩句,嘴上一邊說,腳下也閒不住地在屋內來回,說話的功夫就將屋內四面的窗戶都闔上了,“我曉得老師不愛聽這些,但您也將就著聽吧。”
張愚聞言,笑道:“你不過三十出頭,老成得很。”
女子端起茶杯,領著張愚一道去吃飯,頭上泛白的頭巾裹著斑斑白髮,日光填不滿兩頰、眼尾的褶皺,釵荊裙布,太過樸素,誰還能看得見當年風光?
飯後,女子簡單收拾好碗筷後回到前廳,張愚並未如前幾日一般用完晚飯就走,而是在廊下逗弄著自己十歲的兒子,四十來歲的人捏著小孩兒的長生辮:“你母親實在辛勞,你膽敢一絲不孝敬她,我肯定把你屁股打爛。”
小男孩兒時刻謹記母親的告誡,這位張大人是最有學問的,她又是母親的老師,不敢不尊重,不過被揪住小辮子總有些脾氣,赤紅著臉反駁:“我最愛母親,肯定不會惹她生氣,你放開我!母親!”
女子旋即笑開了,眼角細紋也更深,走近了將兒子從老師手裡解救出來:“虎兒,你先去讀書吧。”
張愚朝著小兒揮揮手,直到他拐彎進房才停:“原來小孩兒也這般有意思。”
女子不願對此說再多:“老師喜歡清閒,這幾日天天來學堂教授是好事,不過若有一日不來了只怕那些小孩兒會念之思之,那樣也太過可憐了些。”她好容易得了幾年清靜,總不想與府中、朝中牽扯太多。
“你這話也太過拐彎抹角了些,”張愚被點破也只是笑笑,挽著雙臂道:“曲紓,這些年我因自己的緣故總不能時時看顧你們,出府後你先有了這個孩子又一個人操持著義學,總歸是辛苦的。”
曲紓不言,張愚的話不過是客套而已,且不說朝中命令禁止辭官的執明府女官間有所往來,更何況各人有各人的苦楚,自己過得如何與老師並無關係,也無需張愚的扶助。
月上枝頭,春夜裡的風吹拂著小院裡的竹枝,竹葉搖曳婆娑,鄰里夜間用飯的歡笑聲繞過圍牆,這便是尋常人家的喜樂生活。
即便曲紓連場面話也不肯說,張愚也並未展現出不悅,倚著欄杆細細體味著一牆之隔的天倫之樂,母親笑罵孩子挑食的言語都透著幾分無奈的縱容,心中隱隱生出幾分悵然,不加掩飾,愁態竟也爬上眉頭。
雖是同長孫畏、陸非同等人一樣喚自己為“老師”,曲紓卻算不得張愚在職時看重的學生,與機敏聰慧的陸非同和符蘭、家事顯赫的長孫畏相比,曲紓在府中那些年太過平庸,公事處理與人情往來上都說不上多麼卓越,以至於張愚對她也不過平平,甚至得知曲紓因有孕而辭官時都有些震驚,卻也未有太多苛責便放了人去。
不過也正是如此平平之人在出府後卻叫人另眼相待。
曲紓開口打破老師不合時宜胡亂紛飛的思緒:“猶記得進府的第一日,老師站在慧思閣前對我們的囑咐,現在想來不僅是我們這些當學生的,即便是老師都並未恪守當初的誓言。”
張愚日日沉溺酒肆,往事早就拋諸腦後,今夜被又一被勾起,頗有些恍如隔日之感,失笑道:“的確是。”
“所以,恕我不能如老師所願。”話已至此,曲紓已將自己心跡表明清楚。
張愚無言走後,曲紓將乘著待洗碗筷的木盆端到水井旁,舀起桶裡的涼水,刺骨的寒浸潤著碗筷和在她粗糙的手。
從始至終,曲紓的頭都低低伏著,從書房出來的小虎看著母親像是要將木盆盯穿的決然目光,根本無法察覺到她的異樣,點滴的水落在被水稀釋過的米粒裡泛起陣陣漣漪,這是她在清貧且庸碌生活中唯一能夠迴避、喘息的機會。
自周筠從徐家雙生子處得知徐越卿進徐府拜見過母親但始終不親切後,她總想著如何才能促使徐家姐妹親近些。
周頤並非有意奚落自家妹妹,不過也表明徐越卿與徐家這般已是難得,再多便是苛求:“我雖不知徐越卿為何突然與徐家走那麼近,但絕非是因他們之間矛盾冰消瓦解。”
“這般豈不是更好?”
周頤驟然失笑,周筠只想著她與徐家姐姐妹妹的同為好友卻為甚想徐越卿突然轉性是什麼緣故,思索來去無非是一個“利”字,至於這裡頭除了徐越卿本人外還與誰便不得而知了:“你真是光長年紀不長記性,上元節的事情是全然忘記了?”
憶起上元情形,周筠也不覺著怕,當日她倉促被推上馬車,連同追殺自己一行人的模樣都沒有看清楚,其他也有意隱瞞後事,她大概也能猜測個七八分:“可孫家不是全都”
周頤不再言他,書冊瞧瞧桌面,眼神難得凌厲幾分,示意周筠此事不可再議論。坐在一旁的周復始終一言不發,周筠為兄長的話疑惑不已,眼角瞟著她四哥。
周復捧著書也只是搖頭,妹妹與徐姑娘是閨中密友,自然不必為這些陰謀陽謀所累,長兄不阻攔也該是成全幼妹的一份赤誠,自己也該成全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