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五、春喜上次登門雖比徐巍的人強些,進了門,但沒說上幾句便被嗆聲得啞口無言,今日伴著小主子登門拜訪,昂頭見徐越卿那面目,青天白日之下竟覺得有些森冷,心中叫苦不迭,當初便不該自行領了這等苦差事,還以為能多得些上前,只怕是有命掙、沒命花。

往日不想見只需將人攔在門外即可,為今卻是不能夠了。徐越卿站在門廊上,不看幾人臉色,轉身而走:“進來吧,梁婆婆看茶。”

廊下的雙生子對視一眼便跟著她一道進了門去,至前廳,徐越卿端坐在主位之上,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兩個看上去不過十二三歲的女孩兒,眉若彎月、眸似秋水、身若蒲柳,一動一靜皆有如尺規量刻、不錯半分,不免譏諷,果真是徐家教出來的女兒家。

雙生子走進皆以晚輩之禮見過徐越卿,其中一人猶疑著望向另一個,只見另一個搖頭,思量許久才喊出:“徐三姑娘。”

秦五、春喜當即更正:“這麼叫顯得一家人多生分似的,該叫三姐姐才是。”

“坐下說話吧,我同你們不曾見過,所以,不必喊我姐姐。”徐越卿悠悠出口,自己離家已過十四載,底下弟弟不過一歲,這兩個孩子不曾見過面,初見便認了“姐姐”多少有些唐突。

方才說話的那個女孩得到應準之後拉著自己姐妹坐下,側身的秦五、春喜剛要說話,卻被她搶白:“早前,我同母親去執明府尋過您,也叫了大人代為通傳,但許是您公務在身並未得空相見。今日,也是為了此事前來,母親她病了。”

另一張與徐越卿有幾分相似的面孔蹙眉望著她,模樣相似,氣度比之徐越卿溫和太多,杏眸裡蓄滿淚水:“我們不敢騙您,母親她是真的病了,若非萬不得已”

一旁的女孩兒拍拍她的手臂以示安撫,也不再說話,亦是緊抿唇瓣,深深看向徐越卿,淚滴欲垂不垂。

“她,真的病了?”

其中一個女孩兒道:“我們不敢騙您,母親自我們記事以來便常頭痛,大夫也曾診治多次卻毫無效果,只說是成年累月積攢下的病根,靜修而已。可說是容易,春夏倒還好些,秋冬風一起便更難受,也不知是否是因搬回京城的緣故,現如今是發作的更加厲害。”

徐母的頭風,徐越卿也是知道的,不僅如此,徐母的雙目也有微疾,追根溯源是當年日夜痛哭導致,恰如這兩個孩子所說,徐母此病雖不致命卻難以根除。

“我雖不知您和家中為何到了如此地步,但您想也知道母親是做不了主的。無論是誰,總越不過父親去。”徐母頭風時常發作,冬夜裡睡不著覺便爬起來習字撰文,總寫兩個人的名字,其中便有她們只聽過性命卻從未見過的三姐姐,更嚴重些便是臥在床上喚三姐姐的名字,聲音嘶啞、愧疚:“阿孃錯了。”

即便是問父親和大哥哥,他們也總不肯給答覆,只不耐地將二人趕走,那些日子,她們總能聽到父親與兄長的長吁短嘆,心下更是好奇母親掛心的姐姐究竟如何。

回京之前,徐母唸叨著一家人終可團聚之時,連帶著父親都有了幾分喜色,不過事與願違。他們所期所盼並非徐越卿所期所盼,時至今日,徐越卿還是與徐家形同陌路,每每思及此處,徐母愈加後悔,頭風也愈加言重。

自然,雙生子不敢才母親所想全然告訴徐越卿,只盼徐越卿能稍緩和些態度,母親有母親的不易,徐越卿未必沒有她的不易,若是此次不能,即便多來幾次也並無不可,她們並非強迫,只是不願再見母親傷情。

秦五、春喜盯著徐越卿有些晃神的臉,小心翼翼得幫著梁婆婆端上茶水,正當幾人以為今日又會無功而返之際,徐越卿緩緩道:“待我這幾日忙完了便去看她。”

“過幾日是什麼時候?初八還是初十?”方才還有些期期艾艾的女孩兒聽到回答當即笑了起來,懸著淚珠卻露著齒貝,得寸進尺地詢問一個確切的日期。

另一個女孩也是如此,期待溢於言表。兩人太過殷切的目光叫她有些難受,不太自在地喝了口茶水:“明日吧。”反正都需見上一面,此事已早不宜遲。

兩個女孩喜不自勝,握著手站起來同徐越卿行禮:“謝過徐三姑娘。”眉眼中充斥著不加掩飾的喜悅,連帶著從徐父、徐母處得來的柔淡面孔都平添了幾分生動。

許是看到這兩張太過相似的面孔叫徐越卿聯想到若自己不曾上山或許是否也是這種光景,許是透過這樣的面目思及舊人,徐越卿又不住地晃神,問道:“你們叫什麼?”

“姐姐名為徐翬,而我則叫徐翀,皆取自鳥獸振翅、天地遨遊之意。”那話稍多些的女孩兒道。

徐越卿聽聞越發好笑,不知徐巍徐大人在淇東過得是什麼樣的日子,成日授課與士子,不敢有所怨言,卻將自己滿腔抱負都展露在子女名字之上,想來他未必是被磨滅了心性,不知區區國子博士能否入他的眼呢?還是說他為兩個女兒取這樣的名字真心是願她們如鶴如梟般無拘無束、天地任行?

既約定好時日,徐越卿便不再留這兩個孩子,親將她們送出門去。臨別之際,徐翬怯怯道:“徐三姑娘,我有一言。”

“說便是。”

“宣義侯之女能喚你‘姐姐’,我們不能嗎?”雖說雙生相似,但細看之下還是有所分別,作為姐姐的徐翬更添柔弱,無論是眉宇還是氣態,皆是如此,詢問之際還不忘抓住妹妹的手壯膽,“若日後,我們熟悉了,是否也能喚‘姐姐’?而不是徐三姑娘。”

徐越卿早已習慣徐家人帶著怒其不爭的直呼姓名,“姐姐”這樣的稱是在徐家從沒有的,張口便要拒絕,但思及這兩個小女孩兒比之周筠還要小些,只得作罷:“隨你,我當去府中一趟,不送。”

徐翬、徐翀目送親阿姊遠去,聽身旁秦五、春喜埋怨:“二位姑娘怎麼不索性將太爺交代的事情一併說了,瞧著三姑娘對二位也並不十分有成見,說不定三姑娘也能答應,畢竟她也要為自己前途考慮。”

“我便直截了當說了,祖父所為我並不贊同,這事我是萬不會開口的,要做還是你們這些年長的叔叔、嬸子們去,勞不動我們什麼,我們和苦做這個惡人?”徐翬還是方才的聲音同旁邊兩個常年跟在徐家太爺身邊的長輩說話,語氣溫柔,可言辭卻尖刻、冷硬得很。

秦五、春喜雖在太爺、老太太跟前有些體面,可畢竟又不是真主人家,徐翬、徐翀又是和方才走的那位一個秉性,只不過更會掩飾些,尋常人見她們面上和軟,皆以為看上去好擺弄,殊不知這兩個也是心硬、心狠的,吃過虧、上過當便知曉其中的厲害了,常言道,軟刀子最傷人,就是如此的。

經多日旅途磨合,徐越卿與府中人關係更加要好,一道出門的武官見徐越卿比往日遲上許多,還熱切詢問是和緣故,徐越卿只借口起遲了應付過去。

幫著文官推送案牘的裴灼遇上也是如此:“你可叫人好找,趙郡主一早兒就來了。”趙昭這麼多日還沒將人哄好,要說趙昭也有些大驚小怪,不過幾條人命,何以驚嚇成那樣。

“我知道了。”謝過裴灼,徐越卿當即改了去慧思閣閒坐的主意,思來想去竟沒找到府中哪一處是趙昭必定不會去的,當下竟犯了難,最終選擇打道回府,反正自己也沒有俸祿。

恰巧曹桑桑路過,叫住她:“徐姑娘,正找你呢,京中鮮少有這樣做事情不規矩的人,給你單人的名帖送到了府中,你瞧瞧。”

徐越卿定睛一看主人姓名,當即改道去了長孫畏那處,彼時長孫畏也正拿著與徐越卿手中相同請柬,似笑非笑。

“大人,這是何意?”

“我也不知道,咱們錦王殿下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既邀請我們前去,不如一道走一遭,也算成全他的一片心意。”

李犀請柬之中生情相邀她們於十五日後前往他在宮中另外一處居所小聚,不知他到底出於何種目的,長孫畏唯有一個打算——以不變應萬變。

將請柬扔到一旁,長孫畏追問徐越卿與徐家之間如何,徐越卿如實告知:“明日去徐家見徐夫人。”

“誰來找你了,徐沃還是徐濯?”

“都不是,是那兩個雙生子。”

應當如此,唯有不曾與過去相干的人出面尚有一絲勝算。長孫問:“她們如何?”

“不過尋常女孩兒,替父母分憂,很是孝順。”

“我問的是相貌。”

“相貌?很像阿姐。”

“你更像,還是她們?”

“誰更像阿姐?對於徐大人和徐夫人來說有區別嗎?樣貌再相似又能如何?”與死人爭長短,還是仿照已作古之人存活一世只為滿足父母的喪女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