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兄妹來徐越卿小院裡鮮少需要通傳,周筠又是來慣了徐越卿寢室門前,她便放肆了些,豈料被周復看個正著,就算如此,她依舊是整肅神色回身與周復互相見禮。
“徐姑娘見笑,小妹實在無禮了。”周複眼神示意周筠過來賠禮。
徐越卿道:“無妨,她傷不……”
不過是小事,周復表現得很是生疏,定要周筠鄭重言明歉意。
周筠自知有錯,當著周復的面規規矩矩地行禮,又再三保證自己日後定不會如此,今日不過是玩性大發才沒了輕重。
從自己回京之後,周家兄妹來得太過殷勤,雖說她與周筠交好,還未至十二個時辰就見了兩面屬實太過,更何況現如今的周復甚至比不得起初徐越卿點破他那隔岸觀火的心思之後自如,不由叫她又些怪異,卻又說不清道不明,唯有緩緩道沒事。
周筠記掛著今日來的目的,怯怯地斜覷周復,見他並不理睬自己,當即放下懸著的心,鄭重道:“姐姐,我有事同你講。”
相處多月,徐越卿也少見周筠如此模樣,遂也正色:“直言不諱便是。”
周復並不打算干預二人的事情,只叫她們坐下再說,也好讓周筠有些許喘息的機會,周筠心中謝過四哥,待茶水、點心擺上之際,方才道出縈繞自己心頭良久的事情。
京城權利之間的往來博弈從不止廟堂,當然也不止於男子之間。每月乃至每旬,京中有名望之家都會尋些由頭舉辦些宴會,或是為兒女結親、雙方相看,或是賞奇珍文玩、無價之寶,或是鬥詩鬥畫……無論什麼緣由,京中總是宴飲多多。
自然,宴飲要撐得住場面,一則是顯赫之家舉辦,二則便是來客尊貴。如此,但凡辦些宴席,宣義侯家中總能收到請帖,或是相親的主人家派人送來,若是疏遠些的總要上門親自去請。
周筠與徐越卿結交之後並未斷了與這些達官內眷的交際,不時陪著母親在宴席上露露面,總不至於太過冷落昔日姐妹。
與徐家雙生子的結緣也是如此。
“我起初並不知曉那兩個是淇東徐家的女兒,只覺得兩個長相相似、聲音相似,乃至性情相似的女孩兒實在難得便好奇了些。”
回想起來,那日宴會是誰人籌辦的已然記不清了,周筠的母親與平日裡交好的官家夫人在一處賞梅,只叫周筠自去玩耍。
那夫人家中有一小園子,裡面養著好些珍奇異獸,周筠也隨著其他姐姐妹妹去漲漲見識,獨在那兩人高的籠子裡站了半日,傻傻地看著裡面囚著的鶴鳥。冬日裡理應往南飛的鶴形單影隻地蜷在角落,人聲吵鬧,那隻鶴鳥不安地在籠子裡徘徊、振翅、鳴啼。
人人道這鶴鳥的叫聲嘹亮悠遠、這鶴的翅羽潔白強健,唯有周筠傻傻站在那兒:“可她被鎖住了。”
“周妹妹,你傻了不是?若放它歸去,許不到南方就被凍死、餓死,更慘者也有可能為其他猛獸腹中餐,比不得在此處有吃有喝。”
“是嗎?”周筠手捏帕子、失神地附在鐵絲上,頓然生出萬千感慨,不知為何,她竟能生出於禽獸的幾分共情。
恰在此時,疑惑不解的周筠為耳邊聲音所吸引,那聲音與徐越卿略微相似,情緒幾近無有,不過是直書心中所想,她道,文人雅士愛“高松鶴不群”,又何苦將雲間別鶴囚於人間?
雖有些冒犯主人家,但實不難看出是愛惜鶴鳥之人,許是覺得自己唐突,那說話的十二三歲的女孩兒對著意見並不相同的其他女兒緩緩致歉:“此言不過是我一家之見。”
周筠只覺著這張臉好生熟悉,但又確切不曾見過,只當一場插曲便過。
又一場宴席,周筠、周復跟隨母親同往,到了主人家見吳朝,少不了場面上的寒暄,眾人之間又見那日“何苦將雲間別鶴囚於人間”的十二三歲女子更覺面善,正要上前,旁邊赫然走近一個年紀、長相別無二致,連同衣裙都是一模一樣的柳黃,在冬日裡可見點點生機。
周筠拉著母親,奇道:“她們二人是雙生,長得太像了。”
周侯夫人性溫善,長女出嫁,最疼小女兒,見她如此便鼓勵她不妨去一道說說話:“成日裡圍著你徐姐姐,徐姐姐出門去了,也該結交些新朋友。”
不等周筠走近,那雙生子齊齊拜過,想來也是沒忘卻那日的事情,三個女孩子年紀相仿,不問出身,說起那日來,皆道自己喜歡趙捷。當日,三人相談甚歡,甚至並未互通姓名,臨別之際,只說更待來日。
再見面時,周筠才得知二人原來是淇東徐家人,正是徐越卿的胞妹,心下暗歎,雖不長在一處,但血緣騙不得人,她歡喜徐越卿,不知覺間對徐家這對雙生子也歡喜。
那徐家雙生子見她知道自己名姓後略顯疏離,當即退開幾步,直言自己應不配與宣義侯之女結交。
周筠性直,情急之下解釋,自己只怕徐越卿知曉與徐家有所往來後不悅。並非她小心之人度君子之腹,而是周筠曾見徐越卿將她父親派來勸說她歸家的人掃地出門,不留一絲情面。
哪怕知曉徐越卿並不會為與徐家雙生子結交一事對自己有所埋怨,更不會為此與自己疏離,周筠仍是選擇和盤托出,不為旁的,她將徐越卿當作親姐姐看待,卻也不肯冷待徐家姐妹,瞞著、騙者都誰人都不尊重,倒不如開誠佈公。
周復的眼神在徐越卿與周筠之間逡巡,見徐越卿未有變色也放下心來,她只怕是連周筠為何坦白都不知曉,也不知是該為周筠喜還是為周筠悲。
“你與誰交往是你的事情,與我並不相干。”
果然,周復的眼神隨著這句話放心地落在徐越卿身上,意圖從那張白皙到不太康健的臉上找出一絲一毫的在意,可惜,未果。
與周復大不相同,周筠則是一臉竊喜:“當真?”
“當真。”徐越卿雖與徐家有所不快,但自己離家之時,周筠口中的雙生子尚未出世,自己焉能怪到她們頭上?她自己也知徐沃當年並不能為自己做些什麼,不過是冷眼旁觀,但他萬不該替徐巍做說客,口口聲聲拿孝義來壓自己,更不該出言詆譭自己師長與師姐。
想到徐家,徐越卿復又垂下眉眼,斂去種種思緒,正如陸非同所言,要想在聖上跟前立足,至少該顧全體面,徐家的體面、世家的體面、聖上的體面。
周復對著興奮不已的周筠搖頭,示意她安靜一些,更莫要說出些徐越卿不喜歡的話來。他來時便囑咐過,可坦白與徐家交往一事,畢竟都是官宦人家且都在京城,即便沒有私交也該有所往來,可若是妄自提出叫徐越卿與家中相親相愛那可真是愚鈍至極了。
徐越卿暗歎一口氣,稍輕快些,像往日一樣招待周家兄妹。周復依舊是那般多禮,事事言謝,竟叫徐越卿又些好笑,直言今日與當日竟反了過來,周復只是不太自在地笑笑,連一句話都不太肯敷衍。
當週復為修茂叫出去之際,周筠挽著徐越卿的胳膊,悄悄說起了體己話:“姐姐,今日怎麼不見吳朝?”
徐越卿放下手中茶碗,慢道:“想來是有事吧,他又豈會日日來?”說著,抬手將落在少女頭上的花瓣摘下。
“那姐姐知曉他的心意嗎?”少女笑得狡黠,一雙眸子更是閃爍動人。
“你在胡說什麼?”徐越卿抬起茶碗掩蓋住抿緊的唇瓣,輕啟唇角卻是半點茶水都沒有沾到就又放了下來,“你該和你四哥回去了。”
周筠用帕子捂住唇角竊笑:“所以姐姐是知曉的?”也是,那吳小公子每每看她的眼神就跟會說話似的,那般懇切熱烈的目光像要灼傷人,姐姐這般敏思怎麼會體察不到,只是不知姐姐是如何想的。
“那姐姐對吳朝呢?”那吳小公子雖比姐姐小些,但處世還算周全,凡事都依著姐姐,雖熱切些,但姐姐便是這般性情,該是那樣的人才能叫她和軟一些。
徐越卿從未思考過這個問題,自從那日過後,她能避則避,她不願、不想與吳朝獨處,每每看到那張臉,她所能想到的都是吳凝,心中總會滯澀幾分,對錦王更是多添幾分不滿,貌似與他從來無關男女之情。
若是有,那便是原囿與憎惡之間不決,實則,這些與吳朝也無干系,本就是自己對徐家因吳凝而對吳朝的遷怒。
她的神情太過認真,周筠當真以為她在思索與吳朝之間,奇道:“姐姐是否有過動心?”她也曾聽聞吳朝與徐姐姐起初總爭執不下,雖不親見,卻也能從徐越卿態度之中窺見些許不耐,難不成姐姐變了心意?
“別胡說了,我不會在京城留太久,我要回山上去的。”恰如她剛來京城時所說,她總是要離開的,雖不知要在此處停留多久,但此處終究並非她歸處,日後,不知幾許年歲的日後,她定要離開,青微山上才是她的家,所以京中的人事於她而言並無差別,吳朝亦然。
“是啊,她始終是要走的。”躲在石門後將妹妹與徐越卿對話聽了個全,周復呢喃重複著徐越卿說的話,她對吳朝尚且無情,又怎可能對他人有情?
長兄說的不錯,不止吳朝,怎麼連同自己也……周復唯有在無人處方敢露出這般苦痛的神色,吳朝尚有藉口,自己明知他為先、她無意,為何還心生怨妒?
片刻過後,周筠的聲音又響起,比之方才的調笑,此時正經許多:“姐姐,若日後徐家雙生子要見你,你見還是不見?”
“周筠!”
不等徐越卿回答,周復心急地跳出石門,含著你比慍怒,低喚妹妹姓名,自己只不過說句話的功夫,她便生又惹出禍端來。
事發突然,徐越卿、周筠都被一嚇,皆愣怔地看著他,周復察覺自己失態,紅著臉:“你不該同她說這些,是叫她為難,道歉。”
“周復,”徐越卿按住周筠,“我們不當如此生疏的。”
我們?她和誰,和周筠,還是和他周復?誰和她是我們?周復羞赧的臉上怒氣一閃而過:“徐姑娘知自己遲早要回去,又何必,何必撩撥?”說到最後,他自己都洩了氣,與徐越卿無關,這些事情是與她無關的,她不懂,吳朝也是、周筠也是,乃至自己更是如此。
最終,周筠糊里糊塗地跟隨周復回家去,留下同樣不明就裡的徐越卿坐在桌邊,反覆思索自己到底如何得罪周復了,嘴裡唸叨著不應當。
上元節之後,周家感念徐越卿對周家兒女的救命之恩還特請徐越卿過府一敘,徐越卿雖謝絕卻也時常收到宣義侯府送來的並不貴重但表達親切的禮物,冬日難得的貢柑、時興的小點心等等,周復也不曾有過異態。
“怎麼出門一趟,所有人都怪怪的?”思來想去不得結果的徐越卿索性不再多想,喚來梁婆婆收拾乾淨碗碟。
經皇帝一點過後多日,徐越卿還是不曾有所行動,陸非同問起,她也只是抿唇不語。
當日周筠坦白與徐家雙生子結交,徐越卿便想過正是好時機,可週復突然衝出來打斷,這般水到渠成、天公作美的好契機也就沒了,之後幾日甚至不再見周家兄妹來過小院,徐越卿即便想答應也難。
日日處於這般困頓的局面,饒是平淡有如徐越卿也會夜半時分輾轉難眠,夜間噩夢頻發,縱然已經習慣,但徐越卿明瞭,唯有心中之事了結方能在山中長久,否則還是會像半年前一般下山。
幸而,無需徐越卿再想法子,徐家竟又自己找上門來,在執明府打探過徐越卿散職的時間之後,徐家人再次登門拜訪,此次除卻徐家老爺子、老太太身邊的秦五、春喜之外,還多出了兩個人。
站在臺階上,徐越卿俯視著一行人,眼神最終停頓在為首的二人身上,臉上看不出太多情緒,慢道:“你們果然和她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