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牝之門世罕知,休將口鼻妄施為。
饒他吐納經千載,怎得金馬搦兔兒。
“敬問阿師,此間可容我掛單麼?”
行復站在安真寺門前,看兩個和尚正坐在椅子上較量棋藝,一個二三十歲數,一個稍大些。
年輕和尚正聽得有人叫阿師,轉頭看去,正是行復。
一個和尚上前合十禮道:“阿彌陀佛,師兄,這裡是子孫寺院,概不接納雲水僧人,你看。”
說罷,領著行復走過天王殿,指向後門上的韋陀菩薩。
卻見那尊菩薩,面容威儀,手心朝下,可不是子孫寺嗎。
行復心中嘆了口氣,又說道:
“既如此,望阿師指個方向,何處有十方從林,我好去投齋。”
“師兄啊,這玉興縣內單就我一家寺院,你若實在不便,我去給長老通告一聲,在門首內給你立個棚子,你看好麼?”
“有個屋簷擋風就可,貧僧謝過阿師方便。”
那和尚笑道:“這有什麼,你且等著,我去知會長老。”
行復目送知客僧遠去,轉頭看向那棋盤邊上的和尚,心裡也有了幾分興致,遂走上前去,看看棋局深淺。
這二人方才玩的是象棋,正殺到好處,那知客僧卻突然離去,剩下殘局,好不讓人難受,如今行復站在一邊觀看,下棋僧心中便有意讓他續棋。
“那和尚,邊上看怎地,且與我了結了這盤。”
行復正在琢磨著法,眼看下棋僧喚自己入局,不免笑道:
“我若執紅,不消五六步便贏了,大和尚願意麼?”
下棋僧人聽了,心中也起了個賭勝的性子,當即說道:
“你來你來!若贏了,我貼你三升米!”
行復笑著坐下,說道:“那就多謝大和尚慷慨解囊了!”
不待多說,兩人當下開始計較。
行復如何不認識這乃《神機譜》上海底擒龍一局,用老的套路,不過幾步,使了個大刀剜心的著法,就是絕殺了。
“嗯!好著好著!”
下棋僧見著無法迴轉的棋局,目光怪異,開口說道:
“只是殺氣太重,不似出家人的做派。”
行復聞言,好笑道:
“既是象戲,免不了殺子,自古將帥,哪個不是操刀鬼,大和尚若嫌殺氣重,不如拿兩罐黑白子,我們對弈也可。”
他這話也有幾分自得之處,以往沒做和尚時,琴棋書畫哪個不懂,如今重拾起來,心中也得圖個暢快。
“不下了,不下了,我是個村俗的和尚,不懂對弈,你且等著,我去給你拿米來。”
說罷,竟起身往外走去。
行復心中疑道:他原來不是這寺裡的和尚,那必然也有其他寺院,怎地剛才知客僧說全縣只有他一家?
正想著,那知客僧已經喚來了寺中長老,來到了門首。
“師兄,我寺普明長老說見了同宗,就是本家兄弟,但規矩不能破,便在這裡給你掛上布簾,好麼?”
行復止住念頭,看向那普明長老,不過四五十年紀,穿一身常服,乾乾淨淨站在知客僧背後。
“謝過老菩薩方便了,貧僧天明就離去。”
那普明長老見行復雖長得極瘦,但神滿氣清,料不是個普通人物,遂說道:
“阿彌陀佛,這方苦於寺規,招待不周,禪師不怪怠慢就可。不知有無柴米受用?”
“多謝老菩薩掛懷,適才一位師兄已經答應許我三升米了,只是明早要借寶方鍋灶一用,不知可否?”
“那自無不可,清然,你許得這位禪師三升米嗎?”
知客僧法名清然,聞言愣住,說道:“我見到這位師兄就立馬來告訴師父了,並未許諾過啊......哦,想是與我下棋的那位許的。”
長老皺眉道:“還有一位禪師在此?”
清然撓撓腦袋,說道:
“師父不要怪罪,是早先來的一位大和尚,拿了一副象棋,說要在這裡等人,我見今日無人上香,和他試了幾盤.....啊,那棋還放在哪裡哩!”
說著走上前去,見棋局已畢,是紅勝了,隨即笑道:
“想必這位師兄和那大和尚賭勝,贏了三升米來吧。”
隨即心下又生疑慮,這殘局怎麼變化得如此之快?
“哼!你不好好唸佛,下什麼棋,罰你抄《無量壽經》一遍,明日交上來!”
行復聽得心中一動:唸佛,又抄《無量壽經》,這裡修的是淨土法門吧。
清然苦著臉,說聲知道,便離了門首,朝裡去了。
“阿彌陀佛,徒弟們年輕,有些好玩貪耍,見笑了。禪師是修頭陀的麼?”
“啊,不是,師命在身,要往玉庭國去。”
“原來如此,不知尊師上下?”
“上觀下梅,號為法常是也。”
“哦!竟然是觀梅大和尚的弟子,那赤蒙府降龍的那位高僧就是禪師了!”
“不敢當,不敢當,降龍一事乃是赤蒙府眾修行齊心而成,貧僧不敢獨居此功。”
那長老正要拉著行復坐下,好生攀談一二,不想門外一個鑼響,驚動二人,正要出天王殿,一個衙役跑將進來。
那衙役見了行復,喜道:“行復神僧果然在這裡!”
說著,連忙跑出去,叫人放下轎子,從裡接出來個烏紗貴人來,正是張知湘。
張知湘得知行復在裡面,急忙走進寺門,正好在天王殿撞見二人。
“這就是行復神僧?”
張知湘看向身穿破衣,伶仃瘦削的行復,對著衙役問道。
一旁衙役見此,連忙上前來,躬著身子:“老爺,這確實是行復神僧,小人親眼見過他的法力,沒錯!”
張知湘見此,也做了個笑容,上前拱手道:
“神僧見怪,鄙人張知湘,也曾聽聞神僧形貌,說是個勇猛金剛,今日一見,才知是訛傳耳。”
嘴上如此說,心中卻想道:這一個病鬼骷髏,風吹恐怕都得倒氣,也降伏得了孽龍?
行復同普明長老上前禮過,那長老上前一步,說道:
“不知縣令大人駕臨,有失遠迎,罪過,罪過,不知到蔽寺來有什麼要緊公務麼?”
張知湘對那長老點了點頭,說道:
“到你們這來,是知府大人之令,要請神僧往府治去的,和你們沒什麼關係,放心且是。”
又對行復笑道:
“神僧到此久矣,鄙人才來拜訪,是手下人辦事不力,沒有及時通告於我,既然見到了神僧,就請上轎吧,此地不好,到了衙門裡再請奉茶。”
行復有些不自在,對張知湘道:
“這位老菩薩已經舍了一處方便與我,不好叨擾張大人,況且貧僧明日就走,正要途徑銀華府府治。這衙門就不去了,大人美意貧僧心領就是。”
張知湘看向普明長老,說道:“真的?這裡的和尚不是不受雲水僧人掛單麼?”
普明長老連忙說道:“大人,只是一處屋簷,掛了幾張布簾子,多有不周之處,若是大人要請禪師去,自然是極好的。”
又對著行復說道:
“禪師,張大人費心勞力一場,禪師還是不要辜負。”
行復看向那長老滿是歉意的雙眼,心中嘆息一聲:這一去必然有所求,真是麻煩。
只得對張知湘說道:“既然大人如此盛情,貧僧不好違逆,去就是了。
“對嘍!來人,扶神僧上轎!”
“不用,貧僧步行就可。”
在一堆衙役的簇擁下,行復和張知湘出了天王殿,到了安真寺門前,見有兩輛轎子,都是香木打就。
“多謝大人厚愛,實在是貧僧坐不得轎子,大人請吧。”
張知湘只覺請到行復便可,坐不坐轎子都無傷大雅,遂說道:“既如此,我與神僧一同步行吧。”
說罷,向眾人揮了揮手,教幾個抬轎的先走在前方,又著幾個衙役開路,自己跟在行復身後慢慢朝縣衙走去。
張知湘看了看日頭,已經落了半邊了,便對行復說道:
“神僧,我已經派人打掃了房間,到了縣衙,神僧就且住著,我知道你們禪門裡的規矩,過午不食嘛,明日再位神僧接風洗塵。”
“不瞞大人說,貧僧明日天亮就走。”
“哎!神僧如何這般著急,再過兩天,就是本縣的秋社之日,今年年收頗好,祭祀盛會自然也辦的極大,何不住上兩日,過了秋社再走?”
“實是師命在身,不敢久違.......”
“這有什麼,下官回去便準備船隻,不用過那連觀,三河二縣,走水路直達茗花河,一天半夜的功夫,就能到銀華府府治了,神僧若要走路過去,可得要上四五天嘞。”
行復聽他這般說,心中也是一動,似乎這一來二去,也能省下兩天功夫,便說道:
“既然如此,貧僧遵命便是。”
“這才對嘛!知府大人特看重神僧,我們下面的自然不敢怠慢了,要是神僧就在那安真寺下榻,連張椅子都沒有,豈不遭罪?”
“張大人,這是他門裡的規矩,我見寺裡的和尚也是老實人啊。”
張知湘笑了笑,說道:
”老實是老實,可是隻知道空唸經,有什麼濟事的,神僧可是有那降伏孽龍,普救眾生的大法力,這等小廟,怎麼容得下?”
行復心中早就有些不耐,又不好發作,便不做言語,那張知湘一路上卻是滔滔不絕,講東講西,弄得行復好生煩躁。
眾人轉過街道,眼見一座八腳牌樓,修在中間,過後便是玉興縣衙門了。
行復輕舒一口氣,不由得快上幾分,早是受夠了張知湘。
張知湘見到了地方,笑道:
“神僧先請,我早已叫人煮好了香茶,若有不入眼的地方,還多擔待。”
行復合十一禮:“張大人一路辛苦,真是折煞貧僧了,我看天色將晚,這茶便不用了罷,大人公務繁忙,還是早些休息為好。”
張知湘見此,心中也有些感動:“神僧慈悲心腸,能體恤我們吃這碗飯的不容易,那在下先去了。”
說罷,招來城門口接見行復的衙役,說道:“你今天就在這裡,好生伺候神僧,有一些不好的地方,你也不用當什麼差了,若有事發生,便速來稟報我。
“小人曉得,大人放心吧。”
張知湘又安排了一番,自覺差不多了,便對行復說道:
“神僧,這個差人是我眼前的親近,叫做曹勝,有什麼需要使喚的,便叫他好了。我不打擾神僧了,神僧早些休息吧。”
說罷,轉到衙門後府宅中,自去了。
曹勝上前來,還是躬著身子,對行復笑道:“神僧,我帶您到房裡歇息,請吧。”
“就多謝曹施主了。”
一行人走進衙門,過了影壁,走過儀門,正好見到大堂,上寫“清正廉明”四個鎏金大字,邊上排布兩列,紅欄杆,銅燈柱,一派威嚴。
行復看的點頭,曹勝笑道:“神僧像是第一次進衙門。”
“曹施主說的切,我還是頭一回進公家的房子,以前在赤蒙府時,也沒去過那裡的府衙,這般看來是少了一番見識啊。”
“神僧不用如此,憑您的法力,在哪裡不是座上賓,就是到了京城,見了那皇帝,金鑾殿上也有您的坐位哩!”
幸好此時身周都是曹勝相好的自家人,不然定告他一個罪狀。
幾人轉過大堂,來到二堂,又叫琴治堂,幾人說說笑笑走將進來,卻見裡面揹著他們,坐著個光頭,在那裡打鼾。
曹勝走上前去,皺著眉頭,撥過那人來,見是個和尚,只是如今早已睡著,有人碰他身子也不見醒轉。
曹勝怒道:“這門子幹什麼吃的!竟然放進來個禿驢,左右,給我打將出去!”
行復高聲制止:
“且慢!”
曹勝見此,連忙轉過身來,笑著對行復說道:“神僧,我不是罵您,是這個和尚無禮,竟然擅闖衙門,這沒了規矩不是?”
行復輕輕拍了拍曹勝,上前看那和尚,笑道:“大和尚,是你啊!”
那和尚這才伸了個腰,揉了揉眼睛,半睜著看向行復
“你不是坐轎子嗎?怎麼來的這麼慢,和尚我都等睡著了!”
說罷,從屁股下拿出一個布袋來,扔給行復,說道:“諾,這是輸給你的三升米,你一定要收下!”
行復笑著將那袋米拿起,說道:“你不給我,我也要去找你要呢,可是怎麼到這來了?”
那和尚站起身來,說道:“你要來這裡,我自然也來了,但這些差爺似乎不太歡迎貧僧啊!”
曹勝見此,連忙上前說道:“既然和神僧相熟,想必也是不一般的人物,我這就叫人再收拾一間房出來!”
“罷了,罷了,貧僧在這裡睡不舒服,還是自去尋個地方吧!”
話音剛落,那和尚足下生蓮,金光一閃,登時不見了身影。
行復心中一驚,看向手中那袋米,不知想些什麼。
“爺爺啊!又是一個活佛,這下完了,我剛才罵他,佛祖不會怪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