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安,你現在在做什麼?要是你肯回來的話,爸把房間騰出來給你,我去睡閣樓,你放心,現在我自已在開計程車,生活都還過得去,等過兩年這裡的房子一拆,我們日子也會慢慢好起來的......”

“是啊!姐姐,你回來和我們一起吧!我們一家人在一起就好了!”

迎著他們期待的眼神,周宥安心中些許動容,但她還未從震驚的餘波中緩過神來,仍強裝鎮定回道:“但是我的工作在北京,我得待在那邊。”說完以後又低聲補充一句,“但我還是可以經常回來……”

“好,好……”陳德旺激動點頭,“這是你家,你想回來的話,隨時回來!”

陳寶也激動地說:“姐姐,我聽隔壁阿奶說你以前在北京讀大學,所以今年我也考到了北京,馬上就要去學校報到了!那你現在也在北京工作,我之後是不是可以去找你玩了?!”

“對對對!”陳德旺附和,“小寶今年剛剛高考完,就是為了跟你考到同一個地方,所以高考志願全部填在了北京,那之後你們都在北京的話,互相還能有個照應,我也放心!”

周宥安看著陳寶,笑著點了點頭,心裡已經開始構思要帶她去吃哪些好吃的了。

陳德旺緩和了一下自已的悲傷情緒,又問:“小安,你晚上想吃點什麼?等下爸去菜市場給你買,我們一家人好好吃頓飯。”

她擺擺手,又趕緊看了眼時間,拒絕道:“不用麻煩了,我等下還得趕飛機回北京,就不吃了。”

“可是你好不容易回來一趟,這麼著急就要走嗎?至少留下來吃個飯吧!”陳德旺試圖挽留。

陳寶也跟著說:“是啊姐姐,我好不容易才見到你,你就多待一會兒嘛!北京今晚回和明天回也是一樣的嘛!”

周宥安有些猶豫:“可是......機票已經買好了,臨時改變計劃的話我得向領導請示才行。”

“那你就請示一下嘛姐姐,你怎麼知道領導不會同意呢?我們好不容易等到你回來,還有很多話想和你說呢!”

“是啊小安,你明天再回去,到時候爸出車,直接送你去機場,你看行不行?”

面對二人的誠摯挽留,周宥安終究還是動搖了,拿起手機略微為難道:“我試試吧......”

其實她也覺得這樣離開太過草率,她的心裡還有許多問號等著被解開。

周宥安拿上手機去院子裡給沁姐打電話,以私事為由向她申請晚一天再回北京,沈沁也是十分善解人意,一口就答應了她的請求,她掛了電話以後,便改簽了第二天上午的航班。

陳德旺很高興,陳寶更是手舞足蹈。

“小安,我這就去買菜,你想吃什麼?”陳德旺忙不迭問。

“爸,我想吃紅燒肉!”陳寶先激動地叫喚起來。

“我沒問你。”陳德旺瞪她一眼,“我在問你姐,少不了你的!”

陳寶撇撇嘴,湊到周宥安邊上:“姐,你喜歡吃啥?儘管說。”

周宥安想了想,說:“響油鱔絲。”

“沒問題!”陳德旺說著,就興高采烈地往外走,走到院子裡又回頭囑咐陳寶,“小寶,你在家好好陪著你姐,我很快就回來。”

陳寶向他敬禮:“知道了,爸!”

陳德旺走後,姐妹二人交談起來,陳寶對姐姐充滿了好奇,像個不知疲倦的探索者,滔滔不絕地問話。

“姐,你在北京做什麼工作呀?你有男朋友了嗎?這麼久你怎麼一次也不回來?姐,奶奶長什麼樣子呀?”

“姐,你長得真好看,是不是有很多人追你?有姐姐的感覺真好啊!以前我只有個弟弟,說是弟弟,其實我就像他的保姆一樣,我媽也總是偏心他......”

“姐,你不要恨老爸哦,雖然他以前不爭氣,但對我們還是很好的,這些年他也一直在找你,還跑到你以前讀書的學校裡打聽過你的訊息......”

“姐,你喝過北京的豆汁兒嗎?聽說很難喝,到時候我也要去試試,等我到了北京以後,我去找你好不好……”

她盯著看陳寶說話的樣子,心裡湧上一股暖意,有種前所未有的奇妙感覺升騰,也許是從來沒人像她這樣喊過自已姐姐,這一句句稱呼都似在提醒著她,如今已不再孑然一身。

很快陳德旺就提著買好的菜回到家裡,還不忘給她們捎了兩杯奶茶,“我看你們年輕人愛喝這個,隨便買了兩杯。”他笑呵呵地說完,就鑽進廚房裡忙活起來。

陳寶嘬了幾口奶茶,也跑去幫忙,周宥安坐在客廳裡,看著二人忙碌的身影,聽著鍋碗瓢盆發出的響聲,心中感慨萬千。

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嗎?久別的老房子裡,走時空無一人,今日重回,所見所聞,像是時空的切換,叫她難以置信。

廚房裡那個背部佝僂的男人,曾經對她不苟言笑,如今卻成了她的父親,父親是一種什麼樣的存在呢?她未曾感受,覺得很是陌生,因此也難以啟唇喊一聲“爸”。

時光荏苒,如今的陳德旺也與印象中大相徑庭,變得衰老,佝僂的身軀彷彿承載著生活的辛酸,寫滿大半生的歲月痕跡。

她開啟奶茶,吸了一大口,全糖的,比她平常喝的甜了許多,清晰的味覺在提醒她,這一切並非夢境一場。

原來我也有親人了……

一個個菜被呈上桌,飄出陣陣香氣,陳德旺和陳寶兩人忙的不亦樂乎,要說周宥安原是這間屋子的主人,現在卻像是客人,但明明是家人,是她的“父親”和她的“妹妹”在為她準備晚飯。

“姐,過來吃飯吧!”陳寶雀躍地朝她呼喚。

周宥安應聲過去,在餐桌坐下,明明只有三個人吃,他們卻做了一桌子菜,陳德旺把最後一個面結湯端上桌後,也坐了下來,響油鱔絲被移到她的面前,“小安,你多吃點。”

周宥安點點頭,開始動筷,陳德旺和陳寶的目光始終定格在她身上,像是生怕下一秒她就會消失一樣。

她嚐了一口鱔絲,鹹甜適口,很有鍋氣的味道,在陳德旺之前,奶奶和陸驚駕也給她做過,三個人做的都各有千秋。

陳德旺看著周宥安小心翼翼地問:“很久沒做鱔絲了,還好吃嗎?”

她還是點點頭:“挺好吃的。”

“那就好。”陳德旺咧嘴笑道,“那你多吃點。”

“爸,你吃你的行不行。”陳寶出聲,“你老盯著姐看,她多不自在。”

陳德旺聽勸,立馬埋頭自已吃自已的,想給周宥安夾菜又不敢,生怕遭到嫌棄,陳寶倒是很自然,一邊活躍氣氛,一邊往姐姐碗裡添菜,陳德旺雖然有一肚子話想問,但也不敢多嘴,努力搭著陳寶那些不著調的話。

“小安,我跟你說個事。”良久,陳德旺才試探性地開口,“那個方燕,也就是你媽,她一直想見見你,說等你回家了讓我......”

“她不是我媽,我沒有媽。”周宥安沉聲打斷他,一雙黑眸平靜無波,卻又透著犀利的光。

陳德旺和陳寶俱是一怔,雙雙息聲。

“她想見我,我就要讓她見嗎?如果她沒打算養我,就該管住自已的肚子,別說她有什麼難言的苦衷,誰沒有?奶奶沒有嗎?我對您尚有三分敬意,是因為您的母親對我有恩,可是我居然到今天才知道,她就是我的親奶奶,而我也從小到大被人說是野孩子,告訴那個方燕,我和她沒什麼好見的!”言畢,她繼續埋頭吃飯。

另外二人亦是沉默,陳德旺的雙眼漸漸泛上淚水,似在訴說內心的懊悔。

“好好好,小安,你別生氣,你要是不想見她,那就不見,只要你過得好就行了......”陳德旺唯唯諾諾地說,淚水砸進了碗裡。

周宥安心裡也不是滋味,忍住了想哭的衝動,往嘴裡大口塞飯。

她不是聖人,做不到原諒所有人,相反,她是小人,心胸狹隘,嫉惡如仇。

說難聽點,生她的人只是給了她一條命,但又不是她讓她給的。

陳德旺收拾了一下情緒,又扯其他話題,周宥安有問必答,只是語氣始終淡淡,她得承認,她確實還沒適應這突如其來的一切。

吃完飯後,陳德旺收拾桌子,陳寶將周宥安的行李拖到了自已房間。

那原本是周宥安的房間,那張床她睡了十八年,床頭靠板上還有她小時候貼的貼紙被撕掉的痕跡,她從行李箱裡取了洗漱用品,然後去衛生間裡洗澡,試圖掙得一段獨處時間,裡面熟悉的陳設與氣息,讓她一下子回到了小的時候。

終於,她在嘩嘩作響的水流之下,抱膝痛哭出來,情緒得到了釋放,暢快淋漓。

原來一個人哭,不全是因為自已。

還有回憶裡艱辛的奶奶,兒時自卑敏感的野孩子,失去母愛的陳寶,和背部已經佝僂的陳德旺,或許還有那個把她放在院子裡的方燕……

與她關聯的這些人,各有各的故事,也各有各的不幸。這世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雖不過是遊戲一場,但有的劇本卻是如此坎坷。

這短短一天發生了太多事情,樁樁件件無不在試探她的承受能力,內心百感交集的同時她試著轉念,或許是老天垂愛,看她一個人孤苦伶仃,所以特地安排了兩位親人降臨。

這麼一想,她倒覺得好受多了。

從浴室裡出來時,周宥安已經將情緒收拾妥當,重歸平靜。

陳德旺洗了一盆車厘子端到她們的房間裡,滿滿一盆,個大飽滿,應該是下午才買的。

周宥安鼻子一酸,接了過去,面對陳德旺她還是有些拘謹,想和他說話,又不知道從何開口,於是只能目送他落寞的背影離開。

“老爸還從來沒買過這麼貴的水果。”陳寶揀了一顆車厘子放進嘴裡,“有口福咯!”

屋外夜色清朗,屋內二人邊吃車厘子邊聊天,像是久別重逢的故友。

“姐,你知道我很羨慕你嗎?”陳寶說,“你去了那麼多地方,看了這麼多風景,無憂無慮的,而我之前在那個家裡,總是要圍著我弟弟轉,說實話我過得一點也不開心,所以愛是真的會消失嗎?”

“或許是愛轉移了。”周宥安寬慰地笑了笑,“但是你現在長大了,以後可以決定自已要做的事情,不必糾結有多少人愛你,作為動詞,愛是人的本能,作為名詞,愛其實不是人的必需品。”

陳寶點點頭:“我知道了姐,以後誰愛我我就愛誰。”

周宥安看著她,發現陳寶的眉眼和自已有幾分相似,而她們的眉眼都和陳德旺有幾分相似,可她怎麼沒有仔細對照自已和奶奶有沒有相似?

“姐姐,你是不是還在恨老爸?”陳寶又問,“其實一開始我也恨他,但他畢竟是我爸,也從沒害過我,所以我自然是幫親不幫理,只要他現在好好過日子就行了。”

“嗯,我不恨他,他現在好好過日子就成。”

“你不恨他就好。”陳寶笑了,“我告訴爸的話,他肯定會很開心。”

等陳寶洗漱完,二人便躺下了,因為今天枕邊多了個姐姐,陳寶一直很興奮,最後還是考慮到姐姐明天要趕飛機,才住了嘴睡覺。

黑夜中,有銀紗般的月光照進窗戶,和耳邊陳寶輕緩的呼吸聲,周宥安遲遲沒有入睡,但她不敢翻來覆去,生怕吵醒了一旁的陳寶。於是她輕輕起身,拿上包裡的一盒煙,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門。

周宥安摸黑穿過客廳,走到院子,卻撞見在月下獨自抽菸的陳德旺。

陳德旺背對著客廳的門,坐在一張低矮的小凳子上,繚繞煙霧飄上他的頭頂,他的肩膀耷拉,背影蕭瑟,彷彿承載著無盡的疲憊與憂愁。

周宥安給自已點了一根菸,打火機的聲音劃破寂靜,陳德旺聞聲轉過頭來。

“小安,你還沒睡?”他略顯意外,“明天還要趕飛機嗷。”

周宥安緩緩走上前,淡聲回應:“你不是也沒睡。”

陳德旺和煦地笑了笑,指著身邊的凳子,“這裡坐。”

她坐下來,安靜地抽了幾口煙,陳德旺默默看著她,笑著問道:“啥辰光學會抽菸的?”

“我還以為你要叫我別抽菸呢!”周宥安輕笑一聲,側首與他對視,“早就學會了,睡不著的時候來一根,挺爽快的。”

陳德旺嘴角輕扯,低下了頭,“我從小沒教過你什麼,現在當然也沒資格管你,你少抽一點就好了。”

“我曉得,沒你管我,我不是照樣活得好好的。”周宥安看著陳德旺的側臉,又聯想到了奶奶。

“你真的長大了,小安。”陳德旺長吁口氣,“我虧欠你太多。”

周宥安別過了頭,一吸一吐,釋然道:“可能咱倆的緣分才剛剛開始,你信命吧?信的話就別自責了。”

“是啊!都是命......”陳德旺自嘲,“要是命能選的話,你應該也不會挑我這麼個‘爸’了。”

“那這不是沒得選麼。”

陳德旺笑了,笑中帶一抹苦澀,說道:“小安啊,你能回來,爸......我真的很高興,那你......下次還會回來的吧?”他問這話時,眼神怯怯,小心翼翼。

“我不回來,”周宥安頓了一下,“的話,你就不能來北京嗎?”

陳德旺眸色一亮,“能啊!當然能了,你和陳寶都在北京,我怎麼會不來?”

“那不就行了。”

陳德旺終於如釋重負地笑了,其實他的大半生起起伏伏,三兩句就能道盡。家裡的獨生子,父親在他三歲時離世,從小跟著母親長大,生性叛逆,不愛讀書,年輕時結識了一些不良之輩,於是整天不務正業,遊手好閒,做著能一夜暴富的夢,而沾染了賭博的惡習。

後來為了躲債牽連家人,四處跑路,母親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直到某天他將一把鐵鍬劈向債主,也將自已送進了監牢。

在獄中的那幾年,錯過女兒的成長,錯失孝敬母親的機會,失去自由,失去一切,回憶前半生,飽嘗無盡痛苦與悔恨,彷彿一場倉皇的夢。

夢終醒,如今他摒棄往日劣跡,續寫嶄新後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