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不存過去與未來】
車停了。
搖了搖毫無防備心在呼呼大睡的蓬櫻,給她點時間清醒,行香子先行離開了車廂。
她們並非是被一輛車送來的,而是一整個車隊護送。
同樣是護送車隊,和上面的那個比起來,開拓區車隊武裝的跡象顯然要更加明顯。
車頂機槍明晃晃的掛著彈鏈亮在那裡,車內士兵抱著武器。
在隊伍中甚至還有兩輛帶小炮的步兵戰車在。
考慮到護送她們的是正規軍,而且這地方說不定等會竄出個什麼東西來,排場大倒也還算合理。
隨行人員並非全是士兵,有幾位獨立的史官,也有一個不知道什麼時候混上來的傢伙。
史官在就太正常了,這種不常見的事情肯定要詳細記錄的。
而且可以確定的是,在車上行香子和蓬櫻間用方言講的話,絕對被記錄下來了。
倒不用太擔心,作為當事人的行香子,很清楚這些話他們會記,因為在開始記錄前,是需要讓本人知情的。
他們試探性的用虛能掃了一下車,熟悉這些的行香子就知道是什麼意思了。後面也問了一嘴蓬櫻要不要留下剛剛的記錄,她倒是無所謂這些,行香子同意她自然也同意了。
行香子多少是存了一些小心思在。
她用不存於此界的方言,只是確保一般人不會聽懂,而沒那麼多資源的人也很難透過隻言片語就推敲出來。
這樣就能把想傳達的意思,堂而皇之的告訴那位能破譯出來的人。前任太史小小的推測,到處宣揚也不太好,讓某些機要心裡有數就行。
真不想被人知道,行香子會用傳音,這個在面對面的距離下,根本無法被截獲。旁人察覺都察覺不到,也就無從獲知內容了。
說到底,還是放不下,還是很難放下。
……精心構建了幾十年的機器,轉瞬之間被人砸了個稀巴爛,這對她來說也太殘忍了。
故事的走向當然不會這麼殘忍,這種事情有過一次就夠了。
在她的故事裡不會……現在看看另一個不知道什麼時候混上來的傢伙吧。
行香子走到某位正在一旁認真站崗計程車兵身邊,略微壓低了一點聲音說道:“你信的是哪位?”
“時機未到,無可奉告。”他回答道。
“你打算這麼一直跟著我們?紅區可是殺人拋屍的好地方。”行香子不掩飾的說出了她的威脅。
這個是前段時間見過的,那個不肯給算命的算命先生。
“就算殺了我,還會有其他人來承擔這份‘注視’,”士兵的話語中聽起來毫無畏懼,“祂的意志不會被暴力所擾亂。”
不過認真考慮了一下自已的人身安全,他服軟了:“……我會留在黃區,只有你來找時,我才會現身。”
行香子沉默片刻,問出了今天的最後一個問題:“好吧,祂盯上的是誰?我還是蓬櫻?”
“無可奉告。”依舊是那句話。
什麼都不說,這就沒意思了。行香子默默轉身,走回剛下車的蓬櫻身邊。
“神明一直都在你身邊。祂與生靈生而生,卻不與生靈死而死。祂注視著萬界從混沌誕生起始,亦旁觀著萬界在混沌中迎來終焉。”行香子忽然收到了一條傳音,很有一股傳道士的味道,是剛剛那個人。
好吧,收回前言,他還是說了點東西的。行香子就著這段話翻翻腦子裡還記得的幾個神明,大概是誰已經很清楚了。
“萬物的死生興亡皆存於祂的心中,唯獨你……祂未曾見過你的過去,也不知你的未來。祂說……”
“我哪個曉得。”行香子用自家的方言返了一句,強行打斷了還在傳輸的資訊——為了耍神棍,他是一個字一個字傳的。
他的傳音聽得行香子十分難受,行香子莫名其妙一句話聽得旁邊蓬櫻一頭霧水。
再見,我們還會再遇到。
“沒事……問你個問題。”行香子拿手帕輕輕幫蓬櫻擦去嘴角的水漬。
“是你剛剛不曉得的問題嗎?”
“算是。”行香子沉思片刻,在此刻也切換回了大家都能聽懂的“人話”。
不僅僅是問蓬櫻,也是是問在場的各位:“你相信‘宿命’嗎?”
暫時無人應答,只有蓬櫻提出疑問:“‘宿命’?”
“即早已被確定的命運。”行香子簡單解釋了一下。
裝模作樣認真思考一番,然而腦子裡並沒有什麼體系化的哲學思想在,也就什麼都沒想出來的蓬櫻決定從心:“……我不信。”
“真有這東西?那還真是個糟糕的世界。我也不信。”說這個的是璆琳,她比蓬櫻慢一步下車。
“物質上一刻的狀態決定了其下一刻的狀態,這是否算一種‘宿命’?不過我覺得這算是‘規律’吧?”這話是從另一輛車上下來的青年所說的。
“見過老師,抱歉學生學藝不精,尚無本事為老師正名。”他先向行香子打了個招呼,看稱呼就知道是史官了。
“青黛……‘無愧於心就好’,當時是這麼勸導過你,現在你應該是看開了。”行香子在還沒有退休前就做過相關調查,如果記憶不出差錯的話,現場“應該有”的每一個人她都心裡有底。
“是的,榮幸能被老師記得。”青黛應了下來。
隨後向蓬櫻問好:“蓬小姐,真正見到的您,比簡報上更加明豔。”
“啊,謝謝你!”而蓬櫻一如既往的,以洋溢的熱情回應著任何對她的友好。
最後是璆琳,態度就很平淡了:“姐姐好啊。”
“追星成功了?那就快回去。”作為親姐的璆琳很不客氣,本身就不太喜歡行香子,青黛滿足了就直接趕人走。
蓬櫻有些奇怪的看了看這姐弟兩人,行香子見狀傳音過來:“她比你大好多,快三十了。”
“櫻,我們該走了。零點要到了,抓緊時間找個過夜的地方吧。”見她好像不是很急的樣子,行香子提醒了蓬櫻一句。
也不知道是誰規定的,過了零點時刻就該是群魔亂舞,在這個地方自然也不例外。
璆琳突然開始質問道:“白行香,為什麼是她,為什麼不是你。”
知道她還有下半句,行香子暫且沉默以對,聽人把論點拋完。
“別跟著她了,跟我走吧,我會帶你回家。”璆琳神色十分認真的對著蓬櫻說道。
【1.2.讖言】
蓬櫻揉著惺忪的睡眼,手背抹了一把嘴角似乎有的口水,忽然發覺行香子已經下車,一掀被子就急忙跟上去。
然而還走兩步又折回來了,因為她突然想起還沒疊好被子,這怎麼說也是別人的床。
仔細薅平著被子上的褶皺,忽然察覺到隱約的注視,順著感覺扭頭看去,是璆琳緊皺著眉頭的看著自已。
“我……做錯什麼了嗎?”蓬櫻有些不確定的問道。
“不,”璆琳語氣有些沉重,“能答應我個事情嗎。”
聽她的口氣,似乎並不希望自已拒絕。
但是才剛見面就要許諾出什麼東西,即使蓬櫻對這個小姑娘還挺有好感的……
“‘輕諾必寡信’,行香子說的,”於是她直接拉出行香子做擋箭牌,“答應做不到,我儘量滿足你。”
沉默片刻,璆琳做出了她的抉擇,用靈能傳音道:“……正是和她有關。”
不等蓬櫻應答,璆琳繼續傳音道:“如果有一天,白行香叫你去做什麼看起來就很危險的事情,即使她和你一遍又一遍的強調‘沒有危險’或是說‘會保護你’,全都不要相信,好嗎?說什麼都不要去。”
甚至直呼其名。
“她以前做過這種事……有時候我能預見一些將要發生的事情,就是這個能力帶著我從北國活下來的……”璆琳為了增加可信度,除了扒出來了行香子的黑料,還透露了自已的一點點底牌。
有這種過往不稀奇,行香子雖然不是什麼壞人,但其實也不是好人。勉強給她算是有些壞的好人吧。
“誒?那個……”蓬櫻想說明什麼。
“她在等你。這裡我來。”此時醫生從副駕駛位起身,指了指艙門外的空地。
她的聲音……如果用比喻的修辭手法來描述,就很不禮貌了。“不好聽”,僅此而已。
【1.3.均衡】
聽到這話,作為當事人的行香子不覺得惱怒,也不多做辯解,只是饒有興趣的看著蓬櫻。
蓬櫻會給出的答案似乎毋庸置疑。
只是行香子也想知道:想回家嗎?那個地圖上已經不存在的地方?
回家,回北國,重建故鄉。這支隊伍裡幾乎都是北國人,亦有被迫流離他鄉的人,這種歸鄉的心切,是凝聚起這支隊伍的力量之一。
青黛有一些震驚,剛往前走出半步,卻被緘默站在一旁的醫生給拉住了。
她對青黛微微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出頭。
看起來兩難的局面,但蓬櫻卻知道自已怎麼選都可以,因為問題其實並不在自已身上——她愣了一下思考璆琳的話,然後福至心靈的發現這是一道送命題。
“嗯——”她開始了,拉長的輕吟拉來眾人的注意力。
所有人目光都聚焦在蓬櫻身上,等著她對璆琳的話做出回應。
蹲——蓬櫻突然蹲下了。
抱著雙膝蹲下的蓬櫻,雙手環在膝下,整個上身壓在大腿上,整體就是縮成一團的可憐樣子。
她側過臉,正好能看見一左一右的行香子和璆琳兩人。
“雖然……能力越大責任越大,姐姐當然是最好的……”蓬櫻的指尖在腳下影子裡畫著圈圈,“可當時小離選擇的是我……普通的我居然也能被看上……那麼我要保護好小離,我不會讓她被壞人騙跑的。”
蓬櫻立場已經清楚了,璆琳心中嘆了口氣,明明毫不意外卻倍感失落。
卻又聽見蓬櫻那軟軟的聲音:“……這裡沒有天空,我記得雲湖這時候應該快要下雪了。我記得,在下雪後的初晴,天地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湖與山與雲與天全都分不清。冰和雪混合浮在水面上,那時候我在岸邊推著雪球,推著推著就不小心推進了湖裡……啊!游上來的時候還帶上來了一條大魚……”
雲湖是北國地區的第一大湖,北國的孩子都是喝著那裡的水長大的,說是北國人的精神象徵也不為過。
如今北國早已全境淪陷,而如雲海澄淨的雲湖也已被毒與血所汙染。冬至,沆碭的不是霧凇,而是致命的腥氣。
蓬櫻只是平鋪直敘,也無激昂的煽動,簡簡單單傾訴著自已小時候的糗事,卻引得在場的他鄉之客止不住的抽噎。
“走了。”行香子借一隻手給蓬櫻搭著,幫她起身。
行香子也忽然也有點感慨,感慨蓬櫻是真的耐凍。
僅此而已。要說家鄉,還有誰的比她更遙遠呢?
走了幾步這種感慨就隨著鞋跟敲擊在合金地磚上清脆的響聲而消失不見。
同樣消失不見的是蓬櫻。
扭頭疑惑的看了眼蓬櫻,見她眼淚汪汪的佇在原地,張口而無聲的說道:“腳麻。”
讀唇語的行香子突然一愣,“叫媽”?隨即反應過來是“腳麻”,像是惱羞像是辯解的拌一嘴:“你那樣蹲當然會麻。”
然後走過去挽住蓬櫻的手臂,攙扶著她離開。
一步一步,絲毫沒有即將過零點的急切,像散步一樣沿著街道走著。直到綠區燈塔對映下的昏暗邊緣,最後一盞亮起的路燈之處。
蓬櫻回頭看了一眼仍舊停留在原地的車隊,還有那個坐在戰車頂上抽菸的璆琳和一臉無奈靠在車邊的青黛。
她撥開面前繚繞的煙霧,遙遙重複了一遍她剛才的話:“總有一天,我會帶你們回家的。”
【2.零點後】
這裡是地下六萬四千八百米處。
這裡是黃區滲透至紅區的過渡邊緣。
這裡是人類疆域的分界線。
在這陰暗的地下古城,離開了這盞最近才裝上的路燈,前方就再無任何光明瞭。
這種沉寂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地方,真要出現光源,那就像深海里的鮟鱇魚——騙人的擬餌。
她們並不想騙“人”來,也不打算招惹些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於是就沒打燈籠,用靈性視域在摸索著前進。
靈性視域的成像原理並不依賴於光學,而是來自能量的反射。
對蓬櫻有點難受,古城的材質對靈能的反射率並不算高,因此看東西不是那麼的清晰。
對行香子理論上來說是該更難受,虛能在這裡幾乎算是不反射,然而她位階高,手段也多,很快就調整好了。她的靈性視域和正常情況幾乎一致,順便還幫蓬櫻她那邊校正了一下。
靜悄悄的前進,腳步聲被行香子刻意抹除了,小離沒反應或許是在睡覺,蓬櫻有些無聊。
“真安靜啊,街道上也沒什麼人,和城內差別真大。”蓬櫻順著懷中抱著的手臂傳音給行香子。
腳不麻時,行香子就放開了挽著的手,可是蓬櫻卻反而抱住了她的手臂。
行香子掙脫了一下居然沒抽出來,微微皺眉的看向蓬櫻,卻被她撒嬌弄得沒脾氣:“這裡黑黑,姐姐怕怕。”
……那就由你去吧。
“啊,大概是把戰力都調到紅一區去了。”行香子和她對著情報。
“不過那些已經不重要了。”
“你的心情真好……別對戲了,再對下去等會我就得……”傳到一半的行香子連忙終止,順手就把蓬櫻往街邊的建築裡一扯。
片刻後,引擎聲由遠及近,從面前震過,又由近及遠。
“一輛車,四名七八級的修煉者……普通的尋寶獵人,不是暗殺兵。”行香子吐了一口氣,好險被蓬櫻咒死。
聯盟擱快零點的時候把她們丟紅區,就是不懷好意,因為死在這裡聯盟完全無責。不過反過來,誰夠膽過來,把他們殺了也是無責的。
無責嘛,沒有證據就是沒做過這種事,哪怕大家都知道人是你殺的。
不過這隊尋寶獵人這麼慌張的跑回去,後面也沒有跟上什麼東西……只是因為現在過了零點嗎?
“在這附近挑一棟樓吧,以後就住那裡了。”行香子想了想也是,現在太晚了,不是所有人都有她作為後援而肆無忌憚的。
如果阿特拉斯的評估無誤,她應該能從紅一區一路殺一圈到紅十三區,紅區內那些古老的造物應該是沒一個能打過她——位階壓制。
這裡的位置還算可以,那就就近找個地方住下吧,反正這些樓都不用錢。原住民的產權早就過期啦。
“好——”蓬櫻原本還期待著碰上什麼,現在倒有些小失落。
行香子倒是看出來了她的失落:“沒碰到有意思的就算了吧,這裡也不算紅區的深處,附近大概被掃蕩過了一遍又一遍。”
“如果你變得厲害一點,我就認真的帶你去紅區深處轉轉;如果你更厲害一點,比如學到了四階的東西,我能帶你進黑區也說不定。”當然行香子還是給她留了一些盼頭。
“誒——”蓬櫻小失落的情緒又被吊了起來。
“當然,我不會離你太遠,你也不許離我太遠。我怕把你弄丟就找不到了。其他的……遇到再說。”約法三章,畢竟不是什麼安全地方。
恐怖電影裡最讓人害怕的情節是什麼?答案是分頭行動。不管是主角們各走各的去,還是突然發現夥伴腦袋掛樹上了……
蓬櫻看向綠區的那個巨型燈塔,它的光芒只能散佈到黃綠兩區,在“白天”的時候能擴充套件到部分紅區。
這裡雖然不在它的範圍內,卻可以看見核心那暗淡的輝光。
在頭頂這片沒有星與月的黑夜中,它就是唯一指引前路方向的星光。[注一]
如果身邊沒有行香子的話,單是走在這條街道上,根本分不清自已是在黃泉路還是人世間。
……其實自已早就死了也說不一定。
把晦氣的想法拋掉,蓬櫻指著兩側很高很高,需要把頭抬到頂才能看到最上面一層的合金大樓:“我要選一棟能看見星星的。”
“好——”
行香子慵懶的回應道。
……睏意……
……不行……
[注一:原句為“宛若那黑夜中的唯一星光指引前路的方向”,引用自《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