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徹剛進入“共鳴”,就感到整個人分解成無數砂粒,被不可抗拒的力量吸入無數幽長曲折的隧道。只有剛才被手攥緊的種子,小小一粒,懸在空中一動不動。
雷徹努力將自我意識錨定在種子一點,把吸入不同隧道里的“自我”統合在同一個時空裡感知。
只覺得無數記憶身份在不同時空傳來五感資訊,重疊交錯,從各個方向紛湧到他的身體裡。
雷徹起初幾乎被衝昏,難以承受辨認。但漸漸地,他發現自己進入的是初見吳修“颱風”時一樣的情況,雖然與唱歌或者刻意檢索記憶關鍵詞時的純一場景不同,但他發現自己這個名字是穩定的,所有記憶只是貫穿他的身份。
他不再慌張無措、捕捉穩定時空感知,而是放空五感,任由記憶資訊將“身份”貫穿。此時,紛雜、重疊的曲折通道飛速臨面掠過,他卻不再遮擋或轉動方向,就將自己的意識安全穿過隧道。
然後,他再次啟動“帷幕”,拉身體去往一個特定的時空。
飛速穿越的資訊中,盪開一線接天縫隙。
雷徹按一下胸口衣袋裡的種子,想移動種子與自己一起進入帷幕。種子卻一動不動,他只好任種子停留在原位,“自我”意識邁步上前,扯開帷幕向後拉動,將種子和自己罩入其中。
帷幕之內,由黑轉亮。
雷徹適應片刻,瞭解到“自己”站在一片陌生的山嶺上。
轉身遠眺,晨光裡峰巒疊翠,掩映著四角尖尖翹起的古建築,腳下石階通往山頂。
山間的清風吹來,讓他感到久違的心曠神怡。
種子依然凝固在一點,“自己”不由自主地嘆一聲氣,放下滿身煩惱,拾階向上走去。
一路上,隨處可見古樹巨木,攀上青苔的石桌椅,屹立的舍利塔。
雷徹穿過一個石拱門,見牌子上寫有“太山多福寺博物館”的字樣。
拱門裡是視野開闊的石板廣場,百名年紀各異的學生正散在院中,把眼中所見用各式各樣的畫筆記錄在紙面上。
有的人站在鐵架前,伸直捏筆一側的手臂,對架高的畫板大開大合;有的人盤腿坐在蒲團上,抱著釘了畫紙的木板,斟酌比擬,用手掌寬的排刷點劃鋪色;還有的人拿著裝訂成冊的本子,用細筆蘸取掛在本上的、紙牌大小的金屬顏料盒,在盒蓋上調和塗抹……
雷徹感到久違的舒適。比起對著電腦螢幕做設計,這些原始的作畫方式,反而在精神上更加通暢,能更好地自省邏輯與體能的統合。
但“自己”並沒有走進人群,只沿著外圍迴廊行進,視線更多地留在迴廊裡懸掛的木框畫上。
雷徹不知道這是不是伊揚的記憶,但他確定自己沒有來過這裡。
順著視線端詳畫作,畫裡記錄下的影像雖然停留在二維紙面,比攝錄鏡頭捕捉的內容更少,取捨卻更見作者意志。根據署名者不同,所“取”的東西也不同,不知花了多少時間才磨鍊到風格清晰。
視線停留時間較長的畫上,署名“李肖”二字的居多。雷徹發現,他與其他畫者最明顯的不同,是畫面只使用了少量顏色。他很少使用細排線和塗抹這種概括方法來記錄光影、虛實,而是在極盡細膩、逼真中凸顯描繪之物的感覺。
這讓他想起了一點什麼,但沒來得及確認,“自己”的視線已轉至另一幅畫上。
畫的署名寫作“吳修”。
這幅畫已經褪色破舊,顯然掛上牆已有些年份。
不過,仔細去看就能發現,畫只是與觀者之間隔了扇時間的窗子。畫中之物仍然是鮮活的,建築、岩石、土壤、流水、樹木、葉片…質感與時節統一在生命的喜悅裡,所取處層次清晰,排布精妙,所舍處大刀闊斧、彌合細膩。
雷徹瞭然,自己是來到了吳修的記憶裡。
身處眾人外緣的他看過畫廊後,走向一處大殿。
遠遠就能看到殿門內立著許多塑像,門內外都有人在作畫。
他走到一個年輕畫工身旁,看他正在描繪的那座塑像。
那是一座立在大殿主塑像側面的侍者菩薩塑像,身型、相貌、神態都十分逼真,猶如特定的古人,只是那人絕不是苦弱眾生裡的一個。
像這裡的每座塑像一樣,年輕人描繪的這一尊菩薩也有著獨特的面相、精神、動作,與他者能夠明顯區分。
雷徹雖然必定沒有見過那麼一個人,但是見到這寶相的一刻,已經心生嚮往,想要如那人一樣真實、完備。
雷徹忽然想起伊揚所說的“藝術的撼動”。
雷徹思索間,聽“自己”指著那座塑像,對旁邊這個年輕人道:“李肖,有空試試雕塑,你也做得到那樣。”
雷徹看著這個年輕男生的側臉,突然想起颱風之中,那個半臉掛血、披著藍色資料輝光的沉默輪廓。
雷徹想起吳修曾提過,進界限委培班前他一直住在“廟”裡,還有一位隱藏了眼疾的同學,難道竟然是這個人嗎?
雷徹還想聽一下李肖對吳修說了什麼,一些更具實感的知覺卻已將他拉出帷幕。
風道出風聲、機器風扇聲、磨擦聲、嗡鳴聲、紙頁聲、人的腳步聲……與緊張嚴肅的交流聲、彙報聲交織,雷徹仔細聽,只得到一些不太能懂的片段。
“…備用儲存位完成部署,繼續新增…”
“…開啟雙模型解析通道…”
“…實驗監理虹空間已接入…”
“…四院與特研院結論一致…”
模糊的視野裡,很多人在他眼前來來往往。
“吳修。”
“吳修說什麼了?”
許多人向他投來關注的目光。
吳修熟悉的聲音在他腦中響起:“餌已放下,接下來還要多布一些,撐到‘虹’空間架設完成。”
雷徹感到無比眩暈,他知道自己不是吳修,那些裸腦通訊工程似乎錯傳了一些資訊到他腦中,他要找他的身體。
雷徹將意識放在可控制的肌肉上,著力捕捉觸覺訊號,緩緩抬起手來。
只見一個三面牆遍佈儀器的房間裡,雷徹緩緩睜開眼睛,抬起手來。
他看著自己的手清醒了一下,緩緩坐起身。
房間裡只有自己和伊揚,兩人都換上了實驗服,各躺在一張床上,頭部接著密密麻麻的線路,連了一牆壁的儀器。
“伊揚?”雷徹張口,發現幾乎出不了聲。
伊揚的胳膊上連著輸血倉,臉上恢復些血色,但是一動不動,仍未醒來。
“雷先生您別起來!”護工很快進來攙扶他躺下,將病床升高,之後又趕緊叫醫生進來。
雷徹尷尬躺下休息,在眩暈中聽護工報告著兩人現在體徵正常、馬上還有一次流食等等。
雷徹為身體竟然消耗成這樣心驚,閉目用思維與吳修通話道:“剛才發生了什麼?”
吳修很快回應:“我在音浪到來前,把你、我、連同伊揚種子的資料,能轉移的全都轉移出來了。你和伊揚之間‘虹’的連線現在處於中斷狀態,一會還要重啟,我會再回去一趟。”
雷徹心道:“我剛才有一瞬間接通道你腦中,看到了很多工作人員……那就是你的團隊?”
吳修道:“對,通天塔聯盟組織的颱風專案組,‘颱風’病毒源已經暴露出來了,你好好休息,詳細的情況我出來後會給你說明。”
“那伊揚…”雷徹心中混亂,再次問出那句話:“你早知道里面會發生什麼?!”
吳修斬釘截鐵道:“不!我也是剛得到訊息,我們有著共同的敵人。你看到的披著藍色焰光的人就是啟用者,而那個不斷變大的藍色光球才是始作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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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小時前,銀鱗接到老警察通知,匯合到李肖出現過的超市外。
銀鱗將一封郵件傳給老警察:“這是他的購物影像和買走的貨品清單。”
老警察感嘆道:“這超市也是你們界限公司的?”
銀鱗:“您別問了,我也是抱著試試的態度找人打聽了一下,我什麼也不知道。”
老警察道:“以後不會坐地起價吧?”
銀鱗無奈道:“您再問這些我只能拉您黑名單了。”
老警察道:“嘿,小丫頭嘴還挺嚴。”
銀鱗同幾個警察一起,沿路問詢搜尋,很快找到李肖據點。
警察們帶探測儀開路,撬開倉門。
桌上凌亂,地面床墊上躺著如患重病的男人,一個持槍警察擠進家居空隙搜查鐵櫃,沒發現藏著同夥,於是其他人等也陸續進來開始工作。
男人服飾身材與銀鱗拍到的影像一致,老警察上前摸一把男人額頭,發現他體溫高到嚇人,立刻下令叫救護車:“7條人命,不能就這麼死了!”
不久後,調查員報告:“畫和石膏造像都是比較少見的菩薩像,屋裡有刻刀,雕像是自己雕的。這些金屬箱是資料棧,資料還在傳輸中。除此之外暫時沒別的發現。”
老警察當機立斷:“抓緊時間把畫和雕塑都拍下來,救護車到後,人和資料棧一起搬走。”
調查員帶好橡膠手套,回集裝箱裡逐一拍攝散落的畫。
翻開遮擋石膏像底座的散落素描,下層的一張畫被石膏胸像壓住一角,拍攝不全。
調查員剛要挪開石膏像,老警察便敏銳制止。
一眼看去,誰也不會發現那素描與其他畫作有什麼不同。
但是,多年的刑偵經驗讓老警察感覺到被壓住的畫有什麼特殊意味。
他旋轉角度拍攝石膏像、對比觀察,發現畫中的菩薩像雖然是全身側面仰檢視,特徵卻與石膏胸像頗為相似。
調查員挪開石膏像,只見畫被壓住的一角上簽名為“吳修”。
老警察不明所以。報告進展後,很快接到通知,將人證物證副本交由現場颱風專案人員接管,現場警方人員羈押嫌疑人至界限科技公司對接。
而銀鱗也幾乎同時接到通知,至颱風機動組作為內場人員參加後續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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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吳修醒來時,專案組工作人員將李肖房間調查影像傳給吳修,讓他辨認。
“這張素描簽著你的名字,是你以前畫的嗎?”
“是我的字跡。”吳修回答道,“至於畫的內容,我記不得了。”
他畫過的東西太多,太早,二十年前,敦煌的千佛洞他也臨摹過不知多少次,要記得具體某個菩薩臉,他做不到。
工作人員道:“不用急,好好想想,這應該是啟用者留給你的資訊。”
吳修梳理思路,為什麼自己的畫出現在李肖那裡?為什麼壓在菩薩雕像下……為什麼畫和雕像都是菩薩……
這樣接連想下去,終於想起一件事。
那是在進入界限委培班很久後,自己終於得到機會回“家”的時候。
當時的記憶細節已模糊,只有惆悵的氛圍記得十分清楚。
他回到小廟,收養他的老僧已經過世,寺裡教畫的僧侶、學畫的學生都換了幾波,他只有去最近的藝術品交易集散處,看看曾經張貼畫的迴廊是否還在。
而天色已晚,那集散處恰恰設在太山之上。周圍都是荒涼的廢公路,太陽一下山就不再通車。他沒有什麼地方好去,只好夜宿山腳,一早再出發。
第二日清晨,空落無著的心在登山途中被草木遺蹟漸漸填滿,等頂後,一覽無遺的秀麗山巒更是一掃疲憊。
乘興來到博物館交易處,那裡沒有荒廢,許多陳設依然還在,殿外甚至聚集了許多畫畫的人,生機勃勃的樣子竟然比自己在界限委培班的日子還要愜意得多。
他意外地看到熟悉的名字出現在畫廊裡,而更意外的,這個人也在寫生的人群裡。
那人還像從前一樣,待在人群的最外圍。
於是他的心情變得很好,湊過去看那人作畫。
那是一尊活靈活現的美人菩薩,畫得已夠好。
於是自己像從前一起學畫時那樣,對那人說:“李肖,有空試試雕塑,你也做得到。”
李肖的回答他已記不清楚。
直到多年後,李肖走進自己的“颱風”裡,叫他名字,自己茫然應答後,身體被撕裂,這個聲音才被記住。
他說:“吳修,收起你的傲慢。”
如今李肖留下的雕像,已經頗得古代工匠神韻,但李肖的人卻過得相當不幸。
他把自己和那些被啟用了颱風的人,都作為追趕我的代價嗎?
他從什麼時候就開始這麼介意我的?從那張記我都記不清自己畫過的畫開始?
他怨我害他被畫院驅逐嗎?我為他求過不知多少人!
意識到這一點,吳修的心跌到谷底,為曾經的朋友命運悲哀的同時,怒氣也漸漸泛上。他想起那些天王力士塑像下託舉蓮臺的惡鬼,想起那些青面獠牙、赤目逞兇的怒容。
吳修的意念懸在惡意邊緣,強壓憤怒問道:“啟用者人在哪?”
一名商務裝的工作人員來到吳修的操作倉前同他握手:“啟用者已轉移到界限公司的心像實驗室裡。我是界限科技‘記憶獵手’專案副總經理薛恆,總部派我帶人對接‘颱風’專案。與貴院院長溝通需求後,我們1小時前剛組織齊人馬。”
吳修起身同他握手:“貴司董事會是接到了哪位首長的指示?”
薛恆道:“這我不清楚。給您彙報一下現在的情況,聯合國編譯組專家已經破解了啟用者房間裡的資料棧協議,接入了我們的擴容裝置,並且現在還在持續增加部署。
各方人員都在想辦法維持他的生命體徵,但是目前已經快到臨界值。他對刺激沒反應,使用‘虹’也接入不了,奈米機器人直接資料過載。”
吳修皺緊眉頭認真傾聽,問道:“您那邊都有哪些領域的專家?”
心中卻有一絲不安,比起李肖的性命,聯合國介入破解是更危險的事,關係到國外利益分割。大人物們的決策有些蹊蹺,但他職權有限,只能做好分內事。
商務裝道:“我們帶了8名界限委培班出來的相關條線主管支撐‘颱風’專案,其中一名就是當前‘颱風’伊揚的實驗監理人,你們已經見過面。”言下之意,吳修駭入界限系統、連結實驗人、盜取商密的情況,界限高層已盡在掌握。
“我們分析發現,導致奈米機器人資料過載的資料流非常可疑,上下行流速和規模遠超你們幾個連結者。但奇怪的是,這種規模的資料體進入‘颱風’,實驗者身體竟然沒有過載。據董事會指示,您可以即刻安排我們行動,現在要做什麼?”
吳修瞭然,對方尚未掌握啟用者相關情報。他心思電轉,搬出緩兵之計:“太好了,我們需要一名屏障空間專家深入‘颱風’輔助建立安全空間,請貴司團隊協同組外專家提供能力,將‘颱風’熟悉的那位實驗監理即刻接入‘颱風’內進行支援,同時做好界限醫療收管的‘颱風’及2名連結人生命安全保障。目前的‘颱風’通訊架構全憑界限與我院技術合作保障,接下來也需要貴司鼎力相助。”
說罷,對負責談判的工作組成員使眼色:“請各位跟我方工作人員對接一下。”
一名女士走出來組織雙方進入會議室:“各位請跟我來……”
薛恆走後,吳修立馬部署工作人員升級‘颱風’專案組內保密等級,將專案組劃分外圍、支撐組、機動組三部分,強調:“根據我們看到的空地結構,‘颱風’心像世界所處的位置應該是一種人造天體內部,雖然帶有已知技術發展輪廓,但其先進性仍然遠遠超出我們,很可能來自地外文明。若非必要,務必保持領先優勢。”
吳修分析道:“接下來的行動關鍵在應對啟用者上。”
他腦中飛速判斷李肖立場,以及他要做的、能做的到底是什麼?是聯合那個藍色光球、佈下陷阱,還是在避開光球、給他們傳訊息?自己站在人類這一立場上,沒辦法拿全人類的未來做賭注,他必須有更多證據,證明這不是陷阱。
吳修壓下心中的矛盾,籌劃安排“颱風”機動組人員道:“畫上的資訊是,他要與我對話。先做最壞的打算,一組專家跟進界限和國外支撐組織,確保所有下行資料非必要都在界限範圍完成編譯,做好隔離。二組專家跟進界限公司監控李肖處繳獲的資料棧,設法從資料棧私有協議入手,建立李肖與‘颱風’的內部通訊能力,以及從外部切斷藍色資料通訊的能力。三組專家聯絡相關單位,聯絡公檢法協助獲取實施腦死亡的許可權,必要時對連線人執行操作;聯絡檔案局、公證處申請派駐人員,‘颱風’及相關人員資料務必全量建檔收管。其他組專家關注‘颱風’內的實時計劃支撐,我們即刻進入‘颱風’,設法與啟用者會面。”